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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月梭一语不发。他沉默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华瑶, 柔和的笑意几乎融进了瞳眸。从小到大,他没对旁人发过一次火,也没摆过一次冷脸。淑妃称赞他“品性端方, 姿态风雅,大有君子之德”, 华瑶就知道他的脾气是一等一的好。她经常作弄他,甚至以此为乐。

华瑶与朴月梭初见的那一日, 她用玫瑰编织花环,趁他不注意就把花环戴到他的头上,边跑边喊:“花神来了!花神来了!”

朴月梭羞臊难当,却没有一丝恼怒。华瑶悄悄地回头看他,他竟然还对她笑。他头戴花环,腰系丝绦,静立在光影交错的夏风之中,很认真地对她说:“人间花月两相宜, 我扮花神, 你做月仙……行吗?表妹。”

当年的华瑶仅有八岁,朴月梭也才十二岁。华瑶偷听淑妃和侍女的对话,已知朴月梭是她将来的驸马, 虽然她不懂“驸马”究竟有何用处, 但她明白公主和驸马应当形影不离、日夜相伴,她就格外开心地答应道:“好!以后你每天都要跟我玩!”

事过境迁,华瑶再一次向他邀约, 却不知他的命数如何。

眼下正值紧要的生死关头,她毫无征兆地向他表态, 既是情义兼至,又是愿心使然, 时机拿捏得刚刚好。她由衷地盼望他能活下来,以他的才智侍奉她,尽忠辅佐。

华瑶不经意间抓紧朴月梭的手腕,他的指端就向下伸直,微微触到了她的手背,只那么一瞬,他的笑意更明朗几分:“你潜谋大事,意欲夺嫡,何不早说呢。姑母将你视作亲生女儿,你便是朴家的血亲,从此因果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华瑶环视四周,方才极轻声地说:“母妃去世不久,舅父也走了。你突然没了父亲,又在宫外蒙受冤屈,我却束手无策,实在愧对九泉之下的母妃。”

朴月梭悄言低语道:“你独自一人在宫里谋求活路,谈何容易。姑母知你平安长大,就足够她宽慰了。”讲完这句话,他不由得咳嗽几声。华瑶正要松开他的手,反被他更紧地握住了。

华瑶委婉拒绝道:“不瞒你说,起初我并不想与你叙旧,你跟了我,往后难免要担惊受怕。”

朴月梭嗓音沙哑道:“我曾向你立誓,要与你同甘共苦,怎能做言而无信之人?”

十年前,华瑶花言巧语地哄骗他立下誓言,她不太记得往昔旧事,而他还在遵循二人之间的约定。她心有所感,又听窗外的雨声倾注而下,倏然砸断了成片的花叶树枝,她暗自慨叹道:“天呐,好大一场雨。”

朴月梭困乏至极,手心冷得像一块冰,华瑶是他掌中的一簇火苗,极为温暖柔韧、生机勃勃,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割舍。他闭紧双眼,面色愈显得苍白,竟连半点血气也无。

华瑶心下一惊:“我去叫大夫。”

“不要紧,”朴月梭的拇指轻扣她的骨节,“表妹无须挂念,我气息还算畅通,经脉瘀血早已化去,只是喉咙堵塞,讲不了话。”

华瑶抽回了自己的胳膊:“那你就不要讲了。”

朴月梭怅然若失地虚握双手。他把目光转向另一侧,似是不堪忍受她的忽近忽远。窗外的晨雨下得更大,迸溅的雨水沾湿窗纱,向着地面跃落,昏暗的屋子里泛潮又返寒。华瑶起身为朴月梭关窗,他闷不作响地咳喘,强撑着挤出一句:“我还想……同你说话。”

华瑶的动作陡然顿了一顿:“前些年,我听闻你考进了翰林院,真为你高兴。倘若母妃还在世,她也会称赞你才德兼备。”

朴月梭已经发不出声,便用微弱的气音答道:“太傅愿意教导我,只因我是公主伴读。我略通一点文墨,原是为了做你的中馈之人。”

血丝顺着他的唇角渗淌,华瑶拿出一条贴身手帕,随便替他擦了擦嘴。他闻不到丝毫的血腥气,只觉一阵清冽的玫瑰芳香在他唇齿间溢开,堪比灵丹妙药。

华瑶把住他的脉息按了一按,再三测定,方才翩然离去。

此时朴月梭额头烫热,浑身筋骨隐隐作痛,混沌不清的神智里尚有一道声音在恭贺他终于和华瑶交心了。但他们之间仍然隔着一堵墙,他千念百思不过一场空欢喜,千谋万算不如一出苦肉戏。

*

自打那日之后,华瑶再也没有探望过朴月梭。

朴月梭潜心养病。他时常闭目养神,反复揣摩华瑶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或是细思他在翰林院见过的风吹草动,以及朝野内外的各类党争。病患切忌思虑过重。而他是个例外。他不太在乎自己的病情,反倒越发地舒展自如。

约莫三四天过后,朴月梭的病况逐渐转好,寒毒再无发作的迹象。

汤沃雪顺势引出了朴月梭的体内余毒。他吐了整整一盆血,元气大伤,喉咙里似有凝结的血块堵塞,怎么也咳不出来。他便琢磨道:“自此以后,我的嗓子就坏了吗?”

汤沃雪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先前你的寒毒深入肺腑,胶结于经络窍穴,你要想痊愈,还得慢慢休养。别仗着自己年轻力壮,就不把寒毒当回事。”

朴月梭微微颔首,客气道:“多谢大夫。”

汤沃雪对他爱搭不理。他不知自己何以得罪了汤沃雪,只能更加注意他的言行举止。

朴月梭静心休养了两三日,总算能下床走动。他好不容易逃过死劫,与他相熟的几位同僚纷纷前来慰问他,难免又得应酬一番。

近日阴雨连绵,天光黯沉,朴月梭独坐床前,静观雨色,旁听同僚的高谈阔论。

某位同僚道:“天公不作美,这一连下了五六天的瓢泼大雨,河道之水涨发起来,淹没了一片街衢啊,弄得民不聊生。两位公主日日夜夜都在治水救灾,先前的寒毒一案也不了了之……这则消息已成了秘闻,对外是一概不能谈。”

朴月梭道:“寒毒一案,莫非是牵连了大人物?我在医馆养病多日,两耳不闻窗外事,还请贤兄稍加提点。”

那些同僚便告诉他,约有三百多个病患死于寒毒,太医把寒毒当作另一种瘟疫,三公主严禁平民私下议论此事,怎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各类流言蜚语早已甚嚣尘上。

同僚细述道:“四公主在凉州炸坝退敌,引来滔天洪水,平定了羌羯之乱,如今这京城就有传言,说那‘洪水杀敌’乃是阴邪之术,四公主杀了多少敌人,京城就要死多少百姓。京城过久了太平日子,偏就今年闹了洪灾、疫疠、寒毒、瘴气……老百姓心里有怨啊,人人不免发泄一番,这就坏了公主的名声。”

朴月梭心道:党争之祸,狠毒如斯。

待到同僚走后,朴月梭不再歇息。

天已入夜,朴月梭换上一套常服,撑开一把油纸伞,走向病患聚集的营区。他亲耳听闻了有关三公主、四公主的恶言恶语,心下也不恼恨,仍是和和气气地坐到了一群贫民之中,与他们闲谈说笑。众人见他英姿绝世,气度不凡,便也对他十分恭敬。

朴月梭身穿素色常服,腰挂一块官家玉牌,像极了清廉正直的好官。他说:“我在翰林院修史……”

有人问道:“甚么是修史?”

朴月梭耐心答道:“编修史书。”

他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不厌其烦地讲解自古以来的天灾**。他气定神闲地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数,我通读历朝历代的史书,终于寻摸了一条亘古不变的规律。”

众人请他详说,他道:“每隔六十年,便是一甲子。每隔一甲子,定有兵荒马乱、洪涝干旱。你们若是不信我,倒也无妨,等你们出去了,问问街坊邻里的秀才,便知我说的都是实话。整整一百二十年前,康州、秦州、朱原相继大旱,庄稼颗粒无收,足足饿死了数十万人。再说六十年前,琅琊、绍州、永州都在闹蝗灾,瘟疫发作,死伤百万,横尸遍野……”

朴月梭把皇帝、三公主与四公主尊为福星,直言道:“若非陛下与公主降下皇恩圣德,京城遇难的死者何止数百!当以十万来计!”

朴月梭慷慨陈词,言之有物,口才胜过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渐渐的,他的身旁围坐了一群平民百姓,他不假思索道:“若非四公主在凉州英勇抗敌,羌羯的二十万大军早已……”

话没说完,忽有一道金光闪过眼前,他慢慢地抬首,瞧见一位头戴面巾的侍卫。那侍卫竖立手掌,掌中赫然一块金纹牡丹令牌——此乃三公主近身侍卫的信物。

朴月梭以为三公主将要召见自己,就提着一盏灯笼,跟随侍卫向着远处走了一段路。行至河畔僻静处,灯火寥落,残影稀疏,寒凉水风拂面而来,泥土散发着湿润的潮气。朴月梭咳嗽不止,身形摇颤,冷不防一道剑光如银蛇般直劈他的心口,他疾速闪身避过,瞬时从袖中取出一把锋利的刺剑。

伏击朴月梭的刺客仅有四人。然而朴月梭大病初愈,功法不稳,根本应付不过来。刺客挑断了他的剑刃,他手无寸铁,只好连退数步,猛地踹翻灯笼的烛心。

火苗霎时飞窜,点燃了枯裂的树枝。

烟尘四起,刺客仍未放弃,死守着东西南北方向,合力包抄朴月梭。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朴月梭避无可避,终是满腔愤然,决意赴死。

长剑即将见血封喉的那一刻,忽有一把锃亮的大刀以四两拨千斤之势破解了刺客的杀招。朴月梭回首一看,救他性命之人竟是华瑶的女侍卫。这侍卫名叫青黛,出身于凉州北境,体格威武壮健,算是华瑶麾下的勇猛大将。

朴月梭跳开几步,不忘道谢:“多谢阁下相救。”

青黛豪爽道:“公子何须多礼!”

朴月梭放眼望去,四面八方全是官兵,火把照亮了河道两侧,领头者正是谢云潇。他穿着一件飘逸洒脱的黑衣,浑身上下没有半件甲胄,仅用一把剑鞘就挡住了刺客的绝招,真乃绝世高手。他迅速活捉了一个刺客,奈何火势渐猛,其余的刺客均已趁乱逃脱。

灰黑的烟尘铺天盖地,谢云潇指派官兵泼水救火。他行事从容,调度有方,极快地遏制了旺盛火势,众多官兵都对他十分信服。他的亲兵更是军营中的佼佼者,个个身手敏捷,本领高强。他们井然有序地分作两队,从救火到震场一气呵成,不过须臾的功夫,河畔这一片枯草荒林之中就只剩下星点迸溅的火花。

朴月梭久久地凝望着谢云潇的身影,若有所悟。

谢云潇察觉他的目光,径直向他走来。数十名官兵举着火把高照,火光烧得松油噼啪作响,谢云潇的脚步却是寂静无声。他的鞋底距离地面尚有半寸,可见其轻功卓绝、境界孤高。他一语不发,隐然有股沉敛的威势,朴月梭不愿与他再起纠纷,当下便谦恭有礼道:“承蒙殿下救命之恩。”

谢云潇已是皇族,朴月梭敬称一声“殿下”,合乎情理之内。谢云潇犹觉他故作姿态,以退为进。

朴月梭正欲告辞,谢云潇收剑回鞘,客气而疏离道:“敢问刺客何时出现,跟了你多久?”

朴月梭如实道:“刺客手执金纹牡丹令牌,假借三公主之名,传我去觐见……”

谢云潇的笑意微不可察。

朴月梭以为谢云潇会当众讥笑他,毕竟谢云潇最擅长冷嘲热讽,怎料谢云潇冠冕堂皇道:“刺客手段狡诈,心思歹毒,你一时失察,也是情有可原。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官府定会加派人手,保你性命无忧。”

朴月梭心下暗忖,谢云潇动辄话中带刺、别有所指,实在不像是一个能对妻子知冷知热的丈夫。但他也没有资格斥责谢云潇,只能沉默以对,听凭指教。

谢云潇临走之际,朴月梭又问出一句:“请问,四公主殿下今夜去了何处?刺客出没于此地,凶险异常,万望殿下保重贵体。”

谢云潇径直路过朴月梭:“她自有她的事,无须你记挂。”

朴月梭的目光停在他的侧脸上,语声极轻地说:“争风吃醋事小,她的安危事大,孰轻孰重,您心知肚明。”

谢云潇脚步一顿,道:“既然如此,可否请你详述,先是寒毒,后是刺客,为何每一桩重案都与你相关?”

朴月梭细思片刻,言简意赅道:“巧合。”

谢云潇默不作声。他的亲信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地把朴月梭带去了近旁一处屋舍内仔细审问。

先前谢云潇活捉的那名刺客还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官兵徒手卸掉了刺客的颌骨,以防他咬舌自尽,再把此人送入刑牢严加拷问。

冒充公主侍卫、捏造牡丹令牌、行刺朝廷命官均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刑牢里的十八般酷刑都被那位刺客试了个遍,谁知此人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硬骨头,到死都没透露出他主子的消息。

隔天夜里,就在京城河道的一艘画舫上,华瑶听闻近日以来的种种吊诡之事,不免感慨道:“我在岱州剿匪的时候,劝降过一个盗匪头子,只因他人性未泯,对母亲还有一丝感念,我就用他的母亲要挟他,他果然屈服于我的淫威。反观你昨天抓到的那个刺客,难不成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吗?竟然一点也不在乎自己族亲。”

谢云潇道:“或许他真是孤儿。”

他的面前摆着一张棋局。他执白子,华瑶执黑子,二人激烈交战,杀得难舍难分。

华瑶悄无声息地把谢云潇的一块地盘吃得干干净净。她杀得尽兴,谢云潇依旧平静,神色没有半分变化。她不禁又皱了一下眉头,疑心他还有更凶猛的后手。

她干脆问道:“你在想什么?”

谢云潇道:“打从何近朱擅闯兴庆宫那一夜开始,时常有人故意给你透露消息,或明或暗,像是要把你引去什么地方……”

“我也发现了,”华瑶轻敲地盘,感慨道,“我总觉得自己被人利用了。”

谢云潇将她的手指轻轻握住:“阴谋易躲,阳谋难防,你切莫轻敌,要多加小心。”

谢云潇仍然看着棋局,华瑶忽地跨了过来,坐到他的腿上,循着一阵温香在他的衣服里摸索。起初谢云潇任由她抚摩,约莫半柱香过后,他似是忍无可忍,低声问她:“你要做什么?”

华瑶佯装没听见谢云潇的话。她埋首在他怀里,把他当作玩物一般摸来摸去。他直接将她按在桌上,只用了两三分的劲道,她就发怒道:“放肆,你这是以下犯上,犯了大罪!”

“我是罪孽深重,”谢云潇扣紧她的手腕,“你也该反躬自省。”

华瑶却说:“我为什么要自省?我的品行是一等一的好。”

谢云潇轻声发笑:“你讲不出半句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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