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桐提着食盒大摇大摆地出了葳蕤院。她一走,林淑婉和林淑媛就一起拥到黄氏面前,一个抱怨一个撒娇:“娘,这个又粗又野的乡下丫头怎么配做我们的姐姐,别人要知道还不笑话我们?”
黄氏伸手抚着两个女儿的头顶,慈爱地笑着,只是那笑容中带着些许冷意。青桐的性子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当初白氏悄悄张罗找人时,她不过是置之一笑,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活下来?再者,即便找到了,说不定养得一副小家子气,畏畏缩缩上不了台面,也断不会成为白氏的助力。她随口赏她碗饭吃就行,若是长得不错又可堪造就,她不介意大方点,将来说不定能派上用场。现在这个丫头一点也不符合她的预想,那她少不得另寻良策。晾她在自己手心里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黄氏柔声安慰了两个女儿一通,说些什么姐妹亲情,她以前吃过苦,要多照应她云云。待把两个孩子哄好了,才让金嬷嬷带她们回房午休,她又吩咐下人再去另做几个小菜端到书房,林世荣方才拂袖而去,还没吃午饭呢。做完这些黄氏脸上带着笑,袅袅娜娜地进了林世荣的书房。
林世荣此时气仍然未消,一见到黄氏进来,便狠狠发泄道:“这个混帐孩子不知从哪听来的混话,明明当初是因为江上风急浪大,船行不稳,她和她娘不小心跌落下去的。她倒好,一口咬定是我把扔下江的。这要是传扬出去,林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黄氏温声说道:“老爷是什么人,别人还不知道吗?要说也说是孩子不懂事。其实说起来,这也不能全怪那孩子,她年纪小,容易轻信别人。待时日一长,知道了老爷的好,便不会再胡乱起疑了。”
林世荣的眼中浮起一片阴霾,他恨声道:“我知道,肯定是那个白氏那个贱人对她说的。”
黄氏心中暗笑,嘴里却仍为白氏辩解:“也不一定就是姐姐说的,或许是江府的人乱嚼舌根。”
黄氏越为白氏辩解,林世荣越认定是她做的。
黄氏柔声安抚了一会儿,又问道:“老爷打算拿青桐这孩子怎么办?”
林世荣舒了口气,不耐烦地说道:“还能怎么办?她亲娘粗俗鄙贱,上不了台面。以后你就多费些心,我要求也不高,她将来能有淑嫒淑婉一半就好了。养个几年,打发她嫁出去就完事了。”
黄氏低头道:“老爷的话原本没错,只是我看这孩子有点野性难驯,我毕竟不是亲娘,深了浅了的,不好拿捏分寸,又怕她认为我虐待她。”
林世荣的声音越发烦躁,背着手踱了两步道:“你不管,难道让我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你尽管去管教她。府里有谁敢乱嚼舌?你就是对下人太宽容了。反正,以后青梧院的诸事就别烦我了。”
黄氏笑笑,痛快应下了。“既如此,那妾身就帮老爷分忧吧。不过好在青桐年纪不小了,不用我时时看着。我就让金嬷嬷和崔嬷嬷多费些心便是。”林世荣嗯了一声,没再接话。
不多时,厨房重新送了饭菜上来,黄氏一边服侍林世荣吃饭一边说些别的闲话。林世荣想起李二成夫妻的事,便吩咐黄氏给他们拿些银子打发了。
青桐提着食盒先去客房,白氏仍在陪着王氏说话,青桐让他们让把饭吃了。饭毕寒暄一阵,两人提出要到外面租赁房子住。白氏本有心挽留,想想自己的处境,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青桐想了想说道:“出去租赁屋子也好,这府里好人不多,住着压抑。”她顿了顿又说道:“不过,你们还是得等一等,等那人给了钱再走。”
李二成一听到要钱,连连摆手:“不要不要。我们手头的钱够用一阵子,我明儿就跟你娘先去找房子,等安顿好再去找些活计干。”
下午的时候,黄氏让蔷薇送来了五十两银子和两匹尺头。王氏推脱不要,蔷薇眼中浮着轻视的笑意,嘴里却说道:“这是太太让送来的,李夫人千万别嫌少。夫人若是不要,奴婢回去可不好交差。”
青桐替王氏接了过来,抬着下巴吩咐蔷薇:“你回去交差吧。你做得很好,连眼里的轻视都恰到好处。”
蔷薇微微变了脸,连忙说道:“大小姐真会说笑,李夫人李老爷可是府里的贵客,借奴婢几个胆也不敢有轻视之心。”
“我没胆借你,倒是可以借你们良心。”
蔷薇干笑两声,只说要赶紧回去回话,便匆匆告辞出去。
王氏硬要把钱塞到白氏,白氏哪里肯要。两人在府里浑身不自在,决定明天一早就出去赁房子。白氏说可以让刘婆子帮忙去寻找,王氏应了。四人又说了一会儿,白氏才携着一儿一女回青梧院。林安源恢复了孩子的活泼,一路上像只小鸟似的,又跳又笑。白氏脸上也多了一丝笑影。
他们刚回来,外出采买兼打探消息的刘婆子也回来了。刘婆子和白妈妈是白氏身边硕果仅存的两个粗使婆子。她们两个一个眼睛不大利落,一个腿脚不太方便。绕是如此,府里有了事也会时不时抽调她们去干活。所以青梧院里的活计基本都要白氏亲自动手。像今天上午,白妈妈又被金嬷嬷叫去拆洗去年冬天的棉被,刘婆子则被打发出去买丝钱。
白妈妈是白氏的旧仆,跟半路跟来的刘婆子不太一样。等她回来,一看到失而复得的大小姐,忍不住老泪纵横,引得白氏又跟着哭了一场。
青桐看着白妈妈,她大约四十来岁,身材粗壮,头发斑白,右脚微跛,一双粗糙的手被水泡得起了皱。
白妈妈扯起袖子擦擦眼泪,问道:“大小姐是在青梧院住吗?屋子收拾好了没?”
众人闻听这话,一齐看着青桐。特别是林安源眨巴着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期待地看着青桐,生怕她不住在这儿。
林青桐答道:“我跟那边已说好,在葳蕤院吃饭,在这儿住。”
白氏一怔,苦涩一笑:“这样也好。我就去收拾屋子。”
青桐接着补充一句:“以后等我回来你们再吃饭,我会带回来好吃的。”
林安源想起午饭时那香喷喷的肉和鱼,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青桐,心中暗想,有姐姐就是好。
“这,似乎不大好吧。”
“很好,娘你不用管了。”
青桐有些犯困,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便去林安源的房间睡会儿午觉。
林安源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新姐姐,讨好地问道:“姐姐,你喜欢什么?我有蛐蛐、蝌蚪还有荷花。”
“荷花吧。”青桐打了个呵欠,缓缓闭上眼睛,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林安源在床前踟蹰了一会儿,他见姐姐没有盖被子便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替她拉上被子。娘说了,夏天也会着凉的,别把姐姐冻病了。他缩回手时,他的手指不小心触到了青桐的脸,青桐睡得警醒,能感知到林安源的动作。她的心莫名地一软,这个弟弟看上去还不错的。就是太瘦太弱了,这倒让她有一种想保护的**。
青桐这一觉睡得很舒坦。她醒来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院子里静寂无声。她喊了一声,无人应答。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睡着时,白妈妈和刘婆子刚歇一会儿,便被人叫走了。白氏觉得女儿需要人服侍,便鼓起勇气去找黄氏,想让他们不再随意抽调白妈妈和刘婆子。
林安源本来乖乖地在屋里写大字,可他突然想到姐姐喜欢荷花,就放下笔,噔噔地跑到荷花池边。青梧院在林府的西北角,是最偏僻的院落。它的左边是一处半废弃的院落里面杂草丛生,另一边则是碧莲苑,里面有一个不大的池塘,塘中有荷花。林安源平日身体好时就在这两处玩耍。
本来平常也没什么,但林安源今日不太走运。他遇到了自己第二个最怕的人,那就是金嬷嬷的亲戚崔嬷嬷。崔嬷嬷四十五六岁,一张大饼脸,一双倒三角眼,膀大腰圆。她脾气不太好,府里的人都不敢惹她。今日不知怎地,一张脸黑得像锅底似的,林安源想起往日的种种,心头瑟缩,心里暗叫糟糕,吓得花也顾不得撷了,转身就跑。
崔嬷嬷脚步沉重,心中正暗骂着自家那个不要脸的死鬼。一抬眼就看到了那个晦气的小崽子,再一看对方看到自己像见了鬼似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一个箭步窜上去,揪着林安源的耳朵,凶神恶煞地说道:“源哥儿,难道我能吃了你,你为何见着我就跑?”
林安源疼得直咧嘴,又不敢哭,只好求饶道:“我、我急着回去找我姐姐,不是怕嬷嬷。”
“啐,还姐姐,谁知道从哪来的贱蹄子。”
“不,我姐姐不贱,她可好了。”
“呵呵。”崔嬷嬷冷笑几声,用像螃蟹爪子似的手指在林安源背上狠掐了几把。
林安源疼得抽搐了几下,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一边哭一边拼命挣扎。
崔嬷嬷捂着他的嘴,低声威胁道:“你若敢告诉别人,我绝饶不了你。”
林安源像只无助的猫儿似的,呜呜咽咽地哭着,不住地点头。
崔嬷嬷发泄完毕,心情莫名好了许多,一把甩开林安源,哼着小曲儿踏着轻快的脚步走了。林安源揉揉眼睛,在池塘边委屈的哭了一小会儿,费力摘了一朵荷花,慢慢向青梧院走来。
青桐正在院子里伸展腿脚,一见林安源进来,便招呼他过来:“来,从明天起我教你练些功夫,你的身子太弱了。”
林安源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练了就能打坏人吗?”
青桐点头:“那当然。”林安源把手中那朵粉色的荷花给青桐,吸吸鼻子什么也没说。
青桐接过花,心中高兴,伸手去捏他的耳朵。林安源下意识地躲过去。随即他又觉得过意不去,忙说道:“对不起姐姐,我不是不让你揪,——你揪我这只好的吧。”青桐觉得不对劲,弯下腰仔细查看他的耳朵,果然左耳耳垂一片红肿,看样子是人揪的。
她沉声问道:“告诉我,谁揪的?”
林安源心中一慌,他不能告诉姐姐,也不能告诉娘。告诉了也没用的。他急急地否认:“我、我自己揪的。”
“快说!”青桐的脸一拉,声音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力。
“是、是崔嬷嬷。”
“她打你几次了?打在哪里全部告诉我!”
林安源听到青桐这么问,多日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控诉:“她打我,春兰也打我。揪我的耳朵,踩我的脚,掐我捏我,让我吃掉在地上的饭……我不敢告诉娘,她会气病。”
青桐听罢,脸上蒙上一层冷霜,缓缓吐出三个字,“好,很好。”
接着,她猛然起身,拉着林安源,大踏步向外走去:“走,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猫儿发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