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宫墙之上,刘彻缓步前行。
身后的官员与侍从紧紧的跟着,簇拥着。
“家上,这次一共抄没了杜氏、张氏、王氏等六家商贾的家产,计有田亩千余顷,钱近亿,黄金五千余金,库房十余个,宅院数十栋,店铺无数,陛下的意思,钱与黄金,尽数缴入少府内库,至于这些田亩和库房宅院,家上可自安排!”张汤低着头汇报着。
刘彻低着头看着城墙上的砖瓦,微微一笑。
此刻,距离他下令处死杜茂等人,已经过去了五天。
这五天,刘彻用鲜血和屠刀,让关中的商人知道了,皇室的事情,根本不是他们可以触碰的。
为首的杜茂家族,光是被关进大牢的子弟就有十几个,其他被流放、处以徒刑的,更是无数。
其他家族也差不多是这么个待遇。
唯有那个挂着薄家姓氏的张贵之妻被法外开恩,准许赎买,然后,那个女人就带着财产迅速改嫁了一个据说是彻侯子侄的贵族。
当然,这只是一个插曲。
真正的手笔,就落在了抄家这事情上。
“千余顷啊……”刘彻感慨一声,冷笑着道:“区区六户商贾,市籍之人,就占有了千余顷土地,真是好手段!”
要知道,十年前,关中还是有着授田的。
当时的汉室,对于无地农民的授田标准是,有爵位,没有犯罪记录的关中平民。
授田的最低标准是每户一百亩,也就是一顷土地。
当时,关中的土地兼并,不是没有,但规模相当小。
但,十年后的今天,不过抄没了六户商贾,就抄出了一千余顷土地,总计将近十万亩,相当于一个小县的全部可耕作面积!
尤其是,关中行的是大亩,一亩二百四十步。
但刘彻知道,这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这次打掉的,充其量就一个杜家勉强能算个老虎,其他都不过是些苍蝇而已。
真正的寡头,刘彻根本连碰都碰过。
譬如田氏、无盐氏甚至巨无霸如窦姓。
甚至,刘彻心知肚明,这一次杜使倒下以后,杜家的大部分土地和财产、作坊都被其他豪商官僚瓜分掉了。
留给朝廷抄没的,不过是些残羹剩饭。
张汤闻言,深深的低下头。
张汤很清楚,田家在这次盛宴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刘彻挥了挥手,道:“这次抄没的各家的奴婢和下人,统统安排到思贤苑去吧……”
六户商贾,拥有的奴仆居然多达数百人,其中,更有百余家生子,年纪小的,甚至还在吃奶。
很显然,刘彻若是大手一挥,给了这些人自由身,反倒可能害了他们性命。
“诺!”张汤点点头,却是有些奇怪,因为按照汉室过去的传统,抄没的奴仆,一般不是发卖就是给予自由。
而多数情况,刘氏为了脸面,都会放奴仆们自由。
但张汤是小康家庭出生的,打小就没为冷暖发愁过。
哪里知道这个社会最底层之人生活的艰苦?
刘彻若没有重生一次,估计也会自以为是,很圣母的给予那些奴仆自由。
但是,作为重生者,刘彻恰恰亲眼目睹过一次给予奴仆自由,反倒害死无数人的事情。
那是前世老爹驾崩之后的事情,作为例行传统,天子临终前下诏放归宫中宫女奴婢。
结果,数以百记在宫廷中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宫女和太监出宫后,因为没有一技之长,更因为与社会脱节太久,饿死冻死者不计其数,其他人,在绝望下,选择了将自己卖给富商为奴。
这不得不说是一个讽刺。
同时,这也是一个没记录在历史中的事情。
而这些奴仆也跟那些宫女太监差不多。
他们大部分甚至自出生起就是别人的家奴,只知道伺候主人,没有谋生技能。
更可怕的是,他们已经没有家,没有亲人可以投靠了。
假如刘彻做个圣母,那么可以预计,这个冬天,长安的街道上会多出许多冻死的可怜人。
幸亏,重生过一次,是以刘彻知道,该怎么安排这个事情。
他转身对王道吩咐着:“王道啊,你传孤的命令,让思贤苑里的父老乡亲们,好好的教一教这些可怜人怎么种田,怎么耕作,怎么收获和储藏吧……至于,他们的吃穿用度……”
刘彻想了想,道:“每人发一百钱,一石粟米吧,剩下的,就靠他们自己去赚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道理是很简单的,刘彻也不打算滥发善心。
刘彻暂时计划让他们在思贤苑里帮着做农活,放牧鹿什么的,放鹿一天能有五钱工钱,一个月下来就有百五十钱,足够支撑这些人活命了。
至于将来,就看这些人的造化了!
“诺!”王道闻言点点头记了下来。
刘彻的处置,却让身边的张汤和汲黯颇为惊讶的对视一眼。
他们此刻发现,对于太子,尽管他们估计的足够高了。
但,太子的思维和处事方式,却还是常常的出乎他们的意料。
特别是汲黯,作为官宦世家之后,他很清楚,太子的这个处置,几乎堪称完美。
“至于那一千多顷土地……”刘彻呵呵一笑。
他自然知道,这是皇帝老爹给他的一个考验。
关中田价那么高,一亩土地动辄就是好几万钱。
这一千多顷,十万多亩,差不多是十几万万钱的财富,换了任何人都把持不住。稍微有些贪财的人,都恐怕只要有机会就吞进自己肚子里。
但刘彻是太子。
想要证明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太子,就不能眼睛只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和自己的得失。
而是要放眼天下。
稍稍思索了一下,刘彻就吩咐道:“将所有田亩造册,然后,行文内史衙门,就说,孤说了,让内史衙门再抽调一批官田出来,两者合之,授田给关中无地农民吧……剧卿……”刘彻看着剧孟,命令道:“此事,孤就交给卿去办了!”
剧孟闻言大喜过望。
授田啊!
谁不知道主持授田就是捞取政治声望的最佳途径?
当年的晁错就是辅佐北平侯张苍举行了一次授田,从此才正式进入朝堂的!
“家上,臣乃粗鄙之人,做这个力有未逮啊……”剧孟想了想,强行压住心里的激动推辞道。
他自然知道和清楚自己的斤两。
这授田,可不是小事情。
在汉室历史的前四十年中,授田就是最重要的国策。
汉室天子通过年复一年的授田,将自己的威权和触角深入基础,进入亭里,尤其是关中,整个基层政权,就是在授田之下,完全被汉室天子控制住了。
像这样的大事,在过去,是丞相亲自主持,天子直接过问,三公九卿密切配合,就这样,还常常闹出问题。
因为,谁能授田谁不能,这个事情本身就是一个无解的症结。
而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
剧孟就记得自己小时候授田时的盛况。
那时候,啧啧,整个家乡,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分家。衙门前排满了申请单独立户的百姓,为了抢到一个授田的名额,械斗、仇杀是有发生。
刘彻呵呵一笑,这个事情,还真要靠剧孟去做。
原因很简单,除了剧孟手下的游侠们之外,还真没多少人能摸得清楚现在关中的底层百姓的现状。
毕竟,汉室最后一次授田,距离差不多十一年了。
当然,刘彻也清楚,授田这种事情,做好了,是大功,一旦出现什么大规模的幕后交易,那就要成一个笑柄了,甚至还会彻底的失掉现有的民心。
毕竟,给了百姓希望,又将之打碎的,是天朝的廉租房啊!
想想看廉租房最后变成什么了?
刘彻可一点都不希望,自己这个太子的名声在民间最后变成了君子剑。
于是,刘彻道:“卿放手去做就行了,孤会让汲黯在一边盯着的,遇到困难,卿也可以直接来找孤!”
剧孟这才点头道:“诺,臣必鞠躬尽瘁!”
想了想,剧孟又请示道:“敢问殿下,对授田可有训示?”
刘彻想了想,道:“暂时,三个标准吧……”
“其一:年入五千钱以下之家庭,没有犯罪记录的!”年入不足五千钱,这是汉室标准的贫困界限,五千钱以上,证明这个家庭可以维持最起码的生活需求,最起码能吃个半饱。但五千钱以下,在关中就真的是标准的穷人了,通常这样的家庭都处于崩溃边缘,遇到难关就只能卖儿卖女了!
“其二:家中有男疫于王事者!”这自然是政治正确,也是过去授田时的首先考虑对象,毕竟,这些家庭是汉家是刘氏真正的铁杆,是真正的自己人,那当然要照顾了。
“其三:有在边关轮戍者,或从军伤残者!”这一条,过去并未有,但刘彻却刻意加上,只为了激励和鼓励那些曾经远赴长城戍边的军人,证明,刘氏没有忘记他们的功勋。
刘彻淡淡的道:“此三条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家中必须确实没有土地,或者田亩数量人均不足十亩者!”
“先这样安排吧!”
这一次授田,规模很小。
即使是少府再拨相同数量的官田凑个二三十万亩,意义也不太大。
最多不过能安置二千户人家而已。
相对于关中各县动辄万户的人口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但这却是一个希望。
一个让人期盼的希望。
再没有比农民对土地更加热爱和期盼的人群了。
“再补一个规定,此次授田所有田亩,必须耕作十年以上,才能归属授田者,十年之内,这些土地不可交易,不可变卖,不可典押!”刘彻想了想补充道。
这是自然,不然某些‘无产阶级’,譬如游侠啊地痞啊,疏通一下关系,拿了土地,转手变卖给富商或者贵族。
刘彻又不是散财童子,怎么可能给他们钻这个空子!
“颜异,这事情,明日早上入宫之时,跟父皇详细汇报吧!”刘彻看着颜异道。
“诺!”
“至于那些店铺,能卖就卖掉吧……”刘彻想了想,又道:“实在卖不掉的,让王道去打点吧!”
他确实有些缺钱了。
这马上就到年关了。
中国人过年,自然是要发红包的。现在,他这太子宫上上下下,官员、侍女、宦官、卫兵,加起来足足有近千人。
光是这些人的红包和年终奖,就不是一笔小数字。
然后,陈阿娇那里,还有身边现在跟着的女人什么的。
不给点奖金,发点福利也不像话。
然后,新的一年,自然还要给新的官服和绶带……
刘彻粗略的算了一下,单单是过这个年,他就要开支将数百万钱。
然后,还有薄皇后的生辰,也要花不少钱。
林林总总算起来,年前年后,不花个千来万,估计是hold不住的。
这还是尽量节省,刘彻自己没怎么铺张浪费的结果。
前世,刘荣当太子,一年下来,太子宫开支近亿钱!
王道却是很高兴的点头。
汉室向来就有用宦官打理太子产业的传统。
“对了,孤的汤沐之费,少府什么时候转过来?”刘彻对汲黯问道。
身为太子,自然不可能全是支出,没有进项。
刘彻身上现在可是挂着鸿固原、长陵、华阴等十个县的食邑,保守估计,这十个县两三千万钱的食邑租税还是有的。
“回禀家上,岑明府已经行文给臣了,说是明岁十一月大概能转来!”汲黯躬身答道。
刘彻点点头。
汉室是用颛顼历纪年的。
这颛顼历,是以十月为岁首。
换句话说,在此时,九月是一年最后的一月,十月则是新的一年的开始。
是以,史书上有时候会看到,明明都是西元前某某年,但在汉家的史书上却出现了两个年号。
刘彻挠了挠头。
老实说,颛顼历已经不太适合如今的时代了。
这个两三年前的老黄历,对于现下的气候,几乎没有可取之处了。
因为,你要知道,颛顼历创立的那会,黄河还在跑大象呢!
后世的小猪,在太初元年改用太初历,就很好的适应了新的气候变化,自太初历衍生而来的二十四节气,更是影响深远。
“我要不要找人来搞出太初历呢?”刘彻想了想,然后放弃了这个打算。
要重订历法,可不是他这个小小的太子能决定的能做的。
这事情,只能是皇帝自己想做,才能做。
原因很简单,君权天授。
反过来说,能跟老天爷沟通的除了皇帝,其他任何人都没资格!
刘彻耸耸肩膀,看向远方的城市。
丙戊年就将过去了。
世界也将翻开新的一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