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店里大部分的食客都是老顾客,互相之间也很熟稔,很快就推杯换盏地开始聊天。谁家生意如何,谁回青森老家结婚了,谁的孩子最近在忙于升学考,总而言之,各有各的苦恼,也各有各的生活。
的场灼的三杯酒很快见了底,他就着苹果吃麻婆豆腐,一口甜一口辣,勉强能够中和胃袋当中火辣辣的灼烧感。
“果然不愧是年轻人啊,我都已经有点想不起来我当初高中时候的朋友长什么样子了。”
有人一边吃汆烫好的下酒菜一边感叹:“上次给我女儿开家长会的时候,好像还见到当初的老同学了呢。”
“时代不同了,而且现在的年轻人啊……唉!”
也有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的场灼看过去,对方脑袋上的头发至少少了一半以上,确实在物理层面上经历了不少时间。
“哈?我倒是觉得这个年纪能够为工作和朋友烦恼已经是很难得的场面了。”
还有人说,眼眶上同样带着些酒精微微上头的醉意:“上次来店里的那位,不是都劈腿好几任女朋友结果被找上门了嘛!”
“池面怎么会犯错!”
三名吃茶泡饭ol打扮的女性一起反驳:“的场先生一看就不是那种人啦!”
……显得很是热闹。
作为咒术师,的场灼当然不会缺钱,由于五条悟个人喜好的缘故,也很少来这种偏僻巷子里的小饭馆吃饭,更是欠缺这种边吃边和陌生人聊天的经验,因而显出几分难能可贵的左支右绌。
大多数时候,他的社交圈子都是面对咒术师,而绝大多数的咒术师也都清楚他作为准特级和不咒者的身份,交谈当中天然地带上了或敬畏或警惕的因素,但现在,这一店的人之于他而言都是素味平生的陌生人,他对于他们而言也一样。
普通人会滋生诅咒,他们彼此抱怨着最近生活当中所遭遇的麻烦,又将这些麻烦吞咽在喉舌唇齿间,顺着酒精和食物一路顺进胃里。于是的场灼忍不住捂着眼睛笑起来,他说我的那个朋友也一样,总会把各种各样糟糕的东西吃下肚子,那个时候自己也是个不器用的学生,甚至各种各样的事情还要那位朋友帮忙,现在回想起来,说不定也给朋友增添了无形的负担。
大家都以为这是个比喻,纷纷跟着他一起笑,说年轻人还是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比较好——您都已经是弓道范士啦!如此年轻的范士,想必学生时代一定是一刻也不停地锤炼技术的吧?
“范士……弓道……那不是这个吗!”
有人突然醒悟过来,掏出手机猛翻新闻:“有了有了,就是这个!大明星名取周一的街头采访!”
几个脑袋凑到一起去,镜头里,名取周一对着镜头露出毫无死角的笑容。采访节目里开了滤镜,主持人正吊足了胃口:那么,名取先生的素人朋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节目切到街拍的过程,奈良的商店街街道上,名取周一拨开人群,冲着一个脸上打了马赛克的路人走过去,表情明显很惊喜。节目组的马赛克非常到位,脖子以上什么都看不清楚,但——这家饭店里所有的人都将视线投在的场灼的身上,镜头内外的两个人,就连衣服上羽织的家纹图案都一模一样。
只是镜头当中的的场灼更加身形挺括一些,而面前的这个,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一条手臂的袖子明显有破损,昂贵的布料被撕出了缺口,零散地垂落着。
“嗯……是个很自律的人,据说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除了生重病的时候以外,每天都坚持着弓道练习。”
名取周一在镜头当中托着下巴回忆:“是让人惊叹的毅力呢。”
当然,这个节目的主要核心还是名取周一,关于的场灼的内容很迅速地被一带而过,大明星当然也不可能在节目上说什么太私人的内容,只是泛泛而谈地说些“很努力,很用功,这个年龄的范士简直是凤毛麟角”这种所有人都知道的内容。
但这已经足够在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饭店里引发一连串压抑着嗓音的惊呼。
“如果和朋友吵架的话,不然下次也约他来这家店里尝尝?”
老板也叼着一根烟,在灶台前面撑着手臂,建议起来:“大家一起说服他的话,说不定你们就能重新和好了——看的场小哥你的样子,也不是不好说话的人嘛!”
“……唯独他不可以。”
的场灼摇了摇头,没有接受他们的建议:“他讨厌和人打交道。”
具体来说的话,是厌恶所有的非术师。
夏油杰出现在这种全部都是普通人的场所,只会造成有完美不在证据的人员失踪案件。
然而这种话是万万不可能给这群人解释的,这只能造成毫无意义的恐慌,说不定还会因为这种恐慌而滋生出更多的咒灵。的场灼用筷子卷着面条往嘴里送,打定了主意要在这个话题上装聋作哑,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反扣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
……现在的时间逼近深夜一点,绝对不是适合联系的时段,毋庸置疑,是非工作时间。
就算是咒术界的高层,也是要睡觉的。
的场灼把反扣着的手机翻了过来,来电提示几乎没有任何悬念,五条悟三个字浮现在屏幕中央,而周围的这些食客不会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名字到底有着怎样的重量。
接起来会很麻烦,干脆装睡好了……这个念头在脑海当中一闪而过,但手机还是响得很固执,一如打电话的这个人。
他有理由怀疑,如果不接电话的话,五条悟会直接一直打电话打到他不得不接——而且很有可能会波及到很多无辜的人,比如夜蛾老师或者伊地知。
的场灼把手机贴在耳边:“悟?这么晚了?”
熟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你今天一整天都没有联系我嘛!乙骨回高专了以后说你还有别的工作没回去,结果到现在都不给我发消息!”
“我还在外面……而且我那边工作结束以后就已经很晚了,高专又偏僻,来不及回去。”
毕竟东京远郊又不通地铁,“所以打算在市区里面凑合一晚上的。”
五条悟不依不饶:“那就叫伊地知送你回去啊!而且也可以先去我在东京的住处,钥匙你又不是没有。”
“……这个时间里伊地知也是要睡觉的,他白天工作压力已经很大了。”
“嘁。”
“而且主要问题在于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也可以保持精力充沛……”
“没办法,因为是我比较强嘛。”
有时候真的很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已经进化出了类似于海豚的思考模式,大脑的左右两边可以轮流休眠以保证随时随地都能够进行演算工作。不管怎样,没有人能够理解六眼的视觉,当然也就没有人能够理解五条悟倚靠反转术式到底可以替代多少“必要的睡眠”。
三名男性食客坐在一起,三名吃茶泡饭的女性坐在另一边,六个人一起围观他打电话。
“这就是那个朋友吗?”
“听起来应该不像。”
“是别的朋友吧。”
大家小声交流道。
“对了,你现在在哪里?”
五条悟问:“我这边工作已经结束,刚刚回东京。”
他是坐在辅助监督新田小姐的车里回来的,从青森一路赶回东京跨越了半个日本那么远,路上就已经听几个学生说乙骨忧太那边的任务顺利完成,只不过只有忧太先回了高专,的场灼说自己接下来还有事情,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我在新宿。”
的场灼犹豫了一下,这家饭店的位置实在太偏僻,打着电话三言两语真的描述不来:“在吃宵夜。”
“新宿的哪里?我这边带了不错的伴手礼可以吃!”
五条悟声音显得兴致勃勃:“jr的新宿站吗?不过现在地铁已经停了哎。”
“新宿的……”
的场灼想了想:“一番街樱花通……”
向北再走个几百米然后拐好几道弯找个连路灯都照明严重不足的小破巷子,巷子里有个连招牌门帘都掉色的小饭店。
这里路况狭窄,至少高专那种昂贵的车肯定是开不进来,周围又没个路标,的场灼一路沿途找过来还是因为咒灵残秽的缘故、要他现在立刻给五条悟报出方位和地名还真的有些困难。
但是对方的声音立刻拔高了好几倍,穿透手机屏幕直扎耳朵:“什么啊!那边不是歌舞伎町嘛?现在这个时间,阿灼也太过分了吧!”
“……不,我其实……”
只是在吃饭。
但是酒精总归有些拖慢了他的反应能力,而且五条悟脑补得实在太快:“太狡猾了!刚刚从四国岛回来就一个人去这种地方吗!才几天没跟你见面而已!太糟糕了!对吧新田,那地方风|俗|店开得遍地都是吧!”
的场灼:“……”
负责开车的辅助监督新田女士:“……”
得益于五条悟突然爆发开的音量,店里的几个食客也都听清楚了他和五条悟的对话,窃窃私语。
“是刻板印象吧。”
“绝对是刻板印象吧。”
“谁说歌舞伎町就只有风|俗|店的,其实游戏厅台球厅和饭馆也有很多啊!”
“而且风|俗|店也不全都是,那种……”
而且,这种电话,听起来也不像是朋友吧!大家纷纷在心里想。
但是这些话是没办法在电话里好好和对方解释的。十七岁的五条悟连什么是风俗店都不清楚,以他二十七岁的知识储备也顶多只是多了不少字面意义上的了解,说不定其中还包含了小说游戏里的歪曲和杜撰。
的场灼还在脑子里蹦单词解释,但对方已经愤愤不平地丢下一句“你就在这里等我,新田开车过去”,把电话挂了。再打过去之后就是忙音,的场灼尝试了两次之后宣告放弃,心态变成了破罐子破摔,干脆低头三口两口扒拉面前的荞麦面,打算等五条悟来这里之前先把晚饭吃完。
五条悟没让吃瓜群众等待太久——新田直接把车开到了歌舞伎町之前,明明是深夜,这里仍旧还是一派车水马龙繁华热闹的街景。他拉下面罩,在人群当中草草扫了几眼,就很明确地判断:“阿灼没在这里。”
……我也觉得他是还没说完就被你挂了电话。
辅助监督在心里如此腹诽,开口问:“要打个电话回去问吗?我开车送你过去。”
“不用啦——”
他拖长了语调:“距离应该不会很远,我会自己找过去的。”
是深夜,大街上又霓虹闪烁,没有人会注意到有人站在灯火更上方的位置俯瞰地面。
六眼的视野和普通人不同,能够更加清晰地观测咒力的流动,而那个人的咒力又是所有咒术师当中最好辨认的那一类,像是旷野当中的火焰一样煌煌燃烧,清晰得不容错认。
……这小巷子也太偏僻了,确实和他自己一开始预想的新宿风|俗|店不同。
店铺里散发出来的灯光就构成了天然的路灯,内部的空间也不算开阔,五条悟弯了腰才能挑开暖帘走进去,一进门就受到了无数双眼睛的注目礼。
……就是这个人啊!大家用视线互相示意。
刚刚打电话的朋友——呸,根本不是朋友吧。
是明星吗这个人?!
是很有冲击力的长相,以及惊人的身高。的场灼在日本人里本身就已经是身高出挑的类型,拿着的弓也是那种大尺寸武器,但面前的这位明显还要更夸张一些。
白发,漂亮的蓝色眼睛,以及攥在手里的,用途不明的绷带。
六双眼睛看过来,普通人感受不到人类最强带来的威慑力,他们只想吃瓜。
五条悟一瞥桌面,吃空了的盘子里还能勉强看出来它里面曾经装过麻婆豆腐,荞麦面的沾汁摆在一旁。的场灼的一条袖子上有撕裂痕迹,裂口是条状,多半是用来固定手臂的。
酒杯规规矩矩地放在一旁,看不出喝了多少,但的场灼酒量不错,三杯下肚也只是眼神发亮,脸上连点像样的、喝过酒的红色都不显。
“悟。”
他招呼对方:“我给你打了两个电话你都没接到,亏你能一路找到这里来啊。”
天空一样的眼睛扫视了一圈,停留在的场灼的手臂上,袖管上,还有斜放在门口的弓箭和箭囊上。由于天与咒缚的特殊性,的场灼的咒力不会留下广泛意义上的残秽,但是不代表一点线索都不会有——这需要一点点多年累积而来的观察力,和作为高专同期同学的默契。
……啊,是这么回事,原来是这么回事。
“很少来这种地方吧?悟。”
“其实是第一次啦,没想到还有这种这个时间里还在营业的饭店。”
五条悟拖了个椅子,非常自来熟地坐下来,但是没有点单:“阿灼要回去了吗?”
他指了指桌子上:“菜也都吃光了。”
大概酒精确实影响了一点点思维速度,的场灼完全没意识到对方对他平日里吃东西的口味了如指掌,“刚刚是打算离开来着……不过悟不打算点些什么吗?难得来一趟这种店。”
“我就没关系啦,是吃过晚饭又在列车上吃足了点心过来的。”
五条悟抬起头,对着店主说道:“刚刚承蒙你们关照这家伙,我们现在结账!”
“……好难得,你居然会说承蒙关照这种词了啊。”
“是吐槽这个的时候吗??”
五条悟拉着他的胳膊把对方从椅子上拽起来,顺手去门口拾起弓,这个场景总让他想起高专的时候大家偷偷跑出去喝酒的场合,因为完全不能喝酒还讨厌酒精味儿,五条悟在散场的时候往往是一群人里最清醒的那一个。
夜风里带着料峭的春寒,五条悟走在前面,白色的头发哪怕是深夜都显得醒目:“阿灼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哎?”
“任务——很顺利吧?”
“嗯,你那边呢?”
“也还好,轻轻松松啦。”
五条悟掂了掂手里的弓,弓身上有咒力加持,刻着同心圆的标记,是咒具当中的上品。他默不作声地等待身后的人赶上来,握住那只手,用力晃了晃:“晚上住在哪里?”
“来这里之前订了酒店。”
的场灼回答,掏出手机给他看:“就在这附近。”
“真的假的,这附近可是歌舞伎町。”
“……悟,偶尔我会觉得,你的社会常识真的不太够。”
的场灼忍不住捂脸:“这里普通营业的店多得一塌糊涂。”
不听不听,反正他要一路跟上去看。白发的咒术师迈着轻快的小跳步跟在他的身边,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瞥那条手臂,手臂的骨骼和关节都运转良好,咒力灵活毫无滞涩。高专的时候,他是那种有问题一定要现在立刻马上就问的类型,甚至因为过于ky而被庵歌姬记很多年,但现在,他已经学会了在合适的时候保持沉默。
的场灼两边手臂的肌肉都锻炼得很平均,左右都能开弓,远近都能视物,基本功相当扎实。五条悟不动声色地跟着他取卡付款,刷卡开门,在的场灼打算开灯之前按住了他的那条手臂。
“……悟?”
已经差不多该看够这条街的夜景了吧?
黑暗中蓝色的眼睛显得闪闪发亮,无端生出些野生动物一样的敏锐。五条悟皱着眉头,轻轻啧了一声,用近乎于啃咬的力度亲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