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岐先前被段舍离反复审问，折腾得实在不轻。
这时候稍稍缓过点劲儿来，不免开始担心自家小命。他瞧见段舍离长时间沉思不语，立即强打起精神试探道：
“段副使，要不您还是跑吧？我知道您这时候，肯定觉着自家遭遇太过冤屈。但身在云京都城，没什么人能帮衬。就算您拿住我，把一切全给揭发出来，也是斗不过他们的。
单凭袁鸣那小子有把握，让前后两任正使都和他保持默契。您被下药昏迷之后，立刻暂代副使之职。就说明他背后，肯定还站着更大的人物。
我当初若不是顾虑这个，也不至于一时糊涂，上了他们的贼船来害您。
您是个好人，不该被他们给害死。以您的身份，跑回宴国有家族支持，兴许还能讨回公道。留得青山在……”
段舍离闻听，心里觉得蛮好笑。虽然这些话试探讨好的成分很大，但明明下手狠辣，碾断了他六节指骨。也不知朱方士怎么就能得出：“您是个好人，不该被他们给害死。”这等奇怪结论的？
所谓“小人畏威不怀德”。他被人下药昏迷的时候，这位朱方士与人合谋害他，可没有半点犹豫。反倒是被他狠狠收拾过一通之后，却开始替他设想。
看来“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不分时代，只要手段严酷点，态度温和点，弱势者很容易就会陷入这种，完全不讲逻辑的讨好强者心态。
他轻拍朱岐肩头笑道：“你是个聪明人，判断力不错。我若不知道袁鸣背后靠山是谁，跑回宴国大概是唯一能翻盘的出路。
可惜！袁鸣背后靠山，乃是内廷宦者令赵大人。所以我即便跑回宴国，设法整合家族之力对抗，大概也只能落得个身死族灭的凄惨下场。
好在今夜之前，应当会有件大事发生。过了今夜，什么天子诸侯、名臣大将都将灰飞烟灭。诸侯贵族统御世间的格局，从此不复存在。区区宴国内廷宦者令，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倒是今夜之后，遍地凶煞异类阻路。遥遥上万里，途经数十国，想尽快回到宴国蓟都，才是真正的不容易！”
段舍离这几句话有感而发，没有半句虚言。却吓得朱岐脸色煞白，再也不敢张口试探。
前面内廷宦者令赵大人的名号，固然让他心惊胆颤。但后面没法理解的那几句，才更加令他绝望。
他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有什么样大事，能一夜之间颠覆天经地义的诸侯贵族治世格局？
还有“今夜之后，遍地凶煞异类阻路。……”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胡话？
所以很明显，眼前神态温和，手段狠辣的段副使。实际上特么就是个疯子！
疯子无法让人尊重，却绝对令人更加忌惮。因为你无论怎么应对，都很可能是错的！
段舍离这时没心思再去理会朱岐，太岁神山恐怕很快就要降临。但由于记不清初世神山降临后，自己到底昏迷了几天。所以初世逃离云京的种种巧合，今生已注定无法复制。
眼下身体虚弱无力，连下山都是个不小的难题。那该怎么才能给自己，找出条生路来呢？
沉思片刻，想到神山降临后，距离半山阁不远的那株诡物肉太岁。会在无边煞气侵袭下，迅速异变诞生。届时半山阁周遭，就将处于新生诡物捕猎幻境之内。
自己身体虽然虚弱，神智却很清醒。不是真正昏迷，就肯定无法抗拒幻境诱捕。
再看看眼前满脸惊疑，目光闪烁的朱方士。他眉头轻挑，眼神骤然一凝。
段舍离探手端起书案下，还剩些许残余药粥的小半片砂锅，往地上轻轻一磕。
那小半片砂锅登时碎裂成几块，只剩下半个巴掌大的一小片，捏在他右手指间。碎片边缘显得异常锋锐。
朱岐确实挺机灵，他眼见段舍离如此举动，立刻意识到自己要遭殃。当下再也顾不得对疯子的忌惮，厉声狂叫道：
“你个死疯子！你刚刚亲口说过要饶我性命的！怎么能转眼就……。”
话刚喊到一半，他自己都觉得没法往下接。想让疯子去兑现承诺，这根本就不合理。那该怎么才能说服眼前的疯子？
然而紧接着颈间剧痛，眼前发黑。耳边响起鲜血急剧喷射的“滋滋”声，和那疯子依旧温和平稳的言语：
“我先前是说过，人总归难免一死。你如今四十多岁，也许五、六十岁会死，也许七、八十岁才死。但我可没答应过，一定会饶你不死。
初世时血战百年不休，遇到过的落井下石之辈车载斗量。能当场解决的，当然不会放过；没机会当场解决的，自家保命都来不及，又哪里有功夫一一去清算？
所以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咱俩人之间这点恩怨，没到非取你性命不可的地步。
可今天是那件大事发生的日子！我要你没用，但要你的尸体有大用。
所以你这辈子，只能活到今天了！
希望你也有机会能转世，来生再想往上爬，记得别害人。非要害人也没关系，人家捅回来的时候，记得别喊冤……。”
朱岐意识彻底消散前，最后一个念头闪过：这疯子说什么初世、转世、来生的，难倒他是转世之人，还记得初世过往？我来生，还会记得今生么？……
颈部动脉被割，最初几股鲜血喷射劲头很大。溅得段舍离右半边身上全是，地面也迅速积出大片血洼。
他皱紧眉头，视线在身上血迹、地面积血和朱岐尸体之间来回扫视。
杀死朱岐没什么后悔可言。但通过制伏朱岐到杀死他的整个过程，段舍离明显察觉到自身行为方式。与前两世相比，有着不小的差异。
初世时的段嘉轩，是个被诡异暗世里种种凶煞邪祟、残酷血腥，吓坏了的富家公子哥。尽管后来给自己改名叫段舍离，也学会了诸多符咒异术。可在内心深处，他始终都是个满怀绝望，拼命逃亡的软弱灵魂。
否则也不会失去希望后，选择与九色肉太岁同归于尽。那其实就是自尽！
再世为人的段平安，则是个见识过无数残酷血腥，身怀巨大隐秘的伪装者。他一生致力于学术，尽可能提高自身素养。表面上彬彬有礼，待人谦和，把自己伪装成现代社会里的知名学者。
可在内心最深处，他始终狂乱、忐忑。害怕眼前一切安定富足，都会像初世里那般，被无法抗拒的外力瞬间摧毁。直到临终前最后一刻，他才与内心里隐藏的种种不安，达成自我和解。
眼下三世重生，将再度面对太岁神山降临的诡异暗世。段舍离感觉前两世经历叠加，自己表面上仍像第二世那般温文尔雅，待人有礼。但灵魂却前所未有的冷酷、狠辣、强大。
如同未曾熄灭的火山湖，看似风光绮丽，静好怡人。内里竟蕴藏着随时摧毁一切的凶狂暴烈。
要让他给今生变化下个定义，大概“温雅凶徒”四个字，最能准确描述醒来后的状态。
真是好奇怪的成长转变经历！
或许只有经过前两世累积，第三世变成这样的自己。才有资格成为那片黑暗大地意志的利刃，从前所未有的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来吧？
段舍离长长吁出一口气，结束这场突然而来的自我反省。
他手扶书案缓缓站起身，下意识转过头，向先前推开的西侧轩窗外眺望。
一眼望去，却觑见高天上风云骤变。
本就秋高气爽的万里晴空，疏疏点缀几朵白云。
那几团云朵不管位于空中何处，几乎同时间突兀开始猛烈自旋。眨眼间，就变形成或大或小，几个白色漏斗状云气旋涡。
紧接着，段舍离只觉胸口微微发闷。但这种传导到地面附近的气压变化稍纵即逝，瞬息就已恢复正常。
可与此同时，天上那几个急剧变形的漏斗状云气旋涡，却无声无息地猛然“炸”散湮灭。只留下空荡荡一整片，不见丝毫云气的蔚蓝天际。
段舍离如今有前两世无比丰富的经历与学识垫底。世间万物、种种变化落在他眼中，都与初世时感觉大相径庭。
比如此刻高空云气急变，想必有许多大安朝普通人都看到了。但他们看过便算，顶多啧啧称奇两声，觉得这光景挺新鲜，以前从没见过而已。
段舍离初世时若未曾昏迷，大概也会是类似反应。即使大安朝如今的顶尖方士，对云气异常急变感到奇怪，恐怕也很难搞清楚，为何能够产生如此变化。
然而落在如今的段舍离眼中，他都不用去细想。就立刻判断出这是高空气压，短时间内反复剧烈震荡的结果。
气压大范围疾速反复升降，把高空中凝聚成云气的大颗水分子，全部分解成肉眼不可见微粒状态。这就是视野内所有云团急速变形，又瞬间消失的真正原因。
正常情况下，无论地球大气环流怎样变化。都不可能令高空气压，产生这样非自然的大范围剧烈震荡。
根据他重生的时点，如此大范围天象异常，成因恐怕只有一个：
那座他初世时曾亲眼见证，带给地球人族百年深重苦难。并很可能最终灭绝了他所在纪元的“太岁神山”，终于还是来了！
云气异常急变，就是它到来的先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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