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几个卫士,张越翻身下马,迎上前去,说道:“我等乃长安士子,来新丰采风,闻得贵亭夏日依然有读书之声,故此来看……”
那几个卫士听了,神色立刻就缓和了许多了。
为首之人甚至露出了笑容,说道:“既是采风士子,那就可以入乡校……不过,不得打扰乡校的正常秩序!”
只是,言语之中却不自觉的流露出了一些傲气,一丝丝的倨傲。
张越没有将之放在心上,只是拱手一谢,然后就与刘进等人一同向着乡校的大门走去。
推开门,一个偌大的庭院便出现在了眼前。
越过庭院向前,便见到了一间宽敞的厅房。
数十名童子,席地而坐,人人捧着竹简,摇头晃脑的念诵着:“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李斯当年所作的这本蒙书,在今日汉室,已经变成了启蒙教育的必备品。
一个大约六十多岁的白发老人,坐在厅房上首,一双眼睛扫射着所有童子。
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了张越与刘进一行。
眼里微微有些诧异,但也没有起身。
似乎在他看来,只要这些外来人不打扰这乡校的秩序,就随便他们了。
“阳里乡校,竟有如此多蒙童……”贡禹啧啧称奇的说道:“恐怕全村的适龄男童,都已至此!这阳里三老,真乃长者也!”
就连刘进也是点头说道:“孔子说:夫三人行厥有我师,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诚不欺我,出门便遇长者,当请益之……”
独有张越眼中闪烁着晦暗不明的神色。
依照汉制,十里一亭,一亭百姓的户数约在五十到两百之间。
某些大亭可能或超过这个数字,但超过不了太多。
因为西元前的农业经济社会,不可能承载得了太多人口猬集于一个狭小的乡村。
而眼前的厅房内,张越数了一下,最起码有三十多个五六岁到**岁之间的蒙童。
等于说,几乎整个阳里的适龄男童,都来到了这个乡校进学。
这太恐怖了!
哪怕是后世中国,一些农村的入学率,恐怕也没有这么高。
换而言之,这阳里恐怖的入学率的背后,恐怕隐藏着其他东西。
正这样想着,忽地,从乡校的另一侧,传来了一阵阵整齐的脚步声。
张越转头看过去,却见数十名少年郎,身着竹制的甲胄,拿着木枪,背着弓矢,在两个武官模样的男子的率领下,齐步奔跑到不远的庭院中。
这些少年,年纪大约在十三四岁左右。
身体还未完全发育,脸上也都是稚气未脱。
张越甚至还看到了几个还扎着总角辫,看上去至多十二三岁的孩子。
这几个孩子明显有些跟不上其他人的速度,勉勉强强的跑到庭院中,就已经有些气喘吁吁,步履不稳了。
“杨武!”一个武官见到这个情况,大步走过去,对着其中一个没有站稳的孩子,就是一鞭子!
啪!
竹条制成的鞭子,抽到了那个孩子身上的竹甲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
“训练不认真,你们难道想以后长大了去当官吏甚至去给人当赘婿嘛?嗯!”那武官大声训斥着,所有的孩子全部低着头。
成为赘婿,在汉室自然是悲惨的,没有任何地位可言,在很多家庭甚至连家奴都必赘婿地位高。
至于在官府眼里……
官府会管奴隶的死活,依照汉律,主人无故打死或者打残奴婢,是要赔偿的。
若是赘婿……
死了白死,根本不过问!
但什么时候连做官吏都是悲惨的?还被人拿来教育和训斥孩子,作为恐吓的手段了?
不止张越,刘进也是目瞪口呆。
“不想!”几乎所有的孩子,包括那个挨了鞭子的孩子全都挺直了胸膛,大声回答。
“不想就要认真训练,不得懈怠!”那武官说道:“现在,休息一个时辰,然后开始练习箭术!”
“诺!”孩子们欢呼一声,纷纷奔向走廊,然后脱下身上的竹甲,三三两两的坐到了青石台阶上。
张越轻轻走过去,走到那个方才被人抽了鞭子的孩子面前。
这个孩子最多十二岁,在脱下了竹甲后,身体一下子就小了一圈,看上去有些瘦弱。
但,张越发现,他的眼神很坚定。
根本不像这个年龄段的孩子。
“小朋友……”张越蹲下身子,对他努力露出一个笑容,问道:“你们为何连官都不想当?”
“当官有什么好的?”小孩子闻言,没有多想,就答道:“哪怕能为有秩,也不过岁俸百石,得钱三五千而已……”
“即使是县尉、县椽之官,岁俸六百石,得钱一万而已!”
“还要营营苟且,恭于小人之事!”
“我辈大丈夫,岂能为之?”
说这个话的时候,这个小孩子面带沉稳,吐词清晰,显然他已经无数次被人用类似的话教育过了。
就像后世的小学生,在学校被老师教育——现在不好好学习,以后你就要怎样怎样……
张越听了一乐,问道:“那大丈夫该当如何?”
“大丈夫当然要用马上之功以取富贵!”对方毫不犹豫的握着拳头说道:“上马为士,征战于沙场之上,取敌首级于万马之中!”
“如此富贵可期,而家门得振!”
张越听着浑身剧震。
汉人是一个不避谈富贵的民族。
事实上,无论是儒生还是法家拂士或者黄老士子们,所有人读书当官的目的,都是为了富贵。
陈胜吴广起义之前,还是个农民的时候,就留下著名的典故——苟富贵,勿相忘。
至于穷,在秦汉社会,更是原罪了!
苏秦穷的时候,连家人亲戚也看不起。
故此有成语前倨后恭与世态炎凉的典故。
而到了汉季,这个情况随着文景以来天下工商业的蓬勃发展而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名臣朱买臣当年被他妻子威胁离婚的时候,就直白的说: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汝苦日久,待我富贵报汝功。
太宗时的名臣栾布更曾经公开说:贫贱不能辱身下志,非人也!富贵不能快意,非贤也!
当世文人士大夫之中,就有着名言——君子耻贫贱而乐富贵矣。
对于财富的追求,深深篆刻进了汉代社会的每一个阶级的骨髓深处。
以至于史书记载‘凡人不能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为商贾,则乡党不耻’。
至于所谓的重农轻商,上农除末什么的……
也就朝堂上的三公九卿说说而已。
在民间,家訾百万以上就称为素封了。
被很多视为列侯勋臣一般的地位了。
很多大富豪甚至有着无数脑残粉崇拜……
全社会对于财富的狂热追求,使得汉室社会,充满了旺盛的活力和滂湃的进取心。
当初,博望侯张骞凿空西域,受封列侯,拜为九卿。
瞬间引爆了整个汉室社会。
数不清的年轻人,纷纷学习张骞好榜样,追随他的足迹,一路向西。
他们穿越沙漠,穿过高山,很多人甚至靠着双脚,走遍了整个西域,拉开了汉室经营西域的第一重乐曲。
李广利打下大宛后,无数法家士子纷纷从军,学习赵始正好榜样,想要觅得封侯。
就连君王对此也是见怪不怪。
太宗皇帝的名臣张释之曾经告诉太宗:陛下爱幸臣,则富贵之。
先帝丞相申屠嘉也对先帝说过:陛下爱幸群臣则富贵之。
博士贾山更直白的说道:富贵,人主之权柄也。
当今天子更是深深明白了这一道理,即位以来,就靠两招来拉拢人心,稳固统治。
第一招就是散财,第二招就是厚赏军功之士。
只是……
张越怎么都想不到,在这阳里的乡校,一个十二岁不到的少年嘴里,竟然能蹦出这样的话,有着这样的认知。
在张越身后,刘进等人也都沉默了起来。
良久,刘进叹道:“连一个十二三岁的稚童,也知道欲求富贵,取于马上的道理……难怪很多人说,如今礼乐崩坏,人心不古了……”
张越听了知道这位殿下的文青病又犯了。
这位长孙殿下,别的都好,就是太理想化了。
深受谷梁教育影响的他,有着类似于后世宋明儒生的那种耻于言利的心理。
但作为穿越者,张越却觉得,这面前的这个孩子所说的话,虽然确实有些太过震撼。
但……
这个世界上,谁不想发财呢?
谁又不想过上好日子呢?
追求财富和权势,是人的本能。
压制这个本能,只会造成一个畸形的社会。
而且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
反倒是像现在的汉室社会,张越待的很舒服。
没有人耻于言利,连儒生都喜欢黄橙橙的黄金,并且能好不做作的表达自己的喜爱。
这就意味着,张越可以放开手脚,去做很多事情。
“殿下……”张越走到刘进身边,轻声耳语道:“臣反倒觉得,如今这样的情况没有什么不好……”
“臣闻之: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渊深而鱼生,深山而兽出,人富则仁义附之……”
“殿下难道以为,一个贫贱之士,朝不保夕之人,能懂仁义,能知忠恕?”
刘进听了一楞,但他仔细一想,却又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每次张侍中总能找到一个新奇角度来说服自己……
刘进也是服了。
只是……
刘进看着眼前的这些少年郎们,他自然清楚,这些少年郎的训练方法是魏武卒的训练之法。
虽然魏武卒已经被淘汰了很多年,但对于这个历史上第一支职业化军队的信息,刘进早就烂熟于心了。
魏武卒是战国初期名将吴起为魏**队量身打造的一个职业军队方案。
其要求就是每一个士兵都可以穿三层重甲,负重越野在半天之内,徒步跋涉一百里,抵达指定地点,依然保持战斗状态和作战能力。
在战国初期,靠着恐怖的魏武卒的强大战斗力,魏国拳打秦楚,脚踢齐赵,堪称天下至尊。
如今,虽然属于魏武卒那样的重甲步兵集群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
但以刘进所知,北军六校尉选拔军士的标准,却依旧沿用了魏武卒的标准。
只是在入伍之后,将他们训练成骑兵而已。
所以,毋庸置疑,这阳里的乡校训练这些少年,目的就是要把他们送进北军六校尉或者汉军的野战精锐骑兵集群之中。
换而言之,这个乡校,与其说是一个教书育人之所,不如说一个军官培养大营!
这里培养的不是读书人,而是武将!
这让刘进心里面,稍稍的有些不舒服。
张越自然也看了出来。
但,如今的汉室社会,就是这样的。
武贵文轻!
没看到连小孩子都知道了吗?
一个文官,哪怕做到了九卿,食禄两千石,也不过每岁得俸禄二三十万钱而已。
而一个汉军的正卒,普通的骑士,一岁的军饷就有两万钱!
更何况还能赚责庸钱。
目前责庸的行价,一年最少也要一万一千钱,若是戍边额外还要加一万。
换而言之,一个正常的士兵,一年军饷加外快就是四五万钱,比基层的官吏都要强。
若遇到战事,斩首得功,赏赐更是不知道有多少了。
李广利伐大宛,平均每一个士兵,包括伙夫,得赏钱四万。
还没有计算战利品在内……
而且,军队之中,拳头最大,只要立下功劳,升官如尿崩。
普通的文官,一年三迁就很了不得了,是奇迹了。
军队里面,一年连升十几级的勇士,经常出现。
所以,人民自然会用脚投票,特别是北方郡国,那些苦寒之地,土地贫瘠,开发不足的边塞地区。
整个社会,包括那些豪强家族,全都是以武为荣。
文官什么的,只是家族的残次品和淘汰品的出路。
但,在文人眼中,特别是齐鲁之地的文人眼里,这就是礼乐崩坏,人心丧乱的证据了。
其实,这完全就是妒忌和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心理在作祟。
若是齐鲁一带,也能打匈奴,也能赚到这么多利益,你看他们还说不说礼乐崩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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