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身为社会主义教育下成长的一代,聂昭穿越不过月余,就先后经历了高考舞弊、高校谋财害命这两桩震撼人心的怪事,大感出离愤怒,只想当场来一轮“这世怎,亏总民,我陷思,定体问”。
但愤怒过后,她又很快冷静下来,双目灼灼盯住那块木牌:“叶道长,你能感觉到附骨木的气息吗?”
叶挽风沉默片刻,否认道:“没有。按理来说,曾被附骨木寄生的我本该有所察觉,如今却毫无反应,大概是其中的树种还在休眠吧。”
聂昭蹙眉道:“我也一样。黎公子,雪尘,你们可有什么头绪?”
暮雪尘摇了摇头:“并无异样。”
黑猫模样的黎幽坐在聂昭肩头,用前爪捧着木牌打量片刻,笃定道:“这东西可不寻常啊。”
聂昭:“怎么说?”
“哎,说出来别吓着你。”
黎幽清了清嗓子,两只前爪环抱在胸前,尾巴高高翘起,绿眼睛里放射出冷峻的光。
“本座堂堂妖都大祭司,竟看不出半点端倪。无论怎么看,这都只是一块普通的木牌,品质还很次。”
聂昭:“呃,就算你自称大祭司……”
看着这只人模狗样的猫,也感觉不到半点威严。
别说吓着,她只想回答他一句“谢谢,有笑到”。
不过,倘若事实真如黎幽所说,这附骨木在人、仙、妖魔眼中都恍若无物,确实称得上诡异非常。
“这下可麻烦了。我们感觉不到气息,就不能作为物证。”
聂昭沉吟着道,“此物出自天工长老之手,为今之计,也只能上他那边碰碰运气了。叶道长,方便带个路吗?”
叶挽风:“自然。不过,天工长老的洞府坐落在湖心岛,有碧虚湖大阵保护,湖面禁用一切灵器,不得御剑,不得施法。除了长老之外,唯有内门弟子持本命令牌,才能乘坐门中船只前往。”
聂昭眼角一跳,陡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所以?”
聂昭:“……”
暮雪尘跟着补刀:“碧虚湖大阵,是岁星殿所设。若硬闯,会打草惊蛇。”
叶挽风紧随其后:“这不是寻常湖泊,其中饲养着各种凶兽,还有隔绝灵气之能,仙官入水与凡人无异。道友,可想好了?”
聂昭:“……抱歉,容我再想想。”
离谱。太离谱了。
上一次是林中跑酷,这一次又要游泳,她究竟是来做神仙的,还是来参加铁人三项的?
……
一刻钟后——
“哎呀!你怎么打人呢!”
聂昭一边惊声尖叫,一边以一种自由体操般的浮夸姿势飞起,空中转体两周半,重重跌落在杨眉面前。
杨眉吃了一惊,连忙俯身将她扶起:“师妹,你没事吧?”
她猛然抬头,对推倒聂昭的男弟子怒目而视:“你做什么!倚强凌弱,胡作非为,这样也算是修道之人吗?”
那弟子不是别人,正是片刻前被拒之门外的小少爷。
他不过随手一推,完全没想到聂昭会跌倒,半张着嘴愣在原地:“我、我没用力啊!是她自己飞出去的!”
杨眉柳眉倒竖:“你还狡辩!她都摔成记这样了,难道还是自己摔的不成?”
“师姐,我没有大碍……”
另一边,“摔倒在地”的聂昭颤巍巍抬起头来,额角处一片鲜血淋漓,殷红的血水沿着眉骨滴滴答答往下淌,一眼望去触目惊心,黑白分明的眼睛都映出了血色。
暮雪尘见状也是一惊,下意识地开口:“师——”
黎幽:“冷静些。她这是假伤,涂的是狗血,凡间铺子里三文钱一大桶。你这小仙官,没见过街头骗术吗?”
街头骗术,又称碰瓷。
暮雪尘:“……”
见过是见过,但防不住条件反射。
在他看来,聂昭就是跑去小少爷面前瞎晃悠,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酸话,激得对方恼羞成怒,甩出一巴掌落在她肩头。
然后……她就双脚离地飞了出去,再抬起头时已是这副惨状,而杨眉恰好路过,恰好站定在她面前。
这其中的弯弯道道,暮雪尘看不明白,他只想问一句“这是在干什么”。
黎幽心里明白,但他不说。
在先一步结识聂昭的暮雪尘面前,他很喜欢保持这种幼稚的优越感。
“师姐……”
聂昭抹开一脸狗血,深呼吸酝酿了一下感情,接着吊起嗓子,抽着鼻子,以一种比狗血更狗血的凄楚腔调开口道:
“如我这般出身寒微之人,就没有半点成仙的希望吗?我别无所求,只想登上湖心岛一开眼界,当真是痴心妄想吗?”
暮雪尘:“…………”
好的,现在他也明白了。
但杨眉不明白,她只觉得心疼,胸中朴素的正义感熊熊燃烧:“这是哪里的话?师妹别怕,我们杨家人最讲公道,从来不以出生论英雄。”
“呜呜,师姐……”
就这样,聂昭怀着一分欺骗纯真少女的愧疚,以及十二万分的不要脸,在众人五味杂陈的注目礼之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向杨眉讲述了一个“悲情少女冒死求仙”的故事,内容包括且不限于父母双亡、情人负心、恶霸欺凌、贪官迫害等等,一口气综了十七八部苦情剧。
“呜呜,师妹……”
聂昭的伤口、故事和眼泪都是假的,但杨眉的感动是真的,“你放心,我一定为你做主。往后修炼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便是。”
她撩起袖子揩了一把眼睛,压低嗓音道:“对了,你想登岛是吧?我有法子,你随我来!”
暮雪尘:“……”
叶挽风:“……”
——这特么也行???
黎幽:“嗯哼。”
——没错,他看对眼的姑娘,那必须非常行。
虽然有点不要脸,不过问题不大。像他。
聂昭这点旁门左道,说来也很简单。
叶挽风所说的“内门弟子持令牌才能上岛”,的确是碧虚湖的规矩,但不是一成不变、颠扑不破的规矩。
至少,听方才那位师姐的说法,这规矩已在不知不觉间敞开了一条缝,让外门的小鱼小虾有了可乘之机。
杨家兄妹得天工长老赏识,虽然不是内门弟子,没有本命令牌,却一样可以登岛听课。只要借用他们的身份,就记能蒙混过关。
聂昭不是没想过和盘托出,但此行吉凶难测,多一个人知晓内情,就多一分危险。
与其将凡人卷入其中,倒不如做个感情骗子来得妥当。
杨眉也没让她失望,果断让出了第一日的听课名额,让小师妹上岛“开开眼界”。
“师妹,别担心。”
她甚至反过来宽慰聂昭,“多亏钟师姐斡旋,如今我们外门弟子也能上岛,互换身份、轮流听课都是常有的事。内门弟子要么和师姐一样照顾我们,要么眼睛长在头顶上,根本认不出我们谁是谁,你小心些就是了。”
杨眉离开以后,暮雪尘忍不住发问:“你早就知道?”
聂昭:“我猜的。我看那位师姐是个好人,杨家兄妹也是好人,好人活在坏规矩底下,总会想出些钻空子的主意。今日我借用她们的主意,来日自会砸了规矩,还上这份恩情。”
“……”
暮雪尘一时无话,只是不错眼地怔怔盯着她瞧,而后伏下眼去,尾音扬起一个含着笑意的弧度。
“嗯。这规矩不好,该砸。”
“可不是嘛?走吧,咱们得准备动身了。”
聂昭很喜欢暮雪尘老实懂事的脾气,但对他的演技没有信心,转头找了个僻静所在,把他一块儿塞进黄金屋,揣在兜里带上了船。
这样一来,与她同行的就只剩下一只假猫了。
坐在她肩头的黎幽似乎很高兴,也不知是在高兴个什么玩意。
……
碧虚湖内部空间经过阵法扩展,比外观更为开阔,远望去只见烟波浩渺,水天一色,天与水一般近在咫尺,丝絮般的流云触手可及。
与其说是湖泊,倒不如说更像是一片高原内海。
舟行水上,人在画中,仿佛坠入了一个碧蓝色的梦境。
班船足可承载百余人,弟子们三五成群,有的在船舱里小憩,有的在甲板上谈笑风生,共赏这片仙境般的湖光山色。
聂昭也没闲着,充分活用杨眉开朗大方的人设,借着寒暄的机会在船上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有意无意将同门摸了个遍,顺手给他们做了一套全身体检。
结果不出所料——这些深受内门青眼的“人上人”,除了零星几个之外,几乎都没有遭受附骨木侵蚀的痕迹。
与外门弟子的感染率相比,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聂昭试着与他们闲聊:“师兄师姐,我听说天工长老的‘碧玉神木牌’十分灵验,你们可曾用过?”
内门一向不爱搭理外门,她陪着笑脸打听了老半天,也没几个人愿意赏脸答话。
好在只是没几个,不是完全没有。
“神木牌?”
有位师兄一看就是个粗人,闻言一个倒仰,鼻孔正对着聂昭,喷出的豪气差点熏她一脸,“那是天工一脉最低档的灵器,我们用它做什么?”
“小师妹,新来的吧?你有所不知啊。”
还有个一脸精明的师兄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向她透露,“这木牌根本不是天工长老的作品,而是长老门下弟子炼制,做工粗糙,就胜在一个价格便宜。咱们但凡有点家底,自会去买更好的,不会拿这个当护身符。”
他也不藏私,一翻手掌亮出块鲜红记的玉佩,递到聂昭面前:“你看,此物名为‘龙纹玛瑙’,乃是碧虚湖特产的一种矿石。用这个做护身法器,比木牌好用多了。”
聂昭定睛细看,只见这玉佩晶莹柔润,内蕴光华,其中隐有几道蜿蜒纹路,一看便不是凡品。
只是光鲜过了头,红得有几分刺眼,让人看着不大舒服。
她若有所思道:“所以说,所谓的‘碧玉神木牌’,只有家境普通的外门弟子才会用咯?”
那师兄点头道:“可以这么说。大家明面上不提,其实看到佩戴木牌的弟子,就知道他们出身不好,没必要攀附结交了。”
“……”
聂昭谢过他指点,找了个角落站定,不动声色地分析道:
“如此说来,附骨木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只是外门弟子。准确来说,是资质平庸、家世寻常,无法为宗门作出贡献的弟子。”
“那么,我和洛湘的木牌……”
叶挽风顿了一顿,波澜不惊地吐出口气来,“对了,我听人说过,天工长老有意扶持自家弟子竞争下一任掌门。给我们下个套,对他来说也是美事一桩。”
“……”
聂昭背靠栏杆而立,头颈后仰,任由湖上凉风吹起她颊边的碎发。
一望无际的碧空落在她眼中,因着心事重重,平添了一层浓重的阴翳。
她还记得,离洲探险那一夜,那些外门弟子是如何热情地围着她,争相将“神木牌”送给她防身。
他们发自内心相信,这就是自己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
对幕后策划者来说,他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究竟算是什么呢?
会说话的血袋?
会走路的薪柴?
镰刀割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韭菜?
碧虚湖清气充盈,钟灵毓秀,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好山水。
可惜山水不养人,许多人怀揣着一腔热忱而来,在这里一点一滴熬干了心血,离去时就像洛湘一样,胸中只剩烈火燃尽后的残灰,岌岌可危地支撑着一身枯骨。
聂昭正兀自出神,忽然只听见头顶一声清鸣,一只仙界常见的鸾鸟从空中掠过,背上隐约可见一道人影,越过他们直奔湖心岛而去。
聂昭一怔:“这湖上不能御剑,可以御鸟吗?”
有八卦的弟子接茬道:“咱们当然不能啦。不过我听师父说,若是仙官下凡,别说骑鸟,骑在我们头上飞都行!”
“仙官……”
这个节骨眼上,是谁上赶着过来添乱?
还不等聂昭消化这个信息,紧接着便是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分明是从湖心岛传来,震荡直达湖底,在水面上激起了数尺高的风浪。
“哇?!怎么回事……!!”
“岛上出什么事了?!”
聂昭一声“卧槽”噎在嗓子眼里,人已经飞扑出去,一把抄起甲板上翻滚的黎幽——他刚刚摊开四肢躺平晒太阳,结果一不留心,当场被突如其来的巨浪掀了出去。
这震荡还不是一次性的,聂昭刚攥住黎幽的尾巴根,第二、第三波随后而至,似有排山倒海之威,瞬间将船头掀起九十度角,成了条惊险刺激的海盗船。
“这是在干什么?”
记
聂昭伸腿勾住栏杆,整个人像只蝙蝠似的倒挂下来,怀里还紧紧抱着黎幽,“他们岛上锅炉炸了,这么大动静?”
眼看无法正常登岛,她索性放出神识,试图在覆盖整座湖心岛的法阵中寻找一丝罅隙。
“不行。近日岁星殿加固了法阵,我们进不去。”
暮雪尘的声音从黄金屋中传来,罕见地带上了一丝焦灼,“师妹,这次还是——”
“不能撤退。放着我来。”
聂昭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现在岛上乱成一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必须想办法混进去,搞清神木牌的来历。”
旁人或许钻不了空子,但她可是有点子无敌的白x之星在身上的。
聂昭从黑骨林归来以后,阮轻罗曾为她做过检查,说她周身经脉好似经过烈火淬炼一般,强度和韧性都大幅提升,就像武侠小说里打通了任督二脉。
【黑骨林中的法阵,原本是昔日仙魔大战中,太阴殿保护百姓时常用之物。这法阵的样式极为古老,说不定是哪位上神前辈所留。】
阮轻罗这样告诉她。
【聂昭,你或许是在不经意间,获得了来自前人的传承吧。】
——既然是传承,哪有不稳的道理?
聂昭信心十足,现实也果然如她所料。
她很快就发现,岁星殿本该万无一失的大阵,在几波锅炉爆炸般的巨响之后,崩开了一道头发丝那么细小的裂纹,勉强能容纳一个人隐匿气息通过。
“好,就是这里。”
聂昭正要向队友报喜,忽然间又是一阵震荡传来,海盗船变成了激流勇进,乘着巨浪一个俯冲,将满船弟子都齐刷刷地甩了出去!
扑通!
此处距离湖心岛已经不远,聂昭临危不乱,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准备展示一下自己娴熟的自由泳技术。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才刚摆好姿势,就只见一大片黑影自水下飞快靠近,约摸有十来道之多,肚腹圆、两头尖,分明是个鲨鱼的形状。
“这是……湖中饲养的灵兽?”
不对。
等等。
为什么鲨鱼会在湖里?
为什么湖里会有鲨鱼?
就算是修仙界,这生态系统也太自由了吧!
碧虚湖大阵加持之下,仙官入水与凡人无异。现在的聂昭,只是个平平无奇的铁人三项运动员。
……难道说,她要成为第一个和鲨鱼游泳竞速的神仙吗?
真要游倒也不难,只是画面太美她不敢看。
就在聂昭踌躇之际,只听“哗啦”一阵水声响起,大片冰凉的水花从天而降,浇了她一头一脸,险些冲垮她的半永久妆容。
然后,她目瞪口呆地发现——
一只足有酒店圆桌那么大的黑猫,四脚朝天,挺着圆滚滚的白肚皮,从水中缓缓浮了上来。
黑猫深吸一口气,发出了黎幽的声音:
“阿昭,没时间解释了,快上我肚子!我载你漂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