甑蕾见君啸白不动,便取了个干净的白瓷碗,舀了一勺鱼汤,两块鱼肉,移送到他面前,含笑道:
“王爷吃些鱼吧”
君啸白看她一眼,把碗推回来:“我不喜欢吃鱼,你自己吃吧。”
沈老太太似乎怔了一下,看着君啸白叹道:“可怜见的,自小都在我身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祖母竟都不记得了。可见,我这把老骨头也真是不中用了。”
君啸白笑对老太太说:“祖母慢慢吃,莫为孙儿烦恼,孙儿在军中养成的习惯,饭吃得很快,并不比你们吃得少,什么都尝过了的”
正说着话,忽听门外婆子喊了声:“霍三公子来了。”
甑蕾一听,敢情是霍青城这厮来了?这么大晚上的,他有啥事非要找到王府里来?
沈老太太闻言立即放下碗,道:“这是怎么说的?霍三公子怎么这时候才来,吃过饭了吗?哎呀,得赶紧叫厨房再去准备一桌酒菜出来。”
忍冬上前给霍青城递上才绞好的汗巾子,霍青城擦了擦手,笑道:“真是对不住,我这来的不是时候。看你们都在吃饭,我却来叨扰了。”
沈老太太和他也算是很熟,又是自家亲自,便笑道:“你这猴儿,可不是赶上了我们这都吃饱了——快快,给公子爷添幅碗筷,让他吃点东西垫一下肚子。”
君啸白似乎想起点什么,猛然起身站起来:“表弟坐这儿吧,我吃好了。”
霍青城迟疑着说道:“这这,这怎么好?表哥倒要让位给我……”
沈老太太疼爱地拍拍他:“你表哥让你坐,就坐吧,他吃得快,已经饱了的。忍冬,好生服侍着公子爷,拿我那包好茶泡上来。”
君啸白走过甑蕾身后,甑蕾看见他将刚才自己盛给他的那碗鱼肉汤再加了一舀热的,移送到霍青城面前:
“这碗鱼汤我还没喝过,你趁热先吃两口,看看味道还合不合口?”
霍青城双手接过汤碗,点了点头:“谢谢表哥。”
甑蕾眼睁睁的看着这两人之间的你来我往,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忽然之间就失去了之前所有的热忱和愉快。轻轻放下手上的汤勺,不再看别人,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头默默吃饭。
这沈老太太吃得差不多,反过来替她挟了满满一碗菜肉,说:“我们都吃好了,你辛苦了一晚上,却没能好好吃,幸好青城过来,就他陪你一起吃点罢。”
各人都吃好了,起身离开饭桌,只剩下甑蕾和霍青城还在吃,宁双儿有点担心地看着忽然沉默不乐的甑蕾,不肯走开,君啸雅也就在旁边陪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霍青城说着话。
甑蕾喝了碗汤,也没多吃几口菜,霍青城吃得也少,两人让丫头服侍着漱口净手过了,就和君啸雅雅、宁双儿夫妇一道过暖阁东厢来喝茶。
这间暖阁也是设计的颇为精妙,临着花园水榭的东南面开着一长溜的窗子,到了夏天便糊上春水碧如天一样颜色的上好窗纱。此时窗棂都被推开来,习习凉风自窗纱中透过来,人一进去就觉得格外的凉爽。
赵紫嫣端坐茶案旁,正含着笑整理茶具,准备分茶,君啸白坐在她对面,正意态休闲地欣赏她的手法。沈老太太坐在另一边,看着君啸白和自家侄女相对而坐,偶尔似心有灵犀般,抬眸相视一笑,不禁满意地微微颔首。
甑蕾等人走来,老太太叫各自入坐,自己却站起身,由婆子和忍冬扶着,往里边净室去了。
甑蕾不客气地挨着君啸白坐下,却看向坐在一旁和庄静说这话的刘霜霜,说道:“不知道霜霜表妹分茶的技艺如何?赵家表妹分茶能分出花卉美景,日月星辰,你可会?”
君啸白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怎么知道这些?赵紫嫣可没在她面前演示过。
刘霜霜闻言掩嘴一笑:“看表嫂问的,我们江南名门大户家的女儿,茶艺是一定要学的,斟茶分茶能呈现花卉美景,日月昨辰并不难,难的是能保住祥瑞之气经久不散,才是真正有本事的。”
甑蕾装模作样的咂舌惊叹道:“如此说来,霜霜表妹就是这等有本事之人,快让我们开开眼界罢。”
听刘霜霜这么一说,庄静和宁双儿也争相附和,要求刘霜霜给大家露一手。
刘霜霜笑着,飞快地看了一眼君啸白,赵紫嫣见状,只得不甘不愿的退到了一旁。刘霜霜手上不停,开始麻利的伺弄起茶案上的大小物什。
君家的小姐和夫人们都是通懂茶艺的,方才只是凑趣,其实并不是很期待,反而是甑蕾,看得很认真,一边嘴上不停,问这问那。
刘霜霜此时好不容易有了卖弄的机会,哪里肯让人小瞧了去?一边耐心解答甑蕾的问题,一边用心弄茶,
甑蕾一抬头的功夫,见这宁双儿正在冲着自己笑,便问道问:“弟妹笑什么?咱们且看霜霜表妹技艺如何,能分出什么花来,若是分出一个圆圆的月亮,那可最是应景不过了。”
宁双儿便跟着笑道:“那倒也罢了,我希望她分出的月亮不圆,像鸭蛋就好,人说鸭蛋脸才是好看的,就像流玉妹妹一样,是个最标致不过的美人。”
君流玉见又扯到了自己身上,不由微微皱起眉头。甑蕾忍住笑,沈老太太有些不悦的说道:“哪有月亮像鸭蛋的?紫嫣,一会儿你来给她分一个圆月出来……”。
君流玉这时凉飕飕的接过话头,道:“今晚风大,指不定月亮也不想出来了。”
几个人正说着,却见刘霜霜定定看着自己面前的茶盅,表情惊惶,近边的人都看清楚了,那茶面只有一片无形无状的白色茶沫,什么圆月,美景,一样都木有。
甑蕾笑着垂下眼眸:现代茶道略知一二,古代茶艺真的不懂,分茶能弄出奇奇怪怪的形态,那是听人说和书上看来的,她还知道若要做到那个境界,需要几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安静敞亮的环境,轻松友好的气氛,淡定愉悦的心情,失了这几样,再加上旁边来个虎视眈眈的老太太,经不起扰乱打击,茶艺学得再好,那茶花也分不出来。
君流玉一探过头来,便说道:“啊呀霜霜表姐,这个……连鸭蛋都不成了呢。”
刘霜霜一脸窘迫,只差就要哭了,君啸雅看了妹妹一眼,道:“小妹。”
宁双儿也扯了扯君流玉的衣角,烛光下只见刘霜霜两腮通红,原是羞愧之色,此时看去竟别具艳丽之态。
君流玉对上君啸雅略带责备的目光,本来不以为意。但是一转头,却发现君啸白也神色不悦的看着自己,她便一下子凝住了嘴边的笑容,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沈老太太也是面色一松,看着茶案上的茶盅,淡然道:“没什么,就是再好的技艺也有失手的时候。既然霜霜失败了,紫嫣,这回就你来……”
君啸白看着君流玉道:“应是一时失手,再加上她们几个在旁边打扰所致。分茶最忌分心,依我看重新做一次就好了,霜霜的分茶技艺确实高超,我想再来一次一定就会好。”
刘霜霜原本一脸颓败之色,此时一扫而光不说,两眼还放出欣喜的光彩,脸上尴尬之色消散得无影无踪,回复自信淡定,招手唤了夏雨过来帮忙清理茶案,又要开始第二次煮茶分茶。
甑蕾很想再说几句话,看看大家都兴致勃勃的样子,便打住了,君啸白却主动靠过来,轻声在她耳边说:
“你若是坐得不耐烦,就寻个事由回去,莫再多话。”
甑蕾心里忽然就炸窝了,生出一种豁出去的感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目光一转看到脸上带着微笑却似乎满腹心事的霍青城,终是闭上嘴。
不能啊,还不是任性妄为、只图快意的时候。
先不说自己的生意还没有做起来,就是尹家那边,她也还要仰仗君啸白的庇护。她现在得罪了霍太妃,也不知道霍家会不会趁机为难舅舅和外祖母。还有甑明远这个弟弟,他明年要参加乡试,乡试过了才能参加省试,等过了这两关,最起码就要两年。然后才到正儿八经的殿试。
这样的世道,以财富功名权势论身份地位,甑明远一定要靠自己闯出一条路来。就算考不上状元,拼得个一般点的功名也行,到时再想办法,求着君啸白提携他寻个好些的官职,只要做了官,甑明远在甑府才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来到这里,在无可选择的情况下,她成了甑蕾。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她都要担起原本属于甑蕾的责任。
否则,她怎么对得住这副肉身?
想到这里,甑蕾心思转动,脸上绽放出一个甜美的笑容,环视众人,缓缓说道:
“分茶常有失手,这不算什么,……我想霜霜表妹这回定是成功的。”
这话算是合了君啸白的意吧,他向着甑蕾的眼神里有一丝嘉许的味道。
甑蕾心里更加郁闷上了。
正闷闷不乐时,忽见一名婆子走来,躬身道:
“回老祖宗、王爷,王妃,二爷房里的云罗姑娘,生了,是个哥儿。”
沈老太太登时大喜:“是个哥儿?真太好了!不是未到日子吗?这就生了?”
甑蕾一下子就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明华殿请安的时候,宁双儿带来的那几个女娃娃。她也听说了,二房君啸雅膝下至今也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这么说来,宁双儿倒真是个贤惠的人,居然给丈夫找了这么多的妾室,以其为君家传宗接代。
不过这种事情看在她眼底,只是觉得就像看电影一样。左右,她是不会接受男人的不忠的。
听到沈太王妃问话,那婆子赶忙低着头:“是云罗姑娘不小心碰着了,哥儿这才提前生出来的。”
君流玉高兴地拍手道:“二哥哥有儿子了,父亲不定有多高兴呢!大哥,你也快了吧?”
刘重昭暗暗瞪了她一眼,君流玉一怔,回头看见宁双儿把头都垂到胸口了,知道自己这回是无意中戳到了二嫂的痛处,忙伸手掩住嘴巴。
甑蕾不以为意,只笑道:“恭喜老祖宗,又添重孙儿了。这位哥儿来得正是时候,明天刚好是七月初一,诗经上说七月流火。看来,二弟的这位哥儿,将来是必定能光耀我君家门楣。”
这话说是讨喜,也是一派真诚的祝福,大家都笑了起来,沈老太太更高兴了:“对对对,蕾儿你这话说的真正不错。这孩子真真是个有福气的。来人,唤李妈妈来,进内室取两样贵重一些的礼品,一样赏云罗,一样给给刚刚出世的重孙儿。”
说罢,又转头对霍青城说道:“青城,你今晚来的可真是时候。真是掐算也没你这么准的,来来来,今晚干脆就不要回去了。我让啸白陪你好好喝两杯,权当是添个喜了。”
霍青城闻言连忙笑道:“老祖宗说的是,青城也有此意。”
甑蕾看了看宁双儿的脸色,心中有些不忍,便说:“云罗生产,公里原也该有赏的物件和银子,孙媳这就回去让人去安排……”。
沈老太太沉吟了一下:“雅儿这么些年只有三个大姐儿,如今总算盼到了一个儿子,也算儿女双全了。你如今管着家,该亲自走一趟,也算是替我看看孩子……。”
甑蕾应了声,回头去看着君啸白,君啸白不等她开口,点头道:“去吧,这些事你原该做的。”
本想装个样子嘱他一会跟霍青城两人喝酒别搞到太晚休息之类的话,反得了他这句硬邦邦的话,甑蕾彻底无语,转身往外走,却听宁双儿在后面叫道:
“大嫂等等,还是我陪你去吧?”
甑蕾转过头,心想可怜见的,现在心里指不定有多难过呢!偏偏还要在人前装出一副大方的样子,也好,自己顺便安慰一下她,免得让她什么苦处都积在心里。
甑蕾便点了点头,伸手拉过宁双儿的手,道:“你呀,还真是贤惠。我早前就听说你对这云罗颇为关照,为了二弟的子嗣,你还真是用心良苦。”
说完,转头又对君啸雅说道:“二爷,这以后你可得好好对弟妹。毕竟,正经媳妇也只有她一个。”
君啸雅小时候应该是得过小儿麻痹症,右腿有些许的行动不便,此时只朝甑蕾点了点头,掩饰不住脸上的喜色,道:“那是自然,双儿乃是我的结发之妻。这份情谊,哪里是旁人可以比得了的?”
沈老太太看着他,却是一脸的紧张:“雅儿,你虽然是又做了父亲,只是今晚你却不能去那院子看云罗和孩子。连到门口都不行的,来,在这里坐着喝杯茶,让婆子们拿了灯笼送你回院歇着,明儿个是初一,又逢上这样的喜事,要早起拜天地各方神位,祭祖……老三你们两夫妇也一样,祖上积德,你们大哥承了爵位,又多建功勋,自是要照应着家里。你二哥添了子嗣,你们今晚要歇好,养足精神,明日祖宗牌位前可力儿磕头,感谢祖宗保佑咱们家宅平安兴旺,知道了没有?”
君啸雅、君啸英并排站好,躬身到地:“孙儿记住了,孙儿铭记祖宗恩德,不忘祖母慈爱,和大哥的提携!”
沈老太太满意地点着头,脸上绽开笑容:“好好,都是我君家的好儿孙。”
说完,又对站在身旁的君流玉说道:“明日祭祖,姑娘们也要认真些,祖宗庇佑,你们日后嫁得好婆家,那是一辈子的福份。流玉,你是朝廷亲封的郡主,明日,可要做好带头作用,不可轻慢,知道吗?”
君流玉看起来有几分漫不经心,不过仍福下身子:“谨遵祖母训示”
等甑蕾和宁双儿带着丫鬟婆子去了云罗所住的福芳院走了一趟之后,出来一看,天上的星子都已经升的很高很高了。
看样子时候不早,甑蕾见孩子和产妇情况都算稳定,又和宁双儿一路走来,说了不少贴心话。
宁双儿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平时话不多,做事做人都谨遵着各种条条框框,自然就少不得装了许多委屈在心里。她嫁进君家之后只生了一个女儿,是君啸雅的长女,而今已经有三岁了。只是在这以后,肚子就没了动静。
云罗之前是她的陪嫁丫鬟,把她送给丈夫做通房,她也是实属无奈。现在,她是真正有喜有忧。喜的是云罗终于生下了儿子,君啸雅这一房也算香火有望。忧的是云罗本来就聪明伶俐,这生下了孩子之后,丈夫必然对她更加疼爱。这以后,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变数在等着自己。
甑蕾对这样的事情历来是不抱任何宽容的心态,在她看来,一个男人要是连自己的感情都无法忠诚的话,那也就不必再谈什么人生抱负。面对宁双儿的伤心,她也很是唏嘘不已,两人边说边走,无意间倒是觉得感情拉近了不少。
宁双儿本来要送她回云华殿休息,然后再回自己的怡丽轩。甑蕾坚持不肯,不由分说的把她送了回去,又对她反复嘱托了几句,只让她放宽心,要是真有什么事上来,她是必然会站在她这一边的。
一番贴心话说的宁双儿热泪盈眶,她站在院子门口,直看着甑蕾的背影走远,这才一步挨一步的往厢房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