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剧痛,横刀在前,刀身赤红,有血有焰。尾指被削去了一截,露出森白骨茬,血肉粉红,筋膜挂在骨茬上缩在血肉里面。关夫子面不改色,混战中已经来不及去找寻断指的位置,他口中含着回天珠,不忘撕下一块衣角把伤口包裹好。
张统领显然是对方重点照顾的对象,被好几个乌鸦缠住,纵然仍旧沾了上风,却也脱身不得。
冲出来的乌鸦人数众多,铁甲卫这次来的都是好手,虽然计划中没有与酒馆硬碰硬,却也早做好了硬碰硬的准备。
利刃切割**,此地的大道被凝聚又被另一方破坏,旋风染着火焰撕扯开黑袍,钻入肉身之中,然后便是轰的炸裂。
地面流淌着的汩汩血液顺着被踩踏成齑粉的岩石蜿蜒,顺带着与铅青灰白的石粉融在一起,失去了殷红的颜色。
到处都是碎肉,呐喊声伴随着碎肉向着四周抛洒。短促的惊叫声还没有呼吸来得绵长,每一道声音的传出都是一条性命的消融。天空中的火云光芒为血色披上红宝石一般的霞光,瑰丽艳绝。
有人的头颅被打碎,无头的尸体还在踉跄着不肯倒下。也有人被刺入腹部,澎湃元力顺着利刃冲入对方体内,在根本来不及阻止的情况下将所有生机搅碎。
化形的血修相互碰撞,这里就成了地狱延续在人间的修罗场,性命最不值钱,死亡钟声连绵。
关夫子的视线一直落在唐未济的周围,自然便也看见了那个持着利刃向着唐未济走过去的乌鸦。他的目光黯淡了一瞬间,真没想到帮唐未济挡了这致命一击的竟然是小卓。
唐未济的目光依旧紧闭着,挡在他眼前的火云收缩着,不断有火焰像是巨大的骷髅头一样从火云中冲出来,似乎是对着唐未济发出嘶吼,却又在最顶端的时候被倏地拉回火云。
不管怎么样,唐未济似乎是给面前这个不知名的大阵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不然的话这些乌鸦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关夫子几乎是不需要多想便做出了判断。不能让他们碰到唐未济,唐未济不能被杀。
他冲了过去!
……
青色的水滴,火红色的水滴,淡紫色泛着霞光的水滴……五颜六色的水滴从天空中落下。
抬头看向远处,入目所见是青茫茫的一片天地,视野尽头的山脉随着远近不同叠成浓淡墨色,这些雨点撒入眼前犹如水墨画一般的浓淡墨色之中,没有给水墨画点上五彩颜色,只是融了进去,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唐未济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他只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天空中塞着厚厚的云层,撕开那些还泛着雷光的云层往下看,不去看那些珍珠宝石一样坠落下的雨滴,在这片广袤的、一望无际的世界里,他第一眼看见的是一棵树。
几乎是在唐未济产生做梦这个念头的时候,他的视线就来到了天上,随着云层的撕裂落在了那棵树上。
发生在迷雾海的事情似乎已经被唐未济忘了干净,他连自己想要做什么都已经不记得,所有的一切很快就被眼前的这棵树占据。
这棵树不算高大,枝干圆润,直而挺,上面像是伞盖。绿叶与灰白的枝干都透着宝光,到这个时候才能看见天空中坠落下的那些奇怪的雨水都落在了这棵树上,从四面八方而来。
这棵树就像是新植下去的,枝干与古虬这样的词根本搭不上边,那些叶片却显得太过翠绿肥沃,捧在手心里看上去就像是天都技艺最精湛的工匠用翡翠雕成的。
唐未济这么想的,也这么做的,就在他把叶片捧在手心的时候,他听见了一道声音。
他曾经听过无数道声音,但从来没有一道声音像这道声音一样平和温暖,像是初秋正午淡金色的阳光洒落在湖面画舫上,只是见到,一颗心就静下来了。
“这是菩提树。”
他听见那声音这么说。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菩提树。”唐未济的心也静了下来,喃喃道:“真漂亮。”
他绕着树干走了一圈,在树干后面看见了那个人。
很奇怪的是这棵树很小,那巴掌粗细的树干后面不知道为什么会藏了一个人能不让人看见。
“你是谁?”
唐未济问那个人。那人穿着一身灰色的僧袍,面容平平无奇,细看却像是见到了冬日的朝阳,看见了平静的烟波浩渺的湖面。
这个人只是坐在那里,他整个人便吻合了“道”这个字,他的每一根睫毛、手指上每一个凸起的关节看上去都处于最合理的状态,他的每一块肌肉,就连衣袍上的每一道褶皱都符合至高无上的大道,都处在最完美的状态。
他穿着袍子,与唐未济见到过的其他和尚一样,可他的面容、他的步伐、他安详俯视的眼神、他平静低垂的双手和手上的每一根手指都流露着和平,流露着完善,无所追求,毫无造作,闪现出恒久的静穆、不褪的光明、不朽的安详。
那人睁开了眼睛,“我只是一个苦行僧罢了。”他说着一挥袖袍,用平静温和的语气道:“请坐。”
唐未济似乎被他影响,盘膝坐在了他的面前。他的脑子里似乎还记着一些事情,似乎与菩提树有关,然而那些事情在面前这个人的平静话语下被抚平,变得根本就不重要。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唐未济端庄坐着,轻声问他。
“这应当问你自己。”对面的他说道:“你从何而来,要去往何方,这样的问题只有你自己知道,除了你以外,谁也给不了你答案。”
“这里是哪里?”唐未济又问。
“这里是苦难的彼岸,是你内心深处的明镜台,是恒久的光明与安详。”
唐未济看着他,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便知道了他的身份。
安详从容、静如止水,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寻求,看不到**,看不到刻意,没有任何努力的痕迹——有的只有安详与光明。
唐未济起身行礼道:“世尊。”
佛陀微笑着看着他,默默点了点头。
唐未济见到了佛陀,脑子里的记忆便跟着流淌了出来,他紧跟着就想到了青铜树与他说的有关佛陀的那个故事,还有菩提破的来历,他终于想到了自己想问什么。
“世尊,听说您是世上最智慧的存在,我有一个疑惑想要问您。”
“请随尊便。”佛陀彬彬有礼地说。
“我的话或许太鲁莽了,”唐未济继续说道:“只是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太过重要,世尊愿意听我继续说么?”
佛陀默默点了点头。
唐未济道:“我正在按照世尊所遗留的法门结菩提子,却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若世尊知晓前因后果,还望不吝告知。”
佛陀一直静静地、一动也不动的听着,随后以慈善、文雅、清晰的声音说道:“生与死、善与恶、人生的痛苦与欢乐,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因果而形成出现,世上万物被一条因果链串联,一条长长的链条。你既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心中早已经有了自己的解释,我的答案对于你来说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唐未济又行了一礼,“还望世尊教我如何凝菩提子。”
“你是一个聪明人。”佛陀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唐未济的眉心,他的话语平静缓慢的流淌,像是夜空中的星,闪着光流淌进唐未济的耳中。
“你见到了满天的光雨,见到了这棵菩提树,却又知道菩提子并非从菩提树而来,所以你有这样的疑问。你问我结菩提子的法门,要聆听我的教义,我却没有办法去教你。”
“这是为何?”唐未济满是疑惑。
“你早已经踏上了一条自己的道,我的菩提子并非你的菩提子,你要找的是‘我’的存在,而对于这个‘我’,我给不了你任何建议。”佛陀说着话,身体却在化作光雨同天上的这些雨点一起消失。
在他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整个人也跟着消失,同那些光雨一样投入到了眼前的菩提树中。
唐未济抬起头,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明白,眼中带着迷茫,口中只是喃喃,“因果,因果……‘我’……”
他看着眼前的这棵菩提树,发现它似乎在不停的成长。
它像是经历了无数个春秋,那些光雨让它跨越岁月。抽出的嫩芽方在枝头缱绻,眨眼功夫已经变成了青翠的叶片,枝干在变得粗壮,这棵菩提树在这些光雨中飞速成长,最终化作一棵五六丈高的大树。
唐未济站在这棵树下,突然又听见了一道声音。
“你要死了。”
这道声音让唐未济很耳熟,他似乎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但不管他怎么去想,他也不能够找到答案,只是耳熟,细听却又是完全陌生的。
眼前的菩提树上每一片叶子都在挥动着、摇晃着,它们结成朦朦胧胧的清光,在那清光的中间,是外面正在经历的事情。
唐未济看见张统领被缠住,看见铁甲卫一名接着一名倒下,看见小卓帮他挡下了致命一击,看见关夫子不断吞服回天珠,身上暴绽血花,依旧挡在自己的面前。
“再过三十个呼吸,他就拦不住了,你就要死了。”
他听见那道声音再次说道:“我可以帮你,我可以帮你杀了他们,但你得说一句话。”
唐未济经历过无数次生死,他冷静下来,“什么话。”
“你得告诉你自己,你要把你的身体借给我用。”
唐未济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那声音冷笑了一声,“我只是不想看你就这么死去罢了,你想要凝菩提子,简单,砍了这棵菩提树,但三十息之后你就要死了,不,现在还有二十息,我只是借你的身体用一用,你觉得自己还有其他的选择么?”
唐未济努力去想这道声音的来源,他意识到这对他很重要,但依旧一无所获。
“十息。”那声音很淡定,“我只是想帮你。”
“没有帮忙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总不可能是你的命。”那声音戏谑道:“我与你渊源极深,即便日后要你付出代价,也绝不可能伤你性命。你好好考虑考虑。”他说道:“还有五息。”
唐未济坐在那棵菩提树下,坐在佛陀方才的位置,光雨向着他飞过来,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菩提子在什么地方。
“两息,你要没时间了。”
他抬头看向光幕,张统领依旧被乌鸦死死缠着,他注意到了唐未济这里发生的事情,不断发出怒吼,却无济于事。更多的铁甲卫要往这里冲,行到半路就被人杀死。
关夫子浑身是血,遍体鳞伤,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他咽下了最后一枚回天珠,发出一声怒吼往前冲,被那乌鸦一剑刺在胸口。
时间在这一刻放缓,关夫子瞪大了眼睛,双手握住对方握剑的那只手,口中吐出血沫,他瞪大了眼睛,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脸涨得通红。他发出“啊”的怒号声,双手要把那逸元境乌鸦的手腕拧断。
逸元境乌鸦短剑从他的背部刺出,踩踏声密集短促,推着他往唐未济这里爆冲。
关夫子口中不断喷出鲜血,那柄短剑已经快要刺到唐未济的后脑勺。
“一息。”唐未济的耳中依旧是那淡淡的声音,似乎还带着戏谑,“要没时间了哦。”
他把手掌搭在了菩提树上,那万千碧叶朝着唐未济欢欣鼓舞。
“我答应你。”十二团神魂凝结菩提子的速度突然加快,那些光雨停在了半空中,保持着自己的状态,这片天地的时间在这一刹那定格。
唐未济的耳中似乎听见一道迅速离去的疯狂的压抑着的笑声。
那柄短剑刺到唐未济脑门的那一瞬间,他站了起来。
那逸元境的乌鸦愣了一愣,抬起头,看见的是一双血红色的眼睛。
“唐未济”伸出手,捏住了那逸元境的乌鸦,双手隔着关夫子拥住了那乌鸦,贴着两人的耳边轻声道:“我谢谢你们。”
他“啪”的一声捏爆了逸元境乌鸦的头,然后又软塌塌坐在了地上,就像是根本没有动过。
关夫子与无头的尸体摔倒在地上,茫然疑惑的看着他,眼中的光逐渐黯淡。
十二颗青色菩提子在这个时候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