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战争局势的变化,一开始民众们没有任何察觉,只感觉似乎街上的警察变多了,重要区域时不时还会看到军队进驻的身影,再有就是报纸上新闻里名流政要们突然安静了许多,平日里隔三差五就要出来鼓吹一番政绩的官员们让出了版面,全世界的新闻界有志一同安静到反常。
可能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民众以在战争里存活十几年的经验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紧迫。
但是一切距他们又太过遥远,知晓了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漫长的战争麻木了他们的神经,他们只是习以为常地囤积起物资,或是想方设法搬去可能更安全的地方。
像是蚁巢中的工蚁,沉默隐忍无人在意。
而在远离欧洲主战场的美国和日本更是如此,关于战争的情报总是更新得慢半拍,人心在惶恐的大氛围下动摇不安,隐隐的预感驱使着流言悄然扩散,对局势觉察敏锐之人只是翻阅着报纸上滞后的战争讯息,便立马做下了判断。
“政府肯定出大事了,八成以上是总统先生……遇刺或者出了危及性命的意外,才会连出来露个面安稳舆论都做不到。”信誓旦旦说出这番言论的是年轻的菲茨杰拉德先生,二十岁的年轻人刚赚到他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对着满桌报纸指点江山。
聆听他发言的泽尔达小姐神情温柔而动情地注视着他。泽尔达并不怎么把菲茨杰拉德的话放在心上,作为银行家的女儿,她比穷小子出身的菲茨杰拉德更了解政治游戏的运转模式,假如真的是牵连到总统安危的大事,她的父亲可不会有带着情人去打猎的闲心情。
但即便菲茨杰拉德说得都是些胡话又能怎么样呢,她可喜欢极了恋人这意气风发的可爱模样。
“那如果我从父亲那听到什么消息,”泽尔达站起身,伸出手臂揽住菲茨杰拉德的脖颈,甜蜜地轻轻啄吻他的唇角,“你可要付给我个好价钱。”
菲茨杰拉德把恋人抱在怀里,少女芬芳如花朵的馨香吹飞了他脑袋里建设到十年后的商业帝国,虽然还勉力留了一个小角落用来思考接下来的国际局势和掘金活动,可九成九的脑袋里只有快把理智烧光的爱意喷涌。
年轻人浓情蜜意地窝在一张椅子里耳鬓厮磨,窃窃说着缠绵的情话,殊不知相隔遥远的日本,刚刚过完九岁生日的修治,也做出了跟菲茨杰拉德相同的判断。
甚至修治看到的还要更远一些。他只是坐在会客厅里听着大人们高谈阔论,再结合这段时间新闻里听到的事情,便猜测不光是美国,也不只是日本,欧洲最主要几个参战国的首脑或许哪个都没逃过,只有这样才能让平日里恨不得掐着彼此弱点打生打死的国家陷入现在这样微妙的僵持局面。
谁也不知道到底哪个国家或者哪个组织能有胆子干出这种捅破天的大事,还有本事策反了他们国家理应最忠诚最不会背叛的超越者,在背叛前没有任何人发现那几个超越者有哪里不对,甚至在事后把他们的住处办公室安全屋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一丁点他们联络彼此的痕迹。
仿佛事实就是几个超越者同时决定背叛,又同时选择绑架了国家首脑逃之夭夭,然后一拍即合集邮似的把各个大国的首脑给绑架了个遍?
这太荒谬了,荒谬到他们连超越者们背叛的理由都想不出。
更让他们紧张的是没有背叛的超越者们,他们不得不怀疑里面是不是还藏着没有跳出来的隐患。
法国的损失惨重一些,还赔上了数百人的精锐部队和花大价钱造的人工岛,英国的损失则最为惨重,丢了首相还丢了世界最佳奶爸王尔德,走之前王尔德一把火把庄园烧毁大半,收藏室里严密看管的画作经验证多数已失去效用。
英国的异能力者日常仗着有王尔德的画像兜底,在战场上敢打敢拼悍不畏死,直接后果就是画像差不多一年就得返修一次,给了王尔德充分的偷梁换柱的机会。
王尔德觉得英国政府得感激自己,在现在这种哪个国家都不敢轻举妄动的僵持状态下才开溜让画像失效,不然没了画像束手束脚的英国异能力者们,可打不过火力全开准备一雪前耻的其他国家的异能力者们。
目前还没有哪个国家或组织宣称对这次的事件负责,几个超越者联合起来动作速度快得吓人,绝不是一拍脑袋临时决定的计划,抓住各个国家都还摸不清状况对外封锁自家首脑被绑消息的短短几天,捞走了池子里最大最肥的大鱼们。
这可真厉害。
修治在心里暗自想到,忍不住好奇起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有这样的魄力和胆量——他这个年纪还没办法确切的体会国家首脑到底是什么样级别的分量,但他想那一定是比父亲还要大得多的大人物。
“哎呀,我们光顾着自己说了。”父亲的客人突然注意到了坐在角落里的修治,“修治觉得无聊了吧,都是些老头子的无聊话题。”
客人说着哈哈笑起来,修治没办法也只好扯扯嘴角露出谄笑般的弧度,用尽量活泼的语气回应道:“英治哥给我读报纸了,那些人我都知道是谁!”
客人被逗乐了般笑得更厉害,“那我考考你。”
他哄孩子一样地出了些问题,简单到修治一边回答一边双腿发麻地蜷起脚趾……他看到父亲露出满意的笑容,对客人的夸赞谦虚地说着哪里哪里,说他只是个顽皮的小孩子……
——客人的夸奖是假的,父亲的谦虚也是假的。
一加一等于二的数学题那样,所有人的虚情假意赤/裸/裸写在修治眼前,空洞乏味得把他的整个世界都染成灰白,一瞬间他听不见声音,像在看一出滑稽荒诞的黑白默剧。
他突然很想尖叫,想跳起来跑出这间会客厅,把身上累赘又沉重的和服给撕碎了才好。
这些情绪污泥一样落在他的心里,沉甸甸的叫他难过,好像哪里生病了。
修治脸上挂着笑容,低下头看被自己抓出褶皱的衣摆,欲盖弥彰地用手抚了抚。他努力让自己去想世界上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比眼前无趣虚伪的社交更有趣的,让他的心脏可以扑通扑通跳起来的事情。
最近那个叫芥川龙之介却是个小鬼的家伙又写信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那么锲而不舍地给自己写信,明明自己的回信写得很不客气了,还被那个小鬼的哥哥写信骂了一顿。
他又不是没有哥哥……
修治咬了咬下唇,心知自己的哥哥们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帮自己写信骂回去,更没办法写得跟那个“中原中也”似的抑扬顿挫酣畅淋漓,如同一首专门写来骂他的长诗。
修治当然不是乖乖被骂的那种孩子,毫不犹豫模仿着写了反击的信,但是在要寄出去的时候又犹豫起来,至今那封信还在他的柜子最底下压着。
万一、万一他骂得太过分了,芥川龙之介在也不给他寄信了……
芥川龙之介最新写来的信里说他们家去了英国,在伦敦玩了好几天。伦敦的天气不好一直在下雨,不过炸鱼薯条很好吃,晚上还看到野生的大狐狸带着小狐狸过马路,灯火通明的夜景像天上的星星映在水面。
回去的时候他们家还带了一个很漂亮的英国叔叔一起去机场,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跟教堂壁画上的大天使一样。那个叔叔送给鸣叔叔一大束很漂亮的玫瑰,还在路上给他们家画了速写,芥川龙之介把全家人一起的那张速写复印下来夹在信里,这样修治就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了。
——有一个叔叔两个哥哥一个妹妹,站在中间一本正经又满脸稚气,讨厌小鬼的样子。
修治不肯承认自己有些嫉妒,便单方面决定讨厌芥川龙之介,又在满是烟味茶味的会客厅里,止不住地想象炸鱼薯条是什么样的味道。
会很好吃吗……
灯火通明像星星落下来的夜晚又是什么样子呢,入夜后漆黑一片的青森乡下只有漫天繁星,窸窸窣窣的虫鸣更显寂静。
还有教堂壁画里的大天使……
修治没有去过教堂,他知道这附近有一座很小的小教堂,满怀期待地偷偷溜进去,却也没有看到一星半点美丽壁画的影子。
玻璃彩窗倒映下斑斓的光把他罩在里面,修治忽然觉得这里太小太小,逼仄得让他喘不上气,而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大得好像能包容他这样奇怪小孩的存在。
想去外面,想去更远的地方。
横滨、东京、伦敦……
还有他在《争鸣》里读到过的巴黎纽约甚至海底两万里之外的世界……
修治仰头看教堂里的圣母像,仿佛在圣母铜色剥落的面颊上窥见生动美丽的绯红。
等他去了很多很多地方,看到比芥川龙之介更多更漂亮的风景,他也要给那个讨厌鬼写很多信,叫他尝尝自己现在的心情。
……
……不对。
芥川龙之介可以打滚撒娇让家里人带他去,那家人宠孩子宠得一点礼数都没有,撒撒娇就肯定会答应他。
啧。
修治哼了一声,被急匆匆来找他的女仆抱起来强行带回了家。
芥川龙之介果然是个讨厌鬼。
修治郁郁地想。
不,他才没有嫉妒他。
一点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