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雪舟烟浪
一条大江,西起昆仑终年雪山不化的千丈绝壁之上,奔流向东,不知绕过多少崇山峻岭,拍过多少危道险滩。从建康城往西溯江而上,初时还算平静,过了丹阳、铜陵二郡,阔大的江面竟陡然弯折起来,绕过一处巨大的江湾,江面顿时又阔了数十丈,这片江道,宛转曲折,形成了许多天然的江心沙洲,其中凤凰洲便是这段江面中最大的一个。
自汉末祢衡骂曹,葬在凤凰洲后,这片大洲便有渔人而居,又因离池州极近,来往总有渔人在此留歇,时间长了竟聚成了村落。
大船一连行驶了十余日,一行人日日都在船上吃住,每日里看如山白浪,早已厌烦了,这日大船终于靠了凤凰洲泊,只听苻阳吩咐道:“今日都上岸去,找个好些的酒肆好好吃喝一顿。我做东便是了。”船上众人都是一阵欢呼。
桓玄只带了两个仆人在船上,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察觉该是有何高兴之事。果然不多久,苻阳便来邀他们一同去岸上好好吃一顿。桓玄摇摇头:“我不去了。”苻阳微微诧异,却知他年纪虽小,倒是很有主见,也不勉强他,便带了一行秦人都下了船。桓玄见两个仆人也眼巴巴地看着,便说道:“你们也跟他们去吃饭吧。”那两个仆人面有喜色,略推脱几句,也兴冲冲地跟去了。桓玄摇了摇头,径直往楼上的舱室而去。
这艘大船是司马曜特赐的,共有三层,舱下一层,舱上两层。苻阳对桓玄颇为礼遇,让他们主仆住了舱上第一层,自己和余人分住其他的船舱。桓玄带了娀英同路,把她安置在第一层的尾舱,但此事也瞒不了人,他索性实言告知苻阳还带了个有病的婢女同路。苻阳虽然奇怪,却也没有多问,至于桓玄要的药品也沿途命人购买,日日都送到舱中。
桓玄每日两次为娀英扎针去毒,今日正好要第二次扎针,他一边往尾舱走,一边估摸着已经十多日了,如果二叔的话没错,娀英这两日就该醒过来了。刚进了舱中,却见床榻依旧,连放置在窗边的针盒也整整齐齐。桓玄叹了口气,拿起二叔留给他的医书,又打开针盒,便要依图为娀英施针,忽然床上的人轻轻动了一下,桓玄一低头,正对上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他顿时喜道:“呀,你醒了,怎么不吭一声?”
床上的少女正是娀英,她本来十分戒备,看清是桓玄,却很惊喜:“六公子,怎么是你,我还以为自己是做梦呢!”桓玄笑道:“你睡了十几日了,可不是做了一个老长的梦吗?”
“十几日了?”娀英一惊,撑臂便想起身,可她大病初愈,身上哪还有劲,随即又瘫倒在床上。
桓玄不想提桓乔下毒的事,便含混道:“我是在花园看到你的,你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二叔说你是先天便有心疾,此时犯病,若不及时医治,差点会没命的。幸好你运气好,遇见我二叔来京。他的医术十分高明,是他救了你。他又留了可以续命的膏药给我,说只要你醒了,便无大碍,每日贴上一贴,再吃几日药就能全好了。”娀英点点头,她忽然往脸上摸去,等摸到面具还在,她方才安心些。桓玄知道她在找什么,在她昏迷的时候,他便帮她戴上了面具。但桓玄生性温和,不愿问别人的隐秘之事,便装作不知,递给她一杯水,说道:“你这么久没有吃东西,只用参汤吊着,还需慢慢调理,过几日就能下床行走了。”
娀英喝了几口水,又问道:“我真的睡了十几日?”
桓玄见娀英惊讶,便算了算,说道:“已经十三日了。陛下派我出使长安,我也不能把你丢下不管,就把你带上一起去长安了。”娀英闻言忙向窗外看,却见外面烟波浩渺,水色山青,果然是泊在江边。娀英皱起眉来,摇头道:“我不要去长安,我现在病好了,我要回建康去。”
“你还回去做什么?”桓玄急道。
娀英摇头道:“我要回去,我还有朋友在建康,还有小白,我走了,谁喂小白?”
“小白已经送给道子了。”桓玄一急,喊道,“桓乔嫁人了,我也走了,听说桓府都被拆掉了,我们都没有地方去了。”
娀英一愣,回头看向他,却见桓玄小小的脸都皱了起来,一双亮晶晶的黑眸里蕴了泪水。他这样的年纪,正是无忧无虑的时候,可他身上背负了太多不该承受的东西,到现在,连家都没有了。
见她神色变化,桓玄轻轻地拉着她的衣袖,祈求道:“小胡姬,你别走。好吗?”娀英心下一软,想起舅舅死的时候,自己比桓玄如今还小些,那时候家人都不在了,心里空落落的,充满着无边的恐惧,不知道该去哪儿。桓玄也没有亲人了,如果她也走了,这个小小的孩子就真的无依无靠了。想起这些年在桓家的生活,虽然没有锦衣玉食,但桓家对她不薄,衣食无忧,内心深处,她甚至早已把那个寄居的马厩当作了家一般。她实在不忍辜负眼前的孩子,于是她握住桓玄的手:“好,我不走。”
桓玄破涕为笑:“小胡姬,你真好。”
娀英揉了揉他的小脑袋:“那你以后不许小胡姬、小胡姬地乱叫,要叫我英姐姐。”
“我偏不。”桓玄吐舌做了个鬼脸,“你比我大很多吗?”
娀英道:“我自然比你大许多。”说着她屈指算了算,“六公子属龙吧,我比你大五岁呢。”
桓玄岔开话题:“我们要去长安,这些日子逆水行船,行得不快,算来刚过铜陵,快要到庐江了。”
娀英点点头:“过了庐江再北上向江夏,再行一段时日,便可以从江陵弃船走陆路去长安了。”
桓玄倒是讶异:“你竟然知道不少。”
娀英微默了一下,却不说话。桓玄陡然想起这小胡姬本就是北人,想来当年这段路她恐怕是走过的。但他故作不知,又说道:“他们走得这样慢,我看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急着回去,恐怕还有别的事要办。”
娀英奇道:“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们?”桓玄却摇了摇小脑袋:“他们是秦人,与我们不是同心同德的,我若问他们太多,他们也会提防我。像现在一样,把我当作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反而更安全。”娀英想到他小小年纪,却这样懂事,更是有些心酸,温言道:“六公子,你别怕,奴婢会尽力保护你的。”桓玄又露出了天真的神情,认真地说道:“是我保护你。”娀英心下感动,便点头道:“好。”
到了晚上苻阳等人回来,果然给桓玄带了许多饭菜,苻阳却不太高兴:“什么凤凰洲,还以为何等繁华,就是个小镇而已,也没什么像样的酒肆。等到了江州再请你吃些好的。”
虽是农家菜饭,但不乏鸡鸭鱼肉,桓玄大快朵颐,吃了个满腹,娀英却只拣了清淡的用了几口,并没有什么胃口。桓玄早同苻阳等人说过,后舱里躺着的姑娘是他生病的丫鬟,此时苻阳见娀英戴着面具,相貌丑陋得紧,不由得一怔,但倒也不轻慢她。桓玄小声问道:“你吃饱了没,我再让人去给你买些。”娀英瞧见一大桌子饭菜,皱眉道:“不用了,我吃饱了。”
苻阳不以为意,只听他对身后的人说道:“三爷,都说南方物华丰富,我瞧着也不过如此,还不如我北地繁华。”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他身后那人皱眉打断:“这还是南朝的地界,不要胡言乱语。”他走近几步,坐到了桌边,娀英与他目光一对,忽然怔住了,脱口唤道:“洪……”但她很快住了口,双眸一转,却不吭声了。桓玄不知他们相识,对那男子笑道:“清河王,这是我的一个丫头,一直养病没有出来,还请王爷恕罪。”
那男子点点头,说道:“前方路途遥远,既然身体不好,多在舱中便是,免得受了风寒。”
他只略看了这少女一眼,便很快移开目光,又对苻阳道:“别只顾胡闹。过几日就要到江州了,要好生准备一番,不要惊动了旁人。”说罢,也不管苻阳等人,径自上楼去了。
见众人都散了,桓玄方才悄悄对娀英说道:“过了江州、江陵二郡,再往北去,就不是咱们的地界了。”娀英却没有留意这些,她仍震惊于怎么洪亮也在这艘船上,瞧起来他还是个颇要紧的人物。见娀英回头去看洪亮,桓玄低声对她道:“表面上看起来苻阳是正使,但实际上这些秦人都以那人为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的地位只怕远在苻阳之上。”
娀英道:“我曾在建康见过他几次,那时他救过一个落水的女子,又说自己姓洪,名亮,家中行三,叫作洪三郎。”
“洪亮?”桓玄拧眉沉思,“秦人本身的名字难懂得紧,这只怕是他给自己起的汉名。”他沉思半晌,便对娀英道,“他承认自己是清河王,这说明他就绝不是清河王。此人身份只怕更加尊贵。”娀英似懂非懂:“六公子为什么管他叫清河王?”
桓玄一笑:“他对自己的身份忌讳莫深,但我们与他一路同行,怎会看不出他是众人首领?不如假意猜测一个不太要害的人物,也让他们安心。”
娀英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问道:“六公子猜测他是什么人?”桓玄摇摇头,道:“只怕他是苻坚诸子之一,秦人粗蛮不通礼数,也不立储君,苻坚将所有儿子都封了王,但苻坚嫡出三子中,二子苻晖虽然孔武,却没什么谋略,六子苻融年纪还小,如今最得势的是其第三子苻宏,都说他有勇有谋,是苻坚最宠信的儿子。这人只怕正是……”
娀英心中一跳,竟有些出神,只听桓玄叫:“娀英。”娀英回过神来:“嗯?”桓玄没有留意她的异样,却说道:“这也是个难得的机会,不管他是苻坚的哪一个儿子,咱们若是想在长安过得安生,日后恐怕要倚靠这位贵人。”
又过了月余,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此时正值初伏,长江中游这带,夏日最是酷暑难当,阔大的江面如同天然的蒸笼一般,将两岸蒸腾的水汽氤氲,十分难挨。娀英在船上休养了这些时日,渐渐地能起来走动了,也不用每日服药了。桓玄和娀英久在建康生活,倒也耐热,并不觉得如何难熬,却苦了苻阳一行人。他们在长安时哪里经受过这样的炎热天气,就算换了最单薄的绸衫也日日热得满头大汗,干脆避开女眷时**胳膊,直呼快要热死,却只有洪亮依旧正装合襟,好像一点炎热也感觉不到。
这日大船终于到了江州,便泊在东门处,苻阳等人都换过汉人的装束,看来是要上岸去。洪亮瞥见娀英出来,只一点头,却不说话。苻阳生性热络,对桓玄道:“今天我们进城里去逛逛,你们跟着一起来吧。”
桓玄眼中露出一点期待的神情,但他看了看娀英,却摇头道:“我们不去了,娀英的病还没有好。”苻阳一怔,也不勉强,便说道:“好吧,那我们进城给你带些好吃好玩的。”洪亮早在外面等得不耐烦,皱眉道:“磨蹭什么?还不快走。”苻阳只得忙跟了出去。
娀英见他们走了,方对桓玄道:“你若是想去,就跟着他们去逛逛,我一个人待在船上也没什么关系。”桓玄眨巴眨巴眼睛,却摇头道:“江州是我阿爷当年带兵的地方,他们表面上说邀我们一起去,其实心里说不定不想让我去的。我还不如自己识趣些。”娀英微微讶异,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小鬼头。”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都觉得有些肚饿,娀英便问道:“膳房在哪儿?我去给你做些饭菜吃。”桓玄自告奋勇道:“他们平时都在底舱做菜,今天都出去吃饭了,我带你去找找食材。”
两人在舱下翻拣了一阵,却见厨房里空空的,仅有几把剩下的胡荽。桓玄皱起眉头:“不如等他们买了吃的回来。”娀英却道:“等他们等到何时去了?”她向船舱外探看了一下,说道:“走,我们去岸上买点鱼。”
江上穿行最多的便是渔船,此时正值夏初,正是鱼肥的时候。江州这一带江面广阔,浪平风小,正是捕鱼的好地方。此时中午,不少渔人打了鱼回来,江边的石矶上绵延铺了数里的鱼摊,船上人家大多没有什么钱,都把捕来的鱼放在丈余见方的粗陋的陶盆里,就地取材用江水养着,沿江满是吆喝喧嚣的声音,这边的方言又和建康不同。不同于吴语的轻侬呢软,本地人吐字简促,语声激昂,吆喝起来好不热闹,倒是这江边的一景。
娀英领着桓玄一边走一边看,忽听桓玄“咦”了一声,指着一个少年面前的几个硕大的陶盆叫道:“这是什么鱼?这样大?却又是扁的?”他话音未落,却听那卖鱼的少年嗤笑道:“连团头鱼都不认识。”桓玄顿时脸上通红,大声道:“我们建康又没有这种怪鱼。”
那少年却更是不屑:“原来是从建康来的。难怪这样五谷不分。”
桓玄怒道:“你说什么!”
娀英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卖鱼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着上身,浑身肌肤晒得黢黑,一望便知是水上人家长大的。只见他目中略带轻蔑地瞧了瞧桓玄,却扭过头去:“我说的谁,谁心里清楚。”
桓玄年纪虽小,但自尊心极强,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他气得一跺脚,却一不留神,衣袍的锦带滑落下来,正好掉在那少年面前的陶盆里。那少年皱起眉头,很是嫌弃地用两根指头把锦带从陶盆里夹了出来,丢在地上,这举动无疑更是激怒了桓玄,他一跺脚道:“我这锦带不比你这破鱼贵得?”
那卖鱼的少年却嫌恶地说道:“你们建康人穿的都是百姓的膏脂,又脏又臭。”说罢他竟把大陶盆举起来,往旁边挪了挪。
娀英在旁看着这两个孩子吵架,本不欲插口,此时见这少年竟然轻而易举地能举起这陶盆,不由得有些心惊,须知这陶盆一丈见方,又是粗泥混着砂石烧制,里面盛了水,至少不下百斤,他这样瘦小的个子竟然能轻易举起,端然是天生神力。她见桓玄恼得满脸通红,就要冲过去和那少年理论,忙拉住桓玄,却对那少年说道:“好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那少年见他二人衣饰华丽,更不由得憎恶,又在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道:“呸!”
娀英也不去理他,拉着桓玄远远走开,另在旁边的一个渔人处买了两尾肥大鲜美的团头鱼,又买了两根本地鹦鹉洲上沙地里种的萝卜,一共才花了十文钱。桓玄直呼便宜,娀英笑道:“听咱们是外地口音,这还算贵的呢,要是本地人买,至少能再便宜三文。”
桓玄不敢置信:“七文钱便能吃一顿饭?”娀英说道:“寻常百姓家一年到头也费不了二两银子,已算殷实。”桓玄回身看了一眼,远远瞧见适才那个卖鱼的少年正在往陶盆里添水,这些人的确都是又黑又瘦,看起来吃得不好,他不由得沉默了下来,半天没有言语。
两人正要回去,忽听岸边有人大声喊道:“不好了,有人落水了!”说罢,许多人都向江边围去。桓玄一时好奇,也拉着娀英过去看热闹。却见江心只有一艘小船孤零零地在打转,船上却不见人影。
桓玄大是奇怪:“船上怎么没人?”
一旁有个卖鱼的老伯插口道:“造孽啊,这江心水最急,掉下去哪还有命?”
娀英吓了一跳:“人已经掉下去了?”那老伯说道:“是啊,瞧着是个女子,也不知是怎么的,竟然失足掉在水里。” 桓玄一听,急得大呼小叫:“快点救人啊,再不救就没命了。”那卖鱼老伯却连连摇头:“这段江口叫作鬼见愁,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底下水流最急,掉下去了谁也救不上来的。”
正说话间,忽听扑通一声,只听有人喊道:“咳,奇奴跳下去了。”娀英和桓玄循声望去,却见跳下去救人的正是适才吵架的那个卖鱼少年。桓玄张大了嘴:“他……他去救人?”那卖鱼老伯却面露喜色:“刘家的三小子也在啊。若是这孩子去,那是有救的!”桓玄不相信:“他的水性这样好?”那老伯瞪了他一眼:“奇奴的水性要是不好,满江州府就没人敢说水性好。年年五月初五去弄潮头,第一个手持红旗跳下江去的就是他。”
这个名叫奇奴的少年果然水性极佳,只见他在江中几个起伏,便到了那女子落水的地方。旁边的人都叫起好来,看起来给予了少年极大的信心。江上波涛翻涌,可少年如白鱼般在浪里穿梭,不一会,便见他又从水面冒出头来,这次手里推着什么。
“快接着。”江边忽有人大声喊道,说罢便丢了两根绳子下去。娀英和桓玄看了过去,却见苻阳、洪亮等人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江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
那名叫奇奴的少年接过洪亮抛来的绳索,却缚在女子身上,他在水里轻松地蹿了几下,便把那投水的女子推上岸来,先对洪亮道了声谢,又把那女子伏身放在地上,让她将口中的水吐出。
娀英带了桓玄也赶了过来,见到苻阳等人先打过招呼。苻阳热络地说道:“你们瞧瞧这小子,小小年纪竟有这样入水为龙的本事。”娀英只笑了笑,桓玄面上却不太好看,他白了那少年一眼,心中大是不服气的。洪亮平日里虽然对人冷淡,但很有爱才之心,见到这少年这样的身手,大想招揽在麾下,便对那少年说道:“你的名字是叫奇奴?你是本地人?愿不愿意跟随我,我定然不会亏待你。”苻阳见他开了口,亦是笑道:“小子,算你发达了。我们三爷看重你,让你做个长随,这是多少人做梦都想不到的事。这可是天大的福气,管教你日后飞黄腾达,不可限量。”
这少年看清娀英桓玄与他们认识,当即冷笑了一声,指了指苻阳,嗤笑道:“跟随你们有什么好处?像他一样做个哈巴狗吗?”“你这小子!”苻阳勃然大怒,挥舞起拳头。桓玄趁机挑唆苻阳,故作不懂地睁大眼睛,问道:“苻侯爷,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瞧不出哪有哈巴狗?”
这少年也不多说,竟然一甩手便走了。苻阳脸上难看:“啊呸,这小子一脸穷苦样!”洪亮却不以为意,望着那少年的背影感叹道:“南朝藏龙卧虎,竟有这样的人才。不可小瞧少年人啊。”
过了约莫片刻,却见那落水的女子轻轻哼了一声,悠悠转醒过来。
桓玄此时凑了过来,突然脱口叫道:“咦,郗姑姑,怎么是你?”
洪亮等人本不在意,听到桓玄这样称呼,也都看了过来。却见那女子约莫二十余岁,容貌甚是美丽,凤眼细长,皮肤白皙,一头乌发盘在脑后,却做妇人打扮。苻阳在旁看了一眼,不由得心中一动,暗道,真是个美人。但洪亮瞧了那女子几眼,双眉一挑,显然是认了出来。
娀英看清那女子面貌,险些惊呼出声,她后退两步,不由得自主地向洪亮看去,正与他目光相对。娀英忙低下头,心口怦怦直跳,她哪里不认得,这女子正是那日她和洪亮躲在岸边偷看的王献之的夫人郗道茂。
郗道茂认出桓玄,亦是一惊,泪水哪里还止得住。桓玄夹七夹八地说了半天,苻阳这才明白过来,连连惊呼:“你就是名满天下的王献之的夫人啊。”
高门多有姻亲,隔了些七弯八绕的关系,论起来桓玄还要叫郗道茂一声堂姑姑。桓玄天真地问道:“郗姑姑,你不待在京里,跑到江州来做什么?”郗道茂面上一红,却沉默不语。
洪亮和娀英都是知道缘由的,只是他们对望一眼,也都只能装作不知的样子。娀英插口道:“我看夫人衣衫湿了,怕是难受得很。船上我还有几套新衣服,夫人先换了衣衫再说不迟。”众人见郗道茂神色不好,知她此时衣衫湿漉,裹在身上必是难受的。桓玄便说道:“好啊,郗姑姑到我们船上去吧。”
众人回到船上,娀英先拿了一套干净的衣裙给郗道茂,便听桓玄在旁叫嚷道:“饿死了,饿死了。”她忙道:“你陪陪你郗姑姑,我先下去给你做饭。”
谁知娀英还没走多远,便听桓玄在后面又叫道:“郗姑姑,你可别想不开。”她吓得赶忙回去,却见郗道茂站在船舷边,竟是想不开要自寻短见。
苻阳和洪亮也闻讯赶了过来,苻阳忙喊道:“美人,你可别想不开,有事好商量。”
郗道茂摇了摇头,面上却是决绝的神色,她回头看向桓玄,轻声道:“桓小公爷,妾身已决定不活了。若小公爷日后见到我……我夫君,就跟他说,妾身没有……没有负他。”
桓玄慌得快要哭出声来:“郗姑姑,你别这样。快下来啊。”
郗道茂脸上红了又白,她双唇一咬,忽然要向船外跃去,便要投水自尽。
“你们让她去死好了。”洪亮忽然冷冷地开了口。
娀英愤怒地看向他:“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洪亮却不理她:“她得罪的人来头这样大,她已经输定了,还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得了。”
听到这话,郗道茂的一只脚忽然顿住,却没有继续往外跳,她张大了嘴,眼圈却红了又红。
洪亮又开口了,一句句快要剐到她心里去:“郗夫人,宫里已经传旨了,新安公主择日便要下嫁。你可知道新任驸马是谁?”
郗道茂一双如春水般的明眸中蓄满了泪水,她偏过头去,喃喃:“不,你不要说了……”
“是你的夫君,很快就要成为驸马。”洪亮淡淡道,郗道茂却好似被雷劈中,竟打了个寒战。
苻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瞧着郗道茂:“明明是你的丈夫?怎么又要成为公主的驸马?”桓玄悄悄地拽了拽他的衣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亦是同情地望向郗道茂。
洪亮却不顾她的脸色,言辞极其尖锐:“你的夫君就要迎娶公主了,怎么没人通知让你回去观礼?你既要投河,那你请便。那少年拼了性命救你,我要是他肯定后悔。就该任你在这冰冷的江水里做一只孤魂野鬼,也好过看着公主和你夫君琴瑟和鸣。”
娀英是知道其中原委的,她心中本就愤懑,再也忍耐不住,冲过去一把拉扯住郗道茂,大声道:“郗夫人,你清醒些。你夫君若真心对你,怎会舍得让你离家飘零?他分明就是个负心薄幸之徒,贪慕富贵想娶公主,便不管你的死活。”桓玄忙又拉她的衣袖,小声道:“王先生可不是这样的人,这里面定有什么难……难处。”但这句话就连桓玄都说得不太自信。娀英连珠炮一般说道:“他能有什么难处?无论他是否发过誓说过不负你的话,此时他就是辜负了你。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你还为他去寻死,实在是愚蠢之极。”
桓玄奇道:“娀英,你怎么知道王先生发了誓不辜负郗姑姑?”
娀英深悔失言,又见洪亮也向自己看来,忙改口道:“我只是猜想的。哪个男的不是这样甜言蜜语,赌咒发誓,回头就忘得一干二净。”洪亮瞥了她一眼,却没有反对。苻阳更义愤填膺地插口道:“南朝的男人竟这样不讲情义,可不如我们北方的男儿重情重义。郗夫人,不如你就跟我们去北边吧,你长得这么美,定有很多好儿郎会追求你,到时候再嫁人就是了。我们可不讲什么三从四德,也不在意嫁过人……”
洪亮听他越说越不成话,皱眉打断道:“我看你们汉人的女子读了这么多的书,遇事倒不如这小胡姬明理。”却见洪亮一甩衣袖,转身就走了,这次他是真的懒得管了,回舱去睡觉了。
郗道茂脸上苍白得血色全无,她双腿一软,几乎是跌坐在地上。良久,她方用手掩住面,低声泣道:“我是……我是个薄命的女人。”
“什么都别想,也不要做傻事,吃点东西才是正经事。”娀英忙把她扶起来,领她回了舱中。这下娀英一步也不敢离开郗道茂了,便拉着她一起去了底舱。郗道茂呆呆地坐在一张木凳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娀英在一旁淘了米煮饭,她厨艺本就粗疏,把鱼用刀背拍晕了,就要丢到锅里去。忽听郗道茂道:“别忙。”娀英讶异地看向她,却见她缓缓过来,接过那鱼,熟练地用刀去了鱼鳃,又用油煎了半熟,再把胡荽切碎了放在汤里去除腥味,最后用刀将萝卜砍了大块,放在瓮中一起焖煮。娀英又惊又喜,她愿意做饭,想来是想通不会再寻死了。
郗道茂的厨艺真是精湛,说来也怪,明明是最普通的食材,可却越煮越香,桓玄闻着瓮里的诱人香味飘来,早已勾得馋虫大作,恨不能马上吃上一碗,早在舱口探头探脑地看,见娀英在旁便笑道:“这定然不是你的手艺。”娀英白了他一眼,作势要打他:“我做得难吃,你干吗还要吃?”桓玄嘻嘻笑了起来。郗道茂在旁看着,虽不插话,可面上也渐渐有了笑意。
守着炉灶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郗道茂轻声道:“好了。”
桓玄赶忙将陶瓮端了下来,用黑陶碗盛了出来,他迫不及待地尝一口鱼汤,又烫又鲜,险些连舌头也掉了下来。郗道茂见那团头鱼刺很多,便用筷子将鱼肉都剔了下来,替他拌在饭里,柔声说道:“别光喝汤,多吃点肉和饭才好长身体。”桓玄哪里来得及应,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大碗饭才饱,这才看向旁人,却见苻阳和娀英都大口大口地喝着鱼汤,就连吃相最斯文的洪亮也破例多吃了一碗。
桓玄打了个饱嗝:“郗姑姑的手艺真好。”郗道茂脸上一红,小声道:“这就是简单的家常饭菜而已。”
洪亮却说道:“这么简单的家常饭菜,只怕有些人也做不出来。”娀英本吃得正香,听这话却不乐意了:“你说谁?”他俩眼见着拌起嘴来,桓玄赶忙打圆场:“郗姑姑,我还要再吃一碗。”郗道茂笑着又替他添了一碗。
苻阳吃得意犹未尽,一抹嘴唇又开口说道:“郗夫人,你的手艺这样好,我们都想吃你做的饭菜。不如就留下来同我们一起去长安吧。你这样好的手艺,就算不急着改嫁,也可以开个馆子。”
郗道茂微微迟疑,看向桓玄,桓玄也点头道:“是啊,郗姑姑,同我们一起去吧。”娀英更是急道:“反正夫人也没有旁的地方可去,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郗道茂眼眶一红,半晌,方轻轻点点头。桓玄高兴得快要跳起来,却没有注意到郗道茂的目中还是带过一抹化不开的忧伤。
沿汉水北上,大船行得颇快,十日便到了南阳郡。这一路江上行船,众人至此终于弃船改乘车马,都觉兴奋。南阳一带,比江州、江陵更加繁华,其中往来人群,多有夹杂蜀地口音,更让娀英和桓玄觉得新奇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