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严使蜀】
同光二年(924)4月,后唐李存勖派遣李严出使前蜀。
李严,原事刘守光,明敏多才艺,颇知诗书而能言善辩,同时又精于骑射,是个不可多得的文武全才,此番奉命使蜀,任务比较特殊,因为他不是来谋求两国友好,而是来炫耀后唐国力,对前蜀进行威胁、恐吓。
按照李存勖的话说,目前天下未归唐者,唯蜀与淮南。如果前蜀、淮南能向后唐称臣,那么后唐将恢复大唐昔日版图,实现表面上的统一。
李严不辱使命,含沙射影地对前蜀当局提出严厉批评,指责他们自昭宗迁洛以来,就拥兵自重,坐视天子蒙尘受辱,有失臣礼,任凭朱贼发号施令而无动于衷,只有我主李存勖同志,与那篡逆贼子势不两立,率英勇之师与之抗争十几年。
批评指责过后,便是婉转的军事威胁:
“才过汾水,缚王彦章于马前;旋及夷门,斩朱友贞于楼上……段凝统八万雄师,倒戈伏死;赵岩知一人应运,引颈待诛……拱手取乾坤,只劳于八日……今则秦庭奉表、两浙称臣、淮南陈附拜之仪、回纥备朝天之礼……岂谓大蜀皇帝柔怀远迩,居安虑危……特遣苏张之士,来追唐蜀之欢……”
继而是**裸的恐吓,说李存勖有统一天下之大志。
不知王宗衍是胸怀宽广,还是没心没肺,居然不为所动。大将王宗俦大怒不已,奏报王宗衍,说李严的言论有辱先帝、有辱陛下、有辱国体,实在太过分,请杀之!王宗衍不许。
王宗衍安排宦官宋光嗣置酒招待李严,席间借酒套话,打探后唐虚实。
于是,宋光嗣与李严之间爆发了一场舌战。
宋光嗣先是心平气和地问他后唐的基本概况。
李严如实回答,说我主李存勖某年某月某日,于魏州建号登大宝,又是某年某月某日自郓州突袭汴州,前后只用八天就入主汴州,接受了后梁三十万降兵降将;后唐的领土范围东至大海,西到甘州、凉州,北过幽州,南越岭南,四方万里无不臣服,父子传袭累世的淮南杨氏、大唐旧臣的凤翔李氏,纷纷派子弟入朝,稽首称臣;至于荆南高季昌、潭州马殷、吴越钱镠等,自然更不用说,贡赋不绝……所以,我主怀之以德、震之以威,天下统一是大势所趋,这项重任当然要由我主来完成。
宋光嗣冷冷一笑,“荆南、潭州、吴越的情况,我不太了解。不过这个凤翔嘛,与我们蜀地有秦晋之好,时儿女亲家,我们太了解他了,他们反复无常、言而无信,他们的表态岂能当真?并且我听说契丹日益强盛,难道后唐就不曾感到忧虑吗?”
针锋相对,您别给我装大尾巴狼,什么“天下臣服”啊,就荆南、潭州、吴越这几块料,前不久不是还向后梁称臣吗?他们的誓词都是一时权宜之计,龙胜帮龙、虎胜帮虎,您后唐也只是在地图上意淫一下广袤无垠的版图吧,虽然实际控制区域比后梁广,但你们比后梁多一个强大的敌人——契丹。
面对宋光嗣甩出的难题,李严选择了避重就轻,防守反击:
“契丹与后梁相比,谁强谁弱?”
“那……当然是后梁更加强大喽。”
“这不得了?后唐打后梁,如摧枯拉朽一般,何况是对付不如后梁的契丹。我们后唐都不需要动员全国兵马,只需派一个节度使领一镇之兵,就可消灭之。”
好像没毛病,但……“那你们倒是出兵灭了契丹呀,何故常年累月受其袭扰?”
“上天有好生之德……”李严甩开三寸不烂之舌,“天生四夷,不在九州之内。”大意是存在即真理,蛮夷戎狄的存在也是上天的旨意,我们不能因自身强大而对这些化外番邦赶尽杀绝,“盖不欲穷兵黩武也”。
宋光嗣败下阵来,惊叹于李严的伶牙俐齿。
宋光嗣的堂弟——宦官宋光葆,也与李严终日舌战,“与语终日,服其机变”,随后,宋光葆给王宗衍上了一道奏表,请求务必诛杀李严。
该表收录于《全唐文》,开头先扯下后唐的政治遮羞布,指出他们是“冒李氏之苗裔”,消灭后梁的喜悦让他们狂傲自大,此番派使节来,言语间毫不掩饰对我们蜀地的轻视和敌意,恐怕两国即将交恶,我们最好做好战斗的准备。
接下来,宋光葆给出了一份详尽的军事部署,按照这份部署,前蜀进可以与后唐问鼎中原,退可以割据蜀地成鼎足之势。
于是,王宗衍任命宋光葆为梓州观察使充武德军留后。
关于宦官宋光葆,也存有一定的争议。有人因其是宦官,又是宋光嗣的堂弟,所以先入为主地认为宋光葆也是祸国殃民的坏太监,由此推断他此番上表就是为了出镇一方节度,为自己捞取军权,并且成功了。
“主战派”的宦官宋光葆,究竟是为了一己私利,还是为了蜀国蜀民?现在还不能下结论,等后唐大军兵临城下时,自有分晓。
李严在前蜀逗留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在此期间,李严亲眼目睹了王宗衍朝廷的腐朽堕落、荒淫无道,王宗衍不但不为收敛,反而要主动向李严展示蜀地的繁荣富庶。王宗衍热情地邀请李严参观上清宫,沿路的成都百姓全都穿绸裹缎、穿金戴银,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当然,这很有可能是王宗衍故意安排的群众演员,为的就是向李严炫耀蜀地的富足,来回击“天朝上差”李严的傲慢无礼。
李严此次出访,还肩负着一个李存勖的私人任务——购买珍玩锦绣。只因蜀地以盛产蜀绣,且繁荣富庶多珠宝珍玩,正好能满足李存勖对骄奢淫逸的幻想。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李严居然空手而归。
面对李存勖的质问,李严道出了一个令李存勖火冒三丈的原因:
前蜀实行极为严格的货物管制,各种锦绣珍玩都被禁止出境,而只有粗劣低质的才可流入中原,这些准许出口到中原的低档货,还配有一个专属名词——“入草物”。
“草”字在古时的主要意思是山野、民间等,故有“落草为寇”之说。王宗衍把流入中原的货物称为“入草物”,是对中原人歧视蜀地的回应,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
李存勖听罢,不禁大怒,当场吼道:“王宗衍岂能免做‘入草人’吗?”
李严趁机向李存勖奏报前蜀虚实,说王宗衍其实就是个弱智儿童(实童騃),贪玩好色,身边尽是奸佞小人,辅政大臣王宗弼、宋光嗣等全是媚上欺下之徒,贪污**……前蜀已经是一座摇摇欲坠的破房子,只要大国出兵,在大门上踹一脚,它就会立刻土崩瓦解。极言蜀地人物富盛而君臣骄盈。
李存勖对自己的德行非常自信,不认为李严实在指桑骂槐。
天下未向后唐称臣者,唯淮南与前蜀。李存勖有秦王扫**之雄心,有混一天下之壮志,在先征淮还是先伐蜀问题上,李存勖有过短暂的犹豫。
当时有很多人主张先征淮,因为蜀地崇山峻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以一直是唐朝皇帝的御用避难所,况且蜀地已经被王建苦心经营了近三十年,手下兵多将广、粮草充足,又恃天险,不宜图之。
然而在李严情报工作的支持下,李存勖最终下定决心,把前蜀列为首要征服目标。当高季昌来朝见时,李存勖曾故意说自己打算先进攻淮南,来试探高季昌。高季昌则劝李存勖先伐蜀,并列举了伐蜀的好处和征淮的弊端。
高季昌的话句句说在了李存勖的心坎儿上,李存勖因此认为高季昌对自己忠心耿耿而龙颜大悦。
实际上,高季昌后来亲口对亲信承认,自己之所以劝李存勖先伐蜀,正是因为伐蜀是不利于后唐的,自己诚心往沟里带李存勖,以此达到消耗其实力、从而保全荆南的目的。
这就有意思了:李存勖心里想着伐蜀,嘴上却说征淮;高季昌心里想着征淮,嘴上却说伐蜀。二人相谈甚欢,皆大欢喜。这就是权术的游戏,这就是人心叵测的趣味。
这次后唐伐蜀的战争,堪称人类战争史上的奇迹。它的过程匪夷所思,它的结果更是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