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一下了马车,就往国师府赶,她在门外,被人拦了下来,问明身份后,再被人引荐进去,她是那种平常大事小事都淡定自如的人,但是此时脸上却忍不住泄露了一丝焦急,往前走的时候,一不小心被脚下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把前头给她领路的人差点吓了一跳:“银月姑娘,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银月还是下意识的冲人扬起微笑,她伸手把头边有些乱了发丝往后梳了梳,理了理自己的仪态,深吸一口气:“国师大人今天在府上吧。”
“在呢,银月姑娘来得巧,再晚一步,还真不定。”迎面走来的青年,还没走近,声音就带了他独有的风流来到,正是樊世贵。
他自然知道这位王太后身边的红人,在这里见到她有些许惊讶:“银月姑娘可是贵客,今日来国师府有何贵干?”
银月温温柔一笑:“起居郎,贵客不敢当,折煞奴婢了,不过,奴婢也很怎么起居郎下了值,不回自家的梵家大宅,来国师府又是为什么?难不成起居郎还要在国师这边兼职?”
樊世贵:“……”他吃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干脆开门见山:“银月姑娘,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既然都是国师这边的,何必再争锋相对闹得不愉快,银月姑娘今日来肯定是有要事,不妨先饶了在下,先处理要事可否?”
银月朝他笑道:“起居郎放心,奴婢自不会对外人说起,在国师府看到大人的事。”
樊世贵这才松了一口气,不敢再得罪她,朝她拱手道:“谢银月姑娘。”说完匆匆离去。
银月定定的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身旁的人张口道:“银月姑娘?是否对樊世贵公子有什么疑虑?”
银月摇了摇头,她这会儿已经全然冷静下来,是她浮躁了,她不该质疑国师的能力。
圭柏柏知道银月过来的事,樊世贵给他说了今天朝堂发生的事,他就知道太后那边会坐不住,对于银月的到来没有
意外。
但也不是完全不意外。
“你说赫连方伪装成太监留出宫了?”圭柏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整个皇宫,那么多禁卫,太监,宫女,竟然让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溜出去了?”
银月只是匆匆一瞥,未曾没有看花眼的可能,但是她是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人,哪怕自己并不是有十分把握,这时候也在圭柏柏面前表现出肯定的模样:“我亲眼看到他出宫。”
圭柏柏把手里的东西拿起来,又放下,揉了揉眉心:“知道了,我会把他找到的。”他对银月道:“这事你可以告诉王太后知道,反正也瞒不了她多久。折子我这边收下了,劳你废心了。”
“奴婢不过是做了点微末的事罢了,”银月见圭柏柏脸上并没有多么紧张,于是紧绷的心弦也跟着一松:“倒是国师大人,王太后这折子到底是下得有些迟了,不知那边的百姓,能否撑过这个冬天。”
“无事,我调了隔壁省的粮食补了空缺,至于今年的税收——”他笑了笑:“不过是一个可以任意填改的数字罢了,交上来的册子还是往年的数字,送上去的税银也没有少多少。”
银月微微怔了怔,圭柏柏对她解释道:“这些各属地送上来的税银都是掺了水分,册子上头的数字远远多于送上来的银子,大家都门儿清,知道每个地方实际能收上多少税银,并不会非要去逐一核对,睁一只闭一只眼就放过了。”
银月有些不敢置信,圭柏柏叹了一口气:“我这两年确实狠抓了一些人,清了些许做得过分的,又或者造成极大不好影响的,但是一些延续许久的潜规则,却没那么容易撼动,再者这些人其实也并没有贪这波银子,之所以谎报税银,很多人一开始也是报真实数字,但是这真实数字在一堆繁花似锦的数字里头就显得格外的惨,吃了亏后,这些人也就随大众,也报上一个好看的数字了。”
圭柏柏:“所以大家都有两个账本,一个是给上面的人看的,一个是给懂行的人看得。”这个上面的人,说
得就是王太后了。
王太后久居宫廷,她这辈子都未曾离开过京城,南夏那么大的版图,她总共才见了巴掌那么点地方,哪怕各地送上来一些受灾的文书,她也没办法去想像真正的灾民是什么样子。
她不能理解有些地方一年为什么只能收这么点税银,她只怀疑是不是当地的官僚中饱私囊了,所以大家就都一致的写几个漂亮的数字,全当是哄她老人家开心了。
任谁查看这几年送上来的税银账本,都会赞一声太平盛世,但实际上呢?
银月第一次接触这些,都感觉有些荒谬:“这不是在耍人吗?”
圭柏柏道:“谁说不是呢?”他对银月道:“你在宫里,看到的全都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大家都说宫里那个位置上的人,坐拥整个南夏,享无上权利,是最尊贵的,是站在金字塔顶尖,享受众人膜拜——但你离开宫里就会发现……这就像是一群人一起不遗余力的哄着一个人,玩那过家家的游戏罢了,说句难听的,就是在耍猴玩,耍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坐在那位置上的人。”
银月:“……”她被圭柏柏这句话镇住了,久久未能发声。
“所以,什么皇命,贵人命,贱命,都是骗人的,糊弄大众,有一些人知道自己的实力,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就选择成为身份的簇拥者,张口身份闭口身份,其实只是掩饰自己的一无是处罢了。”
“但事实呢,皇命又如何,说尊贵,尊贵在何处,祖上有点本事罢了。血统论是最荒谬的论证,歹竹还出好笋,何况是更加复杂的人?”
圭柏柏叹了口气,看到银月一副完全消化不了的模样,就说:“怎么说呢,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谎言,也可以说,构成我们现在这个国家的,就是由一个个谎言构成的,而因为信的人多了,大家就都以为是真的,但是谎言最终就是谎言,它总有被大白于天下的时候。”
“所以大厦将倾,只不过一瞬间。
就像这世上不应该有神仙,也不应该有皇帝,没有所谓的天道之子,
更没有什么神龙血脉。没有人是天生尊贵,也没有人是天生卑贱,天生的除了一张父母赋予你的脸,其他都说明不了什么,尊贵是要靠自己去赢得,卑贱也是你自己来决定,任何人都不能给你下定义。”
银月浑浑噩噩地离去,到最后也没有问圭柏柏是不是要去皇宫见一见王太后,其实也不需要问了。
她有些失魂落魄,走到宫门前,才想起自己忘记叫马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靠自己走了过来,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其实组成银月这个人的三观就已经崩塌过一次了,无数人告诉她女人就该守贞,失了贞的女人无恶不赦,只有自尽以求宽容。
但是她不甘心,她一边哭一边止不住得到怨恨,恨自己,更恨造成这一切的人,直至她亲手把那个禽兽的命拿走,她才感觉自己重获新生。
她建立起了新的三观,她知道,当有了权利后,人是可以跳脱在那些礼节之外的。
她失了贞,但她不仅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然后现在,这个观念再一次崩塌了,毁在同一个人的手上,这个人再次重塑了她的三观——权利,哪怕是皇权,在没有与之匹之的人格,能力的人手上,也最终只会沦落为被人戏弄的小丑。
全都是谎言。
她忍不住自语道。
宫门前的禁卫有些没理解:“什么?什么谎言?”
银月摇了摇头,她把腰牌拿出来,在最后下宫前一刻回了宫。
而此时,赫连方的失踪,王太后已经得知了消息,甚至比从宫外慢悠悠走回来的银月还要晚一点。
这个如今权势最大的女人终于忍不住开始露出些许慌乱:“这么大个人,在宫里消失了?你们全都是吃干饭的?都瞎了不成?看不到人不见了吗?”
王太后看到银月过来,忍不住又催了一句:“国师大人怎么说,他什么时候进宫来看哀家?”
她握住银月的手,像是溺水人的手握住最后一块浮木,冰冷,没有丝毫热气。
银月感觉自己像是被一
块冰抓住,她脖子被刺激的浮起一层鸡皮疙瘩,一直往下蔓延,但是她的脸上却是温柔的,得体的,好像一点没有被太后的模样给吓到。
她温柔又安定的语气让太后冷静下来。
“国师大人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本来是说马上要来的,但是当务之急还是先把皇帝找到再说。”
王太后终于从慌乱中稍微恢复些许神智:“你说得对,先找到他,找到他。国师有仙法,自有办法能够找到,这时候,也只能靠他了。”
她虚弱的一笑:“还好,还好哀家有国师……”
银月垂着头,她想,是啊,你‘慧眼识珠’,把国师大人当做自己的男宠藏在宫中五年……
王太后,国师大人心中有丘壑,不跟你计较这过去的事情。
但你怎么能如此自信,觉得国师到如今还是站在你这边的呢?
国师大人说得不错,这皇宫里的人,确实可笑至极。
尤其是这一对母子,最为惹人发笑。
赫连方,你待在宫里,还是皇帝,但是你出了宫,谁认你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