常言道,人间至深之情,不在风花雪月,在于一茶一饭的寻常。女皇借着这个道理,寄希望于举办宴会,与筵席上联合武家与李家,笼络太子与朝臣,为自己身后政局稳定做准备。
暮春时节,三阳宫落成,她于石淙宴请太子、相王,武氏诸王与群臣。嵩山脚下,石淙河畔,有一块天然的巨石,宴会就设在那里。狄公身子不好,陪女皇走了几十里路,一时狂风刮过,马匹受惊,便有些摇摇欲坠。武曌赶紧命太子追上去,牵好缰绳,安抚下这马。她不叫别人,偏偏叫了太子,是期望他们建立起君臣感情,期望自己百年以后,狄公仍能尽心力辅弼太子。从复立李显开始,她就一直暗中做着这些努力。
宴会上,二张侍立左右,狄仁杰、魏元忠、姚崇等一众大臣也如数在列。尽管暗流涌动,席面上仍然一片母慈子孝,君臣和谐。众人唱和赋诗,每人都有诗作,武曌本人也作了一首《石淙》。
席间五味俱全,易之、昌宗本是爱玩笑的青年,谈论鹿肉鱼肉,他们就一番戏言,说天底下无论什么肉,都不如天竺进贡的象肉。武曌问他们为何,兄弟俩回答:“宰象(宰相)自然不错。[r1] ”
魏元忠坐不住了,自从上次在街上路过,亲眼看见张家家奴恃强凌弱,他对这两个面首就看不惯。不过是两个弄臣,今日居然在宴席上,公然开当朝宰相的玩笑。这座下的臣子,有几个不是宰相的,面子上能过得去么?于是乎他毫不示弱,举杯祝道:“依我看,象肉粗糙难咽,不如獐子可口。宰象不如杀獐(张)。”
一时间,兄弟俩的脸都拉下了,气氛剑拔弩张,争执一触即发。
武三思连忙开口打圆场,说席上都是些玩笑话。随后又扯上些七七八八的杂事,将问题因开来。他说,六郎即便板着脸,也是月貌花容的美男子。这容貌世上找不出第二个,是天赋道行,想必六郎是升仙太子的转世。
武曌游嵩山的时候,曾亲手题写过升仙太子碑,飞白遒劲,有女丈夫气。而她对升仙太子王子晋的喜爱,亦是人尽皆知的。也许是为了教导子侄们,学学王子晋淡泊名利,不思权位,别总想着斗个死去活来。无论如何,武三思这句,一下拍了两个人的马屁,颇有些洋洋得意。
他没看见,狄仁杰幽幽盯着他,看了许久,皱起眉头。
三思又撺掇着让张昌宗着羽衣吹笙,说那样真真是王子晋无疑本尊无疑。于是众宫婢推来一架木鹤,这也是他早预备好的。昌宗莲花脸颊,身着轻盈雪白羽衣,戴珠宝四缀道冠,乘木鹤,笙一支曲响,谁见了不道一声出尘绝世。真是一幅好画。
宴饮尽兴,似乎众人都忘却了方才的不愉快。后来,武曌还命人将各人的诗作,镌刻于河畔石壁,永世传颂。
生命的最后几年,在为政方面,女皇怠惰也温和了许多。不论臣子说了什么话,如何冒犯怎样触怒龙颜,她都客客气气地接受,说一声:朕明白了。而后依然我行我素,纵情声色,弄的大臣也没法子。
久视元年十月,女皇宣布废除施行十年的周历,恢复李唐夏历,那是她完全放弃这个王朝的象征。
转年,女皇改元大足。那时控鹤监已经改名为奉辰府,《三教珠英》也快要完成了。张氏兄弟见公主还没有动静,自己反倒急了起来,去问公主什么时候告发。
太平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一副没所谓的样子:“你们去啊。”
于是兄弟俩调整好情绪,在女皇面前声泪俱下,按公主所教这般说了一番:
当年陛下病重,才人就对我二人意图不轨,时常卖弄风骚故作诱惑。正因如此,她才劝陛下修《三教珠英》,好时常与我们相会。我兄弟俩是正派人,每每严辞拒绝,又念及她是陛下得力的臣子,不忍告发。现如今,修书快要结束,才人变本加厉,三番五次找我二人的麻烦,实在是忍不下去,这才来找陛下诉苦。希望陛下明察秋毫,严惩不贷。
武曌听完二人所说,略一沉吟,正了神色,只说:“才人与我相伴多年,这种事,一时间叫朕相信也难。空口无凭,可有证据?”
他们忙说:“有证人,公主就在外边,她可以为我们作证。”
武曌闻言,再忍不住,只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捶桌子。搞得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心下多生几分惶恐。
武曌笑得前仰后合,半日方才止住,只对他们说:“你们都下去吧,此事不要再提了。”
“陛下,不传来证人么?听一下也好……”易之壮着胆子进言。
女皇没有回他的话,拄着龙头杖起身,到后边去了。这下兄弟二人心下更慌,只出门去问公主,又把刚才的状况说了一遍。说的的确确不明白,这上官才人有什么奇特之处,陛下怎么就那么信任,连证人都不问。
“公主当时信誓旦旦,说陛下一定信我们。如今怎么是这副状况?”言语间,昌宗有些责备之意。
“你放心,我也保证了,出什么事我担着。”她忍着不笑出声。
“公主担得起么?”兄弟俩有些不信她了。
没等回答,他们看见婉儿抱着纸卷,远远地过来,都住了嘴。婉儿似乎也看见了三人,朝他们点头,心下却更生疑惑。她猜不透公主,更想不到她究竟做什么去了。
好在这个答案没让她等太久。当天傍晚,二张这两个傻孩子就过来找她,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出来。从公主劝他俩勾引才人,到那天逼迫他们施行,最后是让他们去皇帝那里告状。除了言语间推卸了些自己的责任,差不离就是这般故事。
他们真的慌了,不知道婉儿究竟有什么渠道,即便面首和公主联手,都不能伤她分毫。又或真如传言一般,婉儿是女皇的第一个情人。这样勉强能解释得通,毕竟在女人这方面,兄弟俩从前还没失过手。才人举手投足间,对他俩似乎没有丝毫兴趣,好像不喜欢男人一般。女皇若早知道这事,他们的告发便是无稽之谈,一眼就能看穿。
可是——可是——总之兄弟俩一合计,公主是真的不靠谱,不如投靠才人算了。见机行事,见风使舵,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赶紧借这个秘密“投诚”。他们想才人一定会感激的,不说结盟,往后不至于和他们作对。
婉儿听了他俩的告密,起先以为是玩笑,结合着近来种种怪现象,一盘算,还真是这么回事。想来李显、李旦、武三思那边,大概都是太平捣的鬼,不由得越听越气,咬牙切齿。好在是经历过风浪的女人,不至于浅薄地显露出来。于是向二张道了谢,并提出往后一笔勾销,有什么需要她的地方,她仍会尽力帮助。
二张问怎么对付公主,她说:“我自会安排。”
太平不知道这些,只知道二张已经用完,这俩人以后再不会信她了。这次暗中的调戏,她玩的很开心。回到府上,想起这环环相扣天才般的布局,对自己的恶作剧满意得很,就笑起来。
棋语看她莫名其妙的心情好,随口问了两句。公主挤挤眼睛,做个鬼脸:“感觉真不错,好似一层一层扒光她一般。”
本宫近来发现,我这人的出息,也就这么大了。她伸手比划了一下。除了扒光她,什么也不想做。
说完又大笑不止。
闷热的暮春,树木浓绿茂盛,阳光刺眼温暖。仙蕙嫁到魏王府以后,就很少出门了,只去过两回佛寺焚香祷告。她不知道自己在乞求什么,总觉得在人世已经无所求了。后来有了身孕,一切的祈祷便都在于这个孩子。院墙之内,她看着奴婢忙忙碌碌,男人的宴饮吵吵嚷嚷,而一切都与她无关。生活便是百无聊赖地坐在榻上,为即将出世的孩子做些针黹。夫君有他要办的大事,晨起去朝会见她的祖母,那位几乎不再上朝的皇帝。放下手中针线,脖颈有些酸疼,她抬头望去。
屋前的玉瓶,不知何时插满了蔷薇,微风中摇曳着花瓣,结上几滴露珠。是谁采来的呢,这花,后院里可没有。仙蕙走过去,猛地看见一丝琥珀色的微光,隐没在花束之间,那是花蕾中心的蜜糖。一串上好的玛瑙串,似乎是波斯的贡品,普通人家极难见到。
她取出手串,冰凉温润的触感透过肌肤,直达灵魂深处。
“喜欢么?”稚气未脱的少年声音,“喜欢就送给郡主。”
循声仰头,屋檐上坐着一个小贼,一脸的孩子气,正盯着她笑。
“就是张府家仆追的东西,也不知价值几何,看起来不便宜。郡主救我一命,送你不算过分。”小贼挠挠脑袋。
第一眼望去时,她心中还有些胆怯。可这人说话做事,完全一副孩子模样,笑起来憨憨甜甜的。她想到,自己也快有孩子了,心中莫名多了些温柔。何况这小贼,不像要伤自己的模样。
“你真的是贼?”她问。
“不是贼,怎么能说是贼呢,我是义盗。”屋顶上那位摇头撇嘴,嘟囔起来,“我只偷他们的东西,那都是搜刮来的。”
“偷人家的东西,不管是谁的府上,可不就是贼么?”
人家犯了什么错不论,偷窃本就是罪责。用一个错误去惩罚另一个错误,怎么可能达到正确的目的。
“我听不懂。”小贼耸耸肩,“只知道张家气焰嚣张,家奴个个狗仗人势,洛阳百姓都叫苦不迭。我偏要罚他们。”
“你差点把命罚没了。”仙蕙提醒道。
说起这个,小贼有些急了,跳起来说是那日运气不佳,要不是出门碰见狗,哪里会被他们发现。说着绘声绘色手舞足蹈起来,不防踩着松了的瓦片,咕咚从屋顶滚下来,“嗷呜”叫了一声。好在屋檐下边是一片泥地,没伤着人,泥鳅似的扑腾了许久才站起来。婢女听见声音,以为郡主出了什么事,毕竟有孕在身马虎不得,很快聚集过来。见着这个泥人,一众人等都傻了眼。
“这位是来访的朋友,不巧失足跌入泥潭,你们——带他去梳洗一下吧。”仙蕙有些无奈,不得不圆上这谎。即便是王府之中,沐浴也不容易。下人们劈柴的劈柴,烧水的烧水,愣是忙活了半日,才把一个干净喷香的贼带到她眼前。
这回换做郡主傻眼了。
“你——你是女子?”
要不是她的眸色太特别,半是澄澈的泉水,半是冰冷的湖底,她绝不相信这就是刚刚的贼。下人给她准备了一身系带襦裙,衣带飘飘,真有些像酒楼里的胡姬美人。她有一副夷戎的面相,因而多了些英气,以至于穿上男儿的圆领袍,看着真如男子一般。着女儿装束时,衣裳添几分柔和的气息,弱化了面庞的凌厉,多几分乖巧可人。
“是啊,没人说女人不能做贼吧?”说着她扭扭脖颈,“我这辈子还没这么干净过,就是这玩意儿穿着有些难受”。
仙蕙也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毕竟如果真是男人,大概会有传言说什么幽会有染。这样正好。既然同为女子,也没什么授受不亲,她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那个发髻上。发髻梳得过于生疏,可算是凌乱不堪。仙蕙一眼看去不免叹气,只说:“要么你过来,我帮你重梳一遍。恰好闲着也是闲着。”
女贼于是走过来。
第一次见的时候,似乎还比自己矮一些,今日已要低头看着说话了。仙蕙觉着,这人似乎比自己还要小些,是个正是疯长的孩子。那时候她心中是充满爱怜的,想着以后有这么个孩子,生活一定不会如今一般无趣。毕竟,这是会给她采一大捧鲜花,在屋檐上活蹦乱跳的孩子。
小贼望着闺房里的铜镜,嘿嘿笑了起来。
“我还挺好看的。”她凑上去仔细看了看。
“别废话了。”仙蕙拔下她的发簪,乌黑的头发散落下来,铺开成一片。
“郡主,你还会替人梳头呢。”
“小时候,家中下人不多,时常帮阿娘和妹妹梳头,有时阿娘也为我梳洗。现在这么做,又回到房州的那段日子一般。虽然生活苦一些,却时常想回去。”
小贼盯着镜中的她,忽然问道:“郡主,你阿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问这个做什么?”
“我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娘,也阿娘是种什么感觉,娘是怎样的。”
仙蕙手上的篦子没有停下,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的人,只知道她是我母亲,她赋予了我生命。所以不论她怎么对我,我都不会背叛她,不会伤害她。”
小贼一副不解的模样。
“不说这个了,”仙蕙用微笑掩饰起不安,“你呢,你叫什么?家中几口,又做什么的?”
“我姓贺娄,名叫久[r2] 。”她说,“叫我阿久就好。”
这是个鲜卑姓氏,她的确也是胡人的血统。贺娄出生不久,母亲便去世了。父亲是个不大不小的军官,一直带她在军营长大。直到一次战役中,父亲被唐军俘虏。那时被俘的蛮夷有条出路,就是成为官奴隶,收编进皇帝的卫队“千骑”。在千骑的营帐中,这个年幼的女孩被视作掌上明珠,被一群胡子拉碴的大男人宝贝般爱护着。别看那些人平时五大三粗,对女孩温柔极了,甚至到了有求必应的程度。即便四处闯祸,父亲责骂她,她还是众人的宠儿,摘星捧月的。直到两年前父亲以外坠马去世,再没人管得了她,阿久就成了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什么都敢去做。
她说了很多趣事,还问郡主晓不晓得有个表兄临淄王。她说那个小王爷有个贴身护卫,名叫王毛仲,也是官奴隶出身。毛仲和千骑的官兵们很熟,常常打成一片。一来二去,小王爷也经常来营房玩乐,斗鸡走狗,蹴鞠马球,样样都精通。尤其是马球,据年长些的人说,比当年的废太子李贤打得还要好些。王爷慷慨豪爽,一掷千金,营里的人都很喜欢他。
郡主说,有过几面之缘。临淄王是个气质奇特的青年,似乎很聪明,也很狂妄。被幽闭那么多年,居然还有这样的气质,她觉得很怪。至少仙蕙自己,就缺乏这样的神气。
“小王爷和士兵混在一起,马球打的一绝,我挺佩服他的。”贺娄回忆起来,忽然有些气愤,“但他瞧不起我,说我是个女的。说什么好男不跟女斗。我当然不服,跟他约定,有机会一定比试一场。看谁赢得过谁。”
“说话就说话,别乱扭,发髻都梳坏了。”仙蕙语气微微责备。
贺娄乖乖坐好,不出声了。半天不说话,仙蕙觉得气氛有些凝固,抬头发觉她正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脸倏忽红起来。
“你看我做什么?”
“怎么,好看还不让看啦。小气鬼。”阿久对镜做了个鬼脸。
她看着镜中的郡主,忽然扭头把脸凑过去,瞪着仙蕙。手指戳着她的脸颊,似乎有些奇怪:“你为什么不开心呢,整天板着脸,都没见笑过。活在世上,是多么开心的事啊,郡主为什么不笑呢?”
“也没什么值得我笑的事。”她侧头躲避,淡淡答道。
“没有嘛?”阿久抿起嘴,眨了眨眼,忽然把手伸到她胳膊下边,咯吱起来。
仙蕙一个激灵,连忙躲开:“你胡闹!”闪躲的时候有些急,似乎被她触碰到什么地方,反应有些大,麻麻热热的。触碰的感觉还留在那里。
贺娄又笑:“原来郡主怕痒。”随后一脸认真地说:“你的好大,我就没有。”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似乎有些惋惜哀叹。仙蕙毛都要炸起来,这算什么呢?被女人调戏么?可对方是个孩子,说得一本正经的,似乎确是就事论事。她强忍下来,把后边的头发胡乱梳好,对她说:“你可以走了。”
“那我走咯。”阿久歪着头,看了一会儿,从门口出去了。郡主这才松一口气,望着窗外,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迷茫。门口还摆着那束蔷薇,随风摇曳。她走过去,抚弄起花瓣来,美艳的花朵,可惜不能久存。
“郡主!”这一声惊得她一颤,抬眼望去,阿久正站在房梁上,还在对她笑。每次见到她笑,仙蕙心中总会奇怪。有什么可笑的呢,她为什么天天都那样开心。这个人世,有什么值得她开心的么?
“你吓唬我做什么!”她有些生气,“我有身孕,不能受惊吓的。”
“啊?”梁上君子一副抓耳挠腮的模样,“抱歉,我不晓得。那我——那我真的走了。”说着要翻上屋顶。
“从正门走。”
阿久,别去偷东西了。要是吃不上饭,就来我这里,吃多少都行。我和户婢说,叫她们见着就放你进来。
下次,走正门。她说。
[r1]出自《绝代才女上官婉儿》,谐音梗,扣钱!
[r2]名字是私设,正史中有关贺娄氏的记载极少。因为这cp太短命了,不到一年天人两隔。取名叫久,是个美好的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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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读者“顾屿南歌”,灌溉营养液 30,读者“一只舔狗”,灌溉营养液 10。作为抱着交流态度写作的小白写手,我受宠若惊,谢谢你们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