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城语气轻飘飘:“真的不辛苦吗?朕看你黑眼圈都有了。”
江丞相连道:“真的不辛苦!陛下信任臣才让臣留在京城处理国事,臣怎能辜负陛下的重托呢?”
他看了看纪城的表情,又试探表示:“那……不过老臣年纪也大了,有些时候确实不太吃得消?”
其实他挺吃得消的,毕竟是曾经李衡坐大时朝堂上隐隐的第二势力,又是百官之首,又不缺乏野心和在官场上的激情,不就是点政事吗?处理三个月算什么,只要他活着他还可以再处理三十年!
不过话扯回来,虽然江立自诩有能力也有野心,但他对纪城始终心存忌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或许用敬畏会更合适。
毕竟他再有能力,之前不也被李衡压在了头上?
然而小皇帝却是凭一己之力算计了他又把摄政王给扳倒了的狠人啊!
更不提对方在用人和战争这些方面的才能了——
江立有野心,但不是没脑子,所以哪怕纪城给其他国家发了合作书以后就带着一干人马直奔北夏而去,足足三个月没传回来,大好的夺权机会摆在这里,他也没敢起一丝不轨之心。
但这不妨碍江立享受享受大权在握的快感,所以这三个多月的时间,种种国事处理下来,他真的吃得挺消。
就是拿不准眼前这位是怎么看的了。
江立小心翼翼打量纪城,心里实在琢磨不透这位的想法。
纪城点点头,语气颇为沉重:“这段时间也实在是麻烦你了,丞相大人一把年纪了,还要帮朕操劳国事,真是太不容易了。”
“朕实在是很痛心,这偌大一个大宁,竟然都找不出来帮您分忧的人吗?!”
前面这大半段话江立都有所预料,就是最后一句说得他有点懵:“……啊?”
毕竟严格意义上来说他这个丞相处理国事就是为了替小皇帝分忧的,怎么现在听对方的话,仿佛这国事变成了他本来就应该处理的东西?
江立弱弱道:“其实朝里也不止老臣一个人……”
纪城痛斥:“那些人能有丞相你顶用吗?”
“依朕看光靠这些世家是不行的了,”他愤愤道,“还是得在整个大宁筛选人才!”
这句话一出江立多少有些明白过来纪城的意思,他呃一声道:“大宁版图扩张,朝廷的确是需要些人才,陛下所言的确有理……”
但——
但纪城没等他出口便立刻道:“既然丞相也认同,那这件事便也委托给你了。”
江立:“?”
他是这个意思吗?
纪城又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您可不要辜负朕的期待啊!”
——所以我就该在不辜负您期待的同时顺利拉上一波各大世家的仇恨是吗?
江立一个头两个大,偏生纪城那身泛着寒光的甲胄近在跟前,他一时半会儿竟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片刻后纪城又若无其事地道:“不过这招募人才之事也不着急,边境这边消息不太灵通,这段时间各方发生了什么事,丞相还是先说明一二吧?”
江立莫名猛松了一口气,将这几个月来国内外的种种大事一一汇报上来。
其中最重点提的也是先前纪城向陈将军询问过的那些内容,总的来说与陈将军汇报过的情况差不多,只是江立这边得知的情报要更细致一些。
当然还有些陈将军也不知道的——比如其他几个国家得知火药存在后都曾派人来过大宁京城,大部分是想要打探看看能不能得到火-药的配方,不过江立也不是傻的,闻人恩所在的庄园被人保护得密不透风,有可能接触到配方的人都是被审查到十八代的,所以这些国家的探子注定是无功而返。
不过另外却有两个国家极为机灵,他们直接派了使者前来,表示自己愿意听从大宁调遣,几乎算是半臣服的姿态了。
“他们还说可以出更多军队攻打北夏,这是好事,不过陛下不在京城,老臣也不敢贸然做主答应下来,现下那几位使臣跟着咱们来了边境,您要不见见?”
江立又有些兴奋地道:“说不得咱们这次真能灭了北夏呢!”
纪城闻言有点奇异地看了江立一眼,随即颔首表示可以一见,只是语气漫不经心道:“那可不一定。”
江立:“?”
这怎么还带毒奶自己的?
纪城道:“现在已经是秋季了,北夏国这块地方,冬天不是打仗的时候。”
“甚至其他国家军队在冬天的战斗力还不如北夏,现在边境打得再火热,到了冬天的时候大家都会鸣金收兵的,”他突然一笑,“不过嘛,也不远了。”
江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纪城指的是什么,他应了一声,随即叫人去传其他两国的使者了。
见另外两国的使者过程没出什么意外,一切都如纪城所料——甚至两国使者说可以出兵的时间都和他之前提到的别无二致,不过纪城也没有要强行逼迫人家的意思,大致条件谈拢,也便将盟约定下了。
然后两国使者启程打道回府,纪城也整军出发,预备再拿下北夏一城。
或者说得再冠冕堂皇一些,这几座城在五十年前本来就是大宁的。
时间推移而过,大宁军队节节推进,而北夏那边在混乱之后也已决出初步的胜者。只是这人并非北夏哪位重臣,也不是宗室某位王爷世子,而是拓跋启的女儿,一位先前在皇室都没什么存在感的公主。
不过对方想要坐稳女皇之位应该还有好一段距离要走,因为她的上位与其说是个人能力的极度出色,倒不如说是北夏国内各方利益角逐之后彼此的妥协与退让——这位新女皇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大数国师李衡的种种罪证,将其手下党羽剪除干净,然后把人发配往边境战场,责令其击退大宁军队。
不击退就不用再回去的那种。
听说这个消息之后大宁的臣子们也个个都是啼笑皆非的表情:辗转一年有余,他们这位大宁的前摄政王最后还是回到了战场上——就是这次对方应该没有再叛逃的机会了。
纪城知道后也是一脸的意味深长:“命数啊,真是妙哉。”
正以玄天镜偷窥陆叁壹玖小世界画面的某天神不禁擦了擦汗。
此时大宁已经拿下北夏九城,大军驻扎于平城之外——五十年前北夏入侵大宁便是自平城起,连下大宁十城,逼得当时的大宁皇帝迁都远走,从此再不敢对北夏有任何反击之心。
五十年后,大宁军队再临平城,离洗刷当年耻辱只有一步之遥。
不说那些臣子将军,就连士兵们也个个都是人心鼓舞,久战的疲惫几乎都不算什么。
闻人恩带着匠作坊一批匠人来到前线帮忙,顺便还见了见他那两个从北夏回来的徒弟——贺晓醒是醒了,就是背后的箭伤还没好,所以还停在边境附近的一座小城养伤,见到自家师父的时候差点哭出声来。
平城地理位置比较特殊,旁边不远处就是长锦山脉,此外还背靠一条大河,地形易守难攻,具有重要战略意义——所以当年北夏在攻破平城之后才能长驱直入拿下大宁那么多座城池。
而到如今,北夏竟和当年大宁面临着差不多的困境。
甚至还不如大宁的是,平城面向北夏的那一面有大河流经,非冰期时间这就是一道天然屏障,而从大宁方向到平城,几乎是一片坦途。
李衡现在便是被那群团结在一起的北夏贵族发配来了这里。
而新女皇的命令上虽写着“责令击退”,但北夏真正的大批军队早就自平城中撤出,渡河离去了。
他们的意思也很明显:让出平城,暂避大宁军队的锋芒。
毕竟那大河既可以做屏障,也可以做阻碍,即使到了冰期河流冻结,再北上作战,一定也是不适应气候的大宁军队更吃亏。
所以简而言之下来,平城于北夏而言已经是一座弃城,李衡和那少量的军队留下来,也不过就是送死和拖延大宁军队的脚步罢了。
而李衡显然也很清楚这点。
所以从被发配到平城那天开始,李衡就没有任何出城和大宁军队打的意思,城门也关死了,俨然是要当大宁版图中最后一座钉子户的架势。
纪城也没有任何着急的意思,下令让大宁军队修整了几天,而后才重新出发。
大军兵临平城城下,李衡终于现身于城墙上。
他一身华贵长袍,周围手下替他搬来太师椅,坐在上面,仿佛仍然是旧日那高高在上的摄政王。
李衡声音冰冷:“暨儿,真是好久不见。”
他目露嘲讽道:“没想到你竟然能活着回大宁。”
纪城则笑容满面地回应:“好久不见啊皇叔,那日北夏皇宫一别,你没有被那些侍卫们弄伤吧?”
“毕竟皇叔身手如此一般,实在是让朕担心啊!”
他这番关心与嘲讽并存的话一出,李衡的面色霎时便难看起来。
但很快李衡的表情又恢复镇静,转而冷笑道:“李暨,你不用说这些有的没的来激怒我。”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下方大军,目光紧紧盯着纪城:“我知道,现下你这方兵强,凭我手上这点兵力,无论如何都是守不住平城的。”
“北夏那群人也早就把我弃了,现下我们这群弃卒在这平城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除了一死之外再无别路可走。”
“你若要攻城,大可直接挥兵上来,现下守城的士兵就你看到的这么多,我们拦不住。”
——他话语里说的皆是事实,但不知为何,下方听见这话的人都不由有些头皮发麻,仿佛即将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发生一般。
而下一刻李衡嘴角猛然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不过就是可怜这城里的大宁百姓了——”
平城五十年前隶属大宁,自然有不少大宁人居住其中,哪怕之后北夏攻占下这里,也不可能将所有百姓屠杀殆尽,是以直到今日,平城中也还有不少当年那些大宁人的后代,有些是普通平民,还有更多的沦为北夏人的奴仆——当然在战争爆发后,大部分北夏贵族都跑回去了。
而此刻李衡语气森然:“你们若是敢上前一步,在城里的士兵立刻就会动手,到时候,这满城的大宁百姓都要为我陪葬了!”
此话一出,大宁大军中的臣子和将领纷纷惊怒:“你疯了?!”
有人怒骂:“李衡!你也是大宁人!”
“你好歹也曾经是大宁的摄政王!你还有没有良心?!”
李衡哈哈大笑:“你们也说了是曾经!怎么,难道你们现在还愿意接纳我回来当摄政王吗?”
下方大军一滞,又有人斥道:“你如此屠戮百姓,就不怕将来被千夫所指!唾弃万年吗?!”
李衡嘲讽道:“反正我也是将死之人,有什么好怕的?”
他眼神狠厉:“总之我话放在这里,今日要么你们退,要么我便让这座城里所有的大宁百姓和我一同送死好了!李暨,我且问你——退还是不退?!”
霎时间所有人目光又都到了纪城身上。
此前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这时被李衡点了名,也只是似笑非笑抬头道:“皇叔这是想要玉石俱焚呐?”
他语气玩味,李衡心头下意识便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在脑海里头过了一遍城中的种种布置,觉得没什么问题,复又冷笑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李暨,现在这城中大宁百姓的安危可都在你手上!我劝你还是想好了再回答!”
纪城唔了一声,似乎真的陷入纠结当中:“那朕可真是应该好好想想了。”
大军中有人连道:“陛下切不可应了李衡的要求,这一次我们退了一步,他下一次就能用城中百姓的性命胁迫我们答应更过分的事!”
又有人不赞成道:“那难道便真的不管里面的百姓了吗?他们可都是大宁的子民!”
之前反对的人则说:“一座归北夏统治了五十年的城池里又能有多少大宁人?切忌因小失大才是!要是这次让李衡跑了,那便是放虎归山!”
李衡站在城墙上,望着下方因为他陷入争吵和骚动的大军,还有坐在马上眉头微锁的纪城,唇角的弧度愈发恶意起来。
——就是这样,越纠结越痛苦越好!
——你不是一直都是一副运筹帷幄、成竹在胸的样子吗?今天我就要把你的脸扔在地上狠狠踩一回!!
他又煽风点火道:“其实下令攻城、杀了我也没那么难对不对?不就是区区一座城里的大宁人的性命吗?用来铸就你李暨的威名和战果有什么问题?自古成王败寇,暨儿啊,你能把皇叔从摄政王的位置拽下来,这个道理,你不是应该很懂的吗?!”
一字一句似乎都是在鼓励对方下令攻城,然而这么一番充满恶意的话出来,连原本赞成进攻的将领都莫名犹豫起来……仿佛要是真的攻打了,他们才是那些杀害百姓的刽子手似的。
纪城还是在马上没动,他抬起头盯着李衡,一双丹凤眼瞳色幽深,仿佛里面居住着一头可以吞天的深渊巨兽一般,让李衡莫名其妙有些发颤。
——不、不可能!现在平城城里都是他的人,这李暨难道还能让他的士兵插上翅膀飞进城里救人不成?
李衡如此想着,心脏却莫名其妙漏跳一拍。
也就是这时,城内的方向突然莫名传来惨叫声。
一声、两声,混杂着战斗和北夏人叫骂的声音,在这不算太安静的战场,竟然格外的清晰。
一名北夏军官跌跌撞撞地冲上来,李衡霎时间转过头去,抓住对方的衣领便问:“怎么回事?!”
那北夏军官显然也是慌乱不已:“城里突然多了好多大宁士兵!他们的武器……很厉害,我们挡不住!”
“还有、那些被我们关起来的大宁人也全跑了!!”
全跑了?!
李衡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便听见下方传来纪城满含笑意的声音:“瞧皇叔说的,想要拿下平城哪里需要牺牲那些大宁百姓的性命?”
李衡猛地扔下手里的军官,转身朝下面嘶吼:“不!不可能!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纪城面上露出了然之色:“皇叔可能是年纪大了,所以不太清楚——”
他语气关心:“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做地道。”
——所以他是早料到了自己可能会拿城里大宁百姓的性命做文章?
李衡猛地反应过来,他扑身朝下,面目狰狞如恶鬼,声音里犹带着不可置信:“所以之前大宁军队在平城外修整那几日……?”
可城内建筑林立,作战空间狭小,这种情况下士兵数量的优势会被减弱到最低,更何况对方时间仓促,就算真是从地道过去,能进到城内的士兵也不会太多。
若是一对一近身拼杀的话,大宁士兵又怎么会是北夏士兵的对手?等等,之前那军官说大宁士兵拿着新武器……
纪城欣然点头,又动作从容自腰间拔出一根铁管样子的东西来,直指李衡:“再跟皇叔介绍一件新东西。”
他面露笑意:“这个,叫做火铳。”
“至于它的威力如何么。”
话音落下间纪城便已扣动扳机,弹丸瞬间射出!
李衡尚且维持着俯身朝下的姿势,震惊之下,等他再反应过来,他已经来不及再做出任何的闪躲动作。
砰。
——在他意识的最后,他听见少年用轻描淡写的语气下令道:“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