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箭囊里摸出一根箭,搭在弦上,双腿分开,按照弓道八节的动作郑重地土造,弓构,内起。
看不清楚……完全不知道应该射中什么。
而且还总是射不中靶。
但五条悟才不会去管他的这种心思,他不耐烦地催促了一下,说你的咒力不是很烫吗?那就也想想办法烧死它,像是全然忘记了之前自己自信满满地表示过他一个人也能解决。
六眼大概能看清吧,的场灼想道,他拉满了弓,一个孩子的臂力当然不可能将箭射出太远,万幸的场家的和弓多为咒具,而他手里的这一把,正好能够有效地延展射程。
“三四次问题应该不大。”
白发的孩子抿着嘴,视线投向正殿的方向,表情严肃:“咒力供应上还好说,问题在于方向上。无下限咒术是对精细操作要求很高的术式,像是现在这样对方到处乱跑的话,我很难抓到它。”
“你能看见它?”
他问:“我倒是可以试试看弓箭……但是像这样的话,根本找不到目标。”
术式顺转,吸引之力,如果有必要的话,也能做到扭曲、偏折之类的效果,他目前的训练结果可以精准地把易拉罐压缩成一小块,但面对四处流窜动作敏捷的咒灵果然还是有些吃力。
的场灼握着弓,表情也有些犹豫。如果五条悟的问题在于无法用咒力捕获到咒灵的行迹,那他的麻烦就更大一些——他根本看不见咒灵的正体,或者说,整座神社的正殿都在被影影绰绰的咒力所笼罩着,入目皆是一片混沌扭曲的景象,如果是出身普通人家的孩子看到这样的场景,大概会连做好多天的噩梦。
的场灼终于物理意义上感受到了无下限咒术的不讲道理,他盯着已经破坏掉一半的屋顶和断壁残垣留下的建筑垃圾,如果是这种实力,解决掉咒灵应该确实不成问题……
的场家以“符与弓”的美名著称,符术可以附着在弓箭上,缔造出各种各样的效果,也能驱使式神,作为式神使祓除咒灵,然而他只能用弓,可以施展的手段就少了一大半。
对方一愣,打量了一下他的眼睛,又转头看向攒聚在大殿顶端的那团咒灵,六眼带来的信息量远非常人能比,虬结扭曲的手臂和腿脚轧成令人胃里反酸的形态,大概是不知道吞噬了多少被迫“神隐”的孩子,才形成了如今这种畸形的体貌。
“我会想办法抓住它。”
红色的咒力火焰开始攒聚在箭芒上,躁动不安地变换着自己的形态。
五条悟没有移开视线,但六眼的视野范围极广,让他能够清晰地看到咒力凝聚的过程。那些被拘束在体内的咒力构成火焰,丝丝缕缕缠绕在箭上,最后被压缩得足够厚重凝实,时刻准备被投射出去。
徵地一声,的场灼松开了手。破魔箭离弦而去,拖曳着长长的咒火慧尾,看上去反倒不像是根箭,而成了什么热武器一般。
五条悟说:“那家伙的核心藏在更里面的位置,再来一箭。”
“所以说根本看不到嘛!”
的场灼终于忍不住发作:“你口中的核心,那个咒灵我看上去完全就是黑黑的一大片啊!”
五条悟说:“别的东西你都不用管,只要去射箭就行了。”
“……可是你之前还说这个咒灵你一个人就能解决。”
“没想到会这么棘手嘛,明明很弱,但是意外地生命力顽强。”
“这样说完全让人信不过啊。”
“嘁,你是比较喜欢挑刺的性格吗?”
“这个叫注重细节啦,细节。”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沟通着,五条悟并没有停下自己体内咒力的回转。无下限咒术再次结出“苍”的手印,将屋顶的瓦片,层叠的建筑木料和咒灵囫囵粗暴地攒成一团,化作一堆漂浮在空中的球形垃圾堆。
“架弓!”
他一边催动咒力,一边命令道:“我让你放箭的时候就放箭!”
“那个叫弓构!”
的场灼从箭囊里取出最后的那根箭,在心里祈祷着这家伙的计划管用——说起来,他真的有计划吗……但现在箭在弦上,他又只能将咒力凝实起来,看着一团混乱的局面,甚至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瞄准。
嗖地一声,咒灵抛弃了大半被无下限捕获的暗云,朝着别的方向躲逃开。大殿的天花板被掀了个彻底,它没别的落脚点,咒力凝结的躯壳也被剥离了大半,正打算以死相博,裹挟着一阵强风向二人的方向袭来。
强风吹起两个人的头发,高浓度的咒力排开氧气,让的场灼顿时萌生出些许微妙的窒息感,他忍不住偏过头去打量身边的另一个人,蜻蛉纹的浅色和服当中,对方的视野澄澈平静,似乎根本没有被影响到一丝半点。
那是阻拦在他和世界之间的无限。
弓弦绷在手里,让人有些莫名的紧张。
的场灼听家里的大人们说过,弓道的奥义是不需要用眼睛“看”来瞄准靶心的,恰恰相反,过度的观察反而会干扰射箭的精准度。所谓“正射必中”,正射的概念,就是要用全部的身体而非双眼去瞄准,但他现在想要达到那种境界,还有不知道多少年的距离。
他闭上了眼睛,试图在咒力的湍流当中,寻找一线通路。破魔箭似乎已经有些难承其重,破碎的翎羽和箭端,都已经缠绕着炽烈的火色。
“放箭!”
五条悟说。
他下意识地松开手,火焰从指尖一路燃烧到箭端,紧接着,这根箭像是被引力操纵一样偏折了方向,再在无下限咒术的顺转效果下不断加速。
“届け——”
那根箭似乎确实射中了什么东西,的场灼看不到,但咒力命中的感觉,确实给他带来了不一样的手感。
整个神社紧接着都在地动山摇地摇晃,米色蜻蛉纹的和服袖管下面伸出一只手,猛然拽住他的手腕,两个人在地震当中保持着平衡,的场灼还在想着神乐殿里剩下的孩子,总归不能放着不管。
世界天翻地覆,就在这时,他们的耳畔传来“叮铃”的神乐铃声。
两条巨大的狐狸,看上去每只起码有一辆面包车那么大,温驯地停在了他们的身边。
“式神……不对。”
五条悟看着那些细细密密的狐狸毛:“是真正的,合槌稻荷神。”
来自合槌稻荷神社的破魔箭,终于发出了最后的信号。两只狐狸鸣叫着催促他们,于是两人都爬上了狐狸的身上,柔软的皮毛陷入指缝。它们疾驰在空旷倾覆的神社当中,卷起巨大蓬松的尾巴,轻松地带走了剩余的几名已经陷入昏迷的孩子。
狐狸毛简直能遮住半个身子,他们两人各乘一只,飞跃过高耸的鸟居和石台,跨过净手池和绘马,向着更远处而去。
“的场!”
五条悟突然说道。
“……五条君?”
“下次见面的时候!”
湛青色的眼睛里倒映着整个世界的天光水色:“不管你用什么样的伪名,我都会直接叫真正的那个名字!”
“会被诅咒也说不定。”
“别在意这种小事嘛。”
“所以说根本不是小事啊——”
“你也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
啪嚓一声,一片枯叶从头顶上掉了下来。
靠在旁边的人动了动,也一副长梦方醒的模样。两个人紧挨着肩膀坐在一棵树下,的场灼箭囊里的两根破魔箭都已经被烧得焦黑。
他们的身上积了不少落叶,时间已经入夜,云开月明,月光在地面上投出清淡的影子。
“啊,回来了。”
的场灼感叹道。
“阿灼。”
“嗯?”
“阿灼阿灼。”
“……是?”
“没什么,就是想叫叫看。”
五条悟撑着膝盖站起来,掸落身上的浮土枯叶,重新运转起无下限,又伸手把旁边的人也拉了起来。
“阿灼也念念看我的名字吧。”
于是的场灼也笑起来,声音滚过嗓子和喉结,伴随轻微的吐息。
“嗯……悟(さとる)。”
他说。
“像刚刚那样,你还能来几下?”
破魔箭直接在那片咒灵的暗云身上开出一个洞,边缘的咒力像是沾染上白磷一样煌煌燃烧,空气中弥散着尖锐的惨叫声,紧接着,就像是把一部分脓血挤出去一般,那团漆黑的烟气一点点将自己被点燃的部分排挤开来,化作黑色的脓液滴落在地上,消失殆尽。
“得直接命中核心才行。”
咒灵没有具体的形态,就像是层层叠叠的雾霭,的场灼从未见过这样的诅咒,黑色的烟气边缘,隐约翻滚出扭曲虬结的无数四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