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福寿止了脚步再不向前,云杉寥寥几句话,却硬生逼着他在这大雪的天儿里生了满背的冷汗。
当日疠风之症的病源,便是皇后命他去宫外寻来的。
如今承祜发病,自己原先还未想到这一层意思,可云杉一提,却将他吓得不轻。
承祜平白无故患上此症,皇后醒身后一旦清醒过来,必会将此事攀扯到自己头上,说是他未将遗毒清理干净所致。
而皇上呢?皇上命大理寺与刑部彻查无果,不过是因为寻不见病根出自何处。
若让皇上知晓,这病本就是从坤宁宫传出去的,大理寺与刑部的人手段何其精明,如何能从中寻不见蛛丝马迹?
到时事败,他必难逃一死。
云杉见他汗水涔涔,凑近他耳边轻声呢喃一句:“公公是聪明人,这里面的道理,您定然想得清楚明白。”
康福寿抹了把额间豆大的汗珠,颤巍声音道:“可这事即便奴才不去做,早晚也会传到皇上耳朵里,疠风无药可医,二阿哥一朝薨逝,也是瞒不住呐......”
“你放心。”云杉打断了他的话:“皇上如今是陪同太皇太后一并出宫养病,太皇太后这病是听不得坏消息的,你若现在去报给皇上,二阿哥仍未薨逝,皇上人亦未走远,必定回宫。可若再拖几日,待到他二人到了赤城,想来皇上即便得知了二阿哥薨逝的消息,为着太皇太后身子的安危,这消息他也是要瞒下来,断不会公然御驾回朝引了太皇太后的疑心。”
康福寿思忖片刻,颔首诺诺道:“云常在思虑周全,奴才多谢云常在提点。”
云杉‘嗨’了一声,摆摆手道:“我伺候皇后身旁,总靠着公公提点,如今公公当局者迷,我这旁观者看透一二,自然要说与你去。”
“那如此,奴才便只回了太后与皇后,说是派人去请过皇上了。”
云杉扬眉,露出一记赞许的笑意:“康公公如此识时务,不愧是皇后娘娘身前的红人。”
二阿哥承祜是在发病十数日后薨逝的,他这病比当日承祥与承庆来之更为凶猛,太医院举倾院之力,也无力回天。
康熙十一年二月初五日,皇嫡长子承祜薨。
皇后在亲眼目睹承祜死在面前的那一刻哀伤不能自己,再度昏厥过去,缠绵病榻再难起身。
这消息飞快传到身在赤城的皇上耳畔,皇上大惊,悲怆不已。
可碍于太皇太后的头风之症方有好转,他只能隐隐忍痛独自吞下此事,不愿太皇太后伤心。
是日,皇上召集安葬皇子的官员于一僻静地方痛哭着安排了承祜的后事:“稚子事,朕无济于事,还望晓瑜皇后,天命之事非人力可逆转,愿她珍重自身,勿要太过神殇。”
然而这消息还未传回紫禁城时,又一喜事八百里加急传入赤城皇上耳畔。
康熙十一年二月十四,也就是承祜薨逝九日后,惠贵人纳喇玉汶于长春宫顺利诞下一名皇子,此事也算略略令皇上心中得了些许安慰。
皇上悲喜之中,为六阿哥取名为承禔,这禔字本就有安宁、常福的意思,皇上此意,也是因着宫中早逝的孩子太多,只愿六阿哥一生安宁顺遂,再无旁的苛求。
后来因着有朝臣提议,承字气数不佳,为盼皇上令拟一字。
皇上思忖半日,才在宣纸上大笔一挥,书下一个‘胤’字。
胤,本意为子孙相承。
登基以来,皇嗣凋零,皇上以此字为拟头,也是求一子嗣延绵的美意。
皇城里延绵近三月的落雪,终于随着胤禔的出生而止。
这日夜半时分,乌云遮了皓月明辉,夜色泼墨,举眸半颗星子也望不见。
因着嫡子承祜的崩逝,宫中大丧,各宫皆悬挂起了白色宫灯,坤宁宫更是一片素净的白,比之雪落时分,还要白的瘆人。
皇后缠绵病榻日日只知啼哭不已,后宫诸事皆落在了懿妃的身上,她办事利落,连着承祜的丧事也一并帮衬安排的极好,皇后心中也对她略生了几分感激之情。
这一日皇后躺在榻上,夜半忽地惊醒哭喊着承祜的名讳,屋外守着的清月闻了动静赶忙入内侍奉,见皇后蜷缩在榻上哭成了一个泪人,她心中也不免作痛:“娘娘,咱您会有孩子的,可要珍重自己的身子呐?”
皇后啜泣着举眸看向清月,她眼中除了恣意淌下的泪水于空洞失落的绝望,再无任何光亮:“皇上呢?”皇后声音有些嘶哑,淡淡问道:“皇上还没回来吗?”
“娘娘,太皇太后病情总是反复,皇上不敢将此事告知她,生怕她因此伤情病情加剧,于是,于是便......”清月面露难死,以极轻的声音吐出了一句:“便不回来了。”
听了这话,皇后缓缓闭目,挤出了一颗豆大的泪滴:“惠贵人的孩子,取了名字吧?”
清月颔首道:“六阿哥唤作胤禔。”
“胤禔?”皇后沉吟片刻,疯魔笑了数声,抚着床榻边的立柱,神色痛苦道:“连‘承’字也不随了,皇上果然对他寄予厚望!”她说罢,剧烈咳嗽着。
清月忙上前替她顺着背,口中不住劝慰道:“娘娘,皇上到底还是惦记着跟您的情谊,二阿哥的丧仪,也是事事亲自向礼部交代妥帖按着他的心思操持安排着,且......”
“你无需劝本宫。”皇后眼里只剩一片干涸,便是哭也没了泪水。
她苦笑着,身子顺着立柱虚滑下来,整个人宛若一朵开败的牡丹,凋零在即,毫无生气可言:“他若在乎,无论如何都会回来见承祜最后一眼!他若不在乎,到底惠贵人诞育皇嗣,没了这个孩子,他还有别的孩子,他还有那么多的嫔妾可以为他生育!”
皇后双手渐渐攥拳,蹙眉恨恨道:“可是承祜是他的嫡子,是本宫与他的孩子,也是本宫唯一的孩子!可怜本宫的孩子,他还那么小,那么聪明,他......他怎么能......”
她说着,双手掩面,撕心裂肺的恸哭声令人闻之心碎,可却再无一滴泪可以淌下来。
从前只听人说,人在伤心到尽头时,是流不出眼泪的。
想来如今自己,便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