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什么东西遮住眼睛”这件事, 无独有偶,高专有不少人都体验过。
最开始是的场灼要进行正射的训练,有大概好几个月在非任务状态下都保持着视野一片黑暗;再后来是五条悟觉得新奇有趣, 自己也用绷带来装模作样, 但六眼的视野并不会因为眼睛被遮挡而遭到影响, 他仍旧显得如履平地。
而现在, 七海建人站在空旷的教室当中, 陷入沉默。
二年级的学生, 从现在开始只剩下他一个人。
死亡并不是可以轻而易举去对待的小事。
因为眼伤的缘故, 现在他没办法学习也没办法出任务,在高专当中放了长假。夏油杰留下了一只用来当导盲杖的咒灵, 时刻守在他身边防止摔跤,但功能也仅限于此, 无法更进一步地沟通。
他谢绝了坐轮椅的打算,就这样在咒灵的看顾下在高专里摸索行走, 平日里早就熟悉了的环境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 周围格外安静,可以听见风吹过树叶所摩擦而来的飒飒响动。
操场上,伊地知洁高手里拿着一把竹刀,在做挥刀练习。二百下一组,是新人零基础开始入门时候的日课——去年的时候七海自己也做过类似的训练。
稍微一听声音就能辨认出来, 是他的后辈。
……他竟然也已经到了有后辈的年龄。
距离他自己刚刚来到高专也不过一年多的时间, 作为非术师家庭出身的孩子,他对整个咒术界都缺乏立体的观感, 祓禊咒灵的经验更是欠缺, 很难想象夏油前辈究竟是怎样才只花了一年的时间就成长到了如此地步, 一边保持着高强度的任务和训练, 还要一边照顾当时初入高专的他和灰原。
而同样的事情,替换到他自己和灰原的身上,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呢。
简单归因的话,任务失败主要原因是“窗”或者“辅助监督”的错误,是他们的工作产生了纰漏,才将不合适的任务分给了尚且是二级咒术师的他们。但“窗”和“辅助监督”大多数又都是非战斗人员,甚至有一些只是咒术师家庭当中不具备咒力的外家子,听着咒灵的故事长大,却要靠外物才能真的看见它们。
他们的能力也很有限,要肩负起发现咒灵和前期侦查的任务,人员折损率同样不低。
……那么应该去责备谁呢,如果一定要有什么人对灰原的死亡负起责任的话,应该是谁来承担这样的责难呢。
七海建人坐在房间的侧缘上,两只手捂住眼睛。世界一片漆黑,经过家入硝子的治疗以后眼睛已经不再传来痛觉,但仍旧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才能见光。他大口呼吸,氧气灌进肺里,经由肺泡交换以后再被吐出来,灼热的空气仿佛流动漫天的水,让人在盛夏四面通风的房檐下面,都产生出仿佛窒息的错觉。
“那个……七海前辈?”
耳边传来了有些怯生生的声音。
“是伊地知吗?”
七海问:“有什么事吗?”
“我带了饮料,一直坐在这里的话,稍微补充点水分比较好。”
有人坐在身边的声音,随后是“啵”地一声,帮忙拧开饮料瓶盖的声音:“这个据说是电解质很丰富的类型,在夏天喝的话会对身体比较好。”
“啊……多谢。”
七海建人接过来,仰起脖子喝了一口,又很快被别人体贴地把瓶子拿走,重新盖上瓶盖。
世界一片黑暗,周围是粘稠灼热的空气。灼前辈是怎样在这样的黑暗当中等待了几个月的呢?七海建人开始觉得困惑不解,对方在练习简易领域的时候和他自己差不多同龄,蒙着眼睛摸索清楚了高专的大部分区域,仿佛一个灵活的瞎子一样穿行在走廊上,随手一箭就能射中五条悟抛出去的、被夜蛾老师制作失败的咒骸。
在那些个身处黑暗的日子里,他会像是自己现在一样手足无措,想要移动都诸多不便,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在深渊前面,呼吸不畅又天旋地转吗?
是怪物吧,咒术师世家出身的家伙——不会动摇,不会恐惧,不会懈怠,又永远从容。怎么会有这种生物啊,和他们一样活在这个世上,现在还要帮他去收拾任务的烂摊子,到底是怎样的教育才能锻炼出这样的身体和灵魂。
想哭但哭不出来,想要干呕,像是无形的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压迫着吞咽反射的神经。
在伊地知的眼里,七海建人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脊背笔直,手指用力,手背上青筋虬结。
五条悟在的场灼的宿舍里躺尸一样睡觉,被子踢到一边,风扇对着自己呼呼地吹,他也连轴转了好几天,舟车劳顿又一直处在缺觉的状态。反转术式在精细操作的情况下可以代替一部分必要的睡眠,因此表面上并不会显示出疲倦,但至少目前为止,他还不太习惯这种强度的清醒。
房间角落的小冰箱里放着夏油杰带回来的冰淇淋和酸梅汤,手机甩到一边,里面是辅助监督的聊天记录,上面粗略地写着任务的后续明细。
夏油杰去冲了个澡,带着还没吹干净湿漉漉的头发走过回廊,路上看见的场灼的房间门大敞着,本打算顺手施个方便关上门,结果第一眼就看见五条悟躺在地上。平日里口口声声说讨厌榻榻米,以后要把五条家全部换成床和瓷砖,结果现在却在传统和式的房间里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他提起嘴角,似乎是笑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这位最强同学的心思,作为更加“常识人”的那一个,他说不定比五条悟本人看得还要清楚,只是一直以来他觉得这两个同学都不够成熟又年龄太小,所以总是选择作壁上观,甚至还偶尔会以此逗乐。
但现在大家根本没心力再去讨论这些了。五条悟的头发被风扇最高档位的风吹得上下左右翻飞,夏油杰抄起被子帮他勉强盖住一点点肚子,顺手想要帮他把翘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压下去,却在手指接触额头的那一刻,碰到了轻微的停顿。
指尖停在了半空当中,再也没办法向前。
……是无限。
“直到死之前会一直保持着无下限”,这句话是真的,悟是真的在认真执行这条宣言。
那个瞬间,他猛然感受到一阵悲哀,不是单独针对悟,而是直接针对整个咒术师群体。他们现在还是一字开头的年纪,就已经早早地站在了咒术师战斗力的顶端,而这个顶端的高峰上并不会带来快乐,而是冷风萧瑟孤高苍凉,是要影响一生的负担和诅咒。
灰原也是,更多无辜牺牲的人也是,咒术师的道路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尸山血海,据说京都高专的乐岩寺老头曾经有一整支乐队朋友,但现在也只剩下了他一个活到现在。
就因为人类。
就因为,愚昧所诞生的错误的信仰。就因为,对自然现象或者骚灵干涉产生了多余的解读,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就去崇拜,用敬仰和畏惧将它喂养得日益肥大,变成了杀害灰原的凶手。
生时对于菅原道真的迫害和诬陷让他含着怨念赴死,死后却将形成的过咒怨灵奉为天满大自在天神,人类能从历史当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这种生物根本学不会任何教训。
在他们年龄尚小的时候,奥|姆|真|理|教在东京的地铁释放毒气导致大量无辜路人死亡,举国震惊;而现在,盘星教仍旧还顺遂自由地活在世上,那些无知之恶还堂而皇之毫无愧色地存活着,杀死了另一个并无任何错处的女孩子。
不会有改变了,不会变得更好了,这个世界早就已经烂到了骨子里,时至今日,还在不断地向着深渊持续坠落。
夏油杰没有将他的同学惊醒,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的场灼在任务的第二天返回了高专,在已经有了足够情报的情况下,这个任务就只剩下了简单粗暴动手这一点工作。等他回来的时候五条悟又已经因为新的任务离开,据说是要去接手一个已经造成了四名非战斗人员死亡的棘手案件。
灰原雄的妹妹垂看头坐在停尸房的板凳上,看到的场灼的时候,小小声地说了一句,那哥哥就拜托你了。
这是什么意思?夏油杰看了一眼妹妹又看了一眼的场灼,没能理解对方到底在说什么。小姑娘的眼眶哭得红肿,她和她的兄长一样,也有一双能看见咒灵的眼睛。
“……是尸体,阿杰,咒术师的尸体是不能随意处置的。”
的场灼回答。
这是为了防止菅原道真同类事件发生所定下的规矩。咒术师的尸体必须要得到慎重的处理,除却一些死后化作咒具的特殊情况,基本上都要对留下的咒力和怨念进行祓除作业,而在这种领域里,的场灼的特性可以说是最为方便的几种选择之一。
那是传说中能将一切罪业焚烧殆尽的净火,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因为,要防止哥哥,变成咒灵。”
小姑娘低着头,音发颤,但还是努力保持者自己吐字清晰:“哥哥肯定也会讨厌这种事……所以就拜托的场前辈了。”
夏油杰顿时萌生出一种想要从这个房间里逃离的冲动,他作为正式的咒术师也不过只有三年,鲜少经历有咒术师身死的场面,当然也对这些细节一无所知。但他还是忍耐了下来,看着的场灼:“阿灼……你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对吧?”
“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是这样了。”
的场灼没有否认。
夏油杰用力扭过头,没有看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非常恐怖,非常吓人,但他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他是这些人当中最稳重踏实的一个,要承担起保护和指引其他人的责任,他是咒术师,是世界上硕果仅存的三个特级之一,是……他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去做,决不能在这个时刻动摇。
猴子,该死的。
猿め……
有什么东西发出破碎的声音,仿佛临终之前的悲鸣,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之前他们在闲聊的时候曾经提到过咒术师的名字。名字是最短的咒,是人类诞生之初,由父母家人所赋予的祝福和礼物,而咒术师的名字,更是象征着重要的加护和祈愿。
比如“悟”有理解和认识清楚的含义,更是有着堪破和觉察的意思,符合六眼的特性;而他自己的名字,也有着“希望成为一个优秀的人”这样的简单愿望。
他大概是做不到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