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曩事纷纷
因是有了心事,娀英一夜未能安眠,第二日起来收拾齐整了,出门时却见苻阳早备好了羊车,瞧见二人笑道:“你们俩昨晚私会去了吗?都跟乌眼鸡似的。”苻宏倒没说什么,娀英却心中一跳,偷偷瞥了苻宏一眼,见他眼眶果然有些发青,显然也没有睡好。娀英心中又是一动,难道他也是辗转难眠?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入了宫中。
苻宏先带着娀英去了芙蓉殿。
不同于金宝公主的广阳宫那样奢华,芙蓉殿出人意料的装饰甚简。殿中也未挂珠帘,只用竹席混了柔丝织成半透明的帘幕,反而显得更加清凉适宜。娀英站在苻宏身后,略在殿外等了等,只听里面通传过后,便出来了一位身着碧色衣裙的丽人来。
苻宏自弱冠离宫后,很少回宫,与父亲的这些妾侍更是少有谋面。此时远远瞧去,只见这丽人约莫三十余岁,也未饰金玉,只将长发在耳边挽了个堕马髻,也说不出她如何美法,可她就那样款款走了出来,却让人觉得眼前一亮,只觉她举手投足无不有一种妩媚之态。他心头一震,忙上去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慕容贵妃轻轻颔首,温柔一笑,说道:“三太子殿下今日怎么来了?”她语声轻柔,说话喃喃而语,好像在耳边私语一般。连苻宏这样的人也不免有些面红,忙退开几步,低着头道:“儿臣昨日莽撞得罪了阿宝妹妹和丽郡主,特来向贵妃娘娘赔罪。”
这件事宫中早已传遍,慕容贵妃怎会不知,她是何等玲珑剔透之人,起先故作惊讶,听完后却带了些抱歉的柔声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三太子实在客气了,您何罪之有?这都是阿宝不懂事,丽丫头平日里瞧着斯文,想不到也这样鲁莽,还请殿下原谅她们姐妹的年少无知,不要与她们计较才是。”她的语气又温柔又妥帖,任是个石人都融化了。苻宏微微讶异,他虽然早就听闻贵妃狐媚入骨,却很少有机会与她照面,这还是他第一次当面同她说这么多话,想不到她竟是这样又知礼又温婉的女人,倒和公主的性子截然不同。
好像是看穿了苻宏的心思,贵妃又笑道:“妾等久居深宫之中,与诸位王子甚少谋面,其实我们原本是一家人,却不如寻常百姓家那样亲密熟悉,倒是见外了。”苻宏忙道:“母后常常提起贵妃娘娘,总夸娘娘温柔贤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皇后娘娘过誉了。”贵妃双眸一闪,忽然轻轻抚了抚隆起的小腹,好像是随意地叹道,“皇后娘娘多好的福气,有三个这样出色的儿子在,总是更有晚福的。”
苻宏却说道:“贵妃娘娘积福养安,这胎定是一举得男。”
贵妃轻笑了一声:“三太子还会看相?”
苻宏正色道:“有父皇真龙相护,娘娘求仁得仁,还有什么不能得的?”
“但愿如三太子所言。”慕容妃似笑非笑地瞥了苻宏一眼,好像看到了苻宏的心里去,“三太子为了个小姑娘纡尊降贵地来找本宫,本宫怎能不识趣?”她目光一转,又道:“那小姑娘在哪里,说是还和我家阿宝与丽丫头有几分相像,难怪她们胡闹一场,快叫来,让我瞧瞧。”
宫人领了娀英上殿,苻宏被她说破了心思,正讪讪然想如何应付,却见贵妃的目光忽然移到了一直站在他身后垂头不语的娀英身上,贵妃微微一怔,问道:“这就是三太子从南方带回来的那位姑娘?”苻宏道:“正是。”
贵妃扫了她几眼,温和地说道:“抬起头来。”谁知娀英竟好像走了神,低着头只是不动。苻宏赔笑道:“我带她来,便是想当面向贵妃娘娘赔罪。谁想这丫头乍入宫中,不识礼数,倒让娘娘见笑了。”说罢,他便催促娀英,“贵妃娘娘有命,还不快抬起头来。”
娀英轻轻抬头,正与慕容贵妃的双眸相对。却见贵妃神色一变,好像看到什么害怕的事物,竟然向后退了几步,险些跌倒。好在她背后有一张乌木圆桌,她扶住桌角,勉力站住,脸上却没有一点血色。娀英本来心里还存了三分怀疑,此时全然揭晓,她面色涨红,目也不瞬地盯住贵妃。
贵妃哪敢与她对视,一张芙面半点血色也无,双手牢牢地抓住桌角,本就苍白的皮肤因为过于用力而显出几分红晕。
“娘娘?”苻宏试探地唤了一声,却不明白贵妃为何如此。
贵妃自觉失态,镇定了一下心神,说道:“宫人说这姑娘与阿宝和丽儿长得相像,却不想这样的像,倒是吓了本宫一跳。”苻宏皱了皱眉,仔细看了看娀英,也说不出和阿宝与丽郡主哪样像法,只是乍一看去,有点神似罢了。
贵妃鼓足了勇气,又看了娀英一眼,试探地问道:“你真是南地生人?”
苻宏未明所以,却听娀英用一口纯熟的吴语轻声道:“奴婢是建康人氏。”她咬字轻柔,果然是软软糯糯的一口南音。
贵妃蹙起秀眉,盯着娀英的一双碧眸,却不相信:“南人怎会有这样的眸子?”
娀英沉默片刻,轻声道:“奴婢听说,陛下也是黑眸,今日见到娘娘,亦是一双黑眸,可金宝公主却是淡碧色的眸子,生有异象。因此天王也更宠幸金宝公主呢。”苻宏忙喝道:“胡说,你怎可跟阿宝相比!”
贵妃却不以为意,勉强笑笑:“没事的,她说的也是实情。”她微顿了顿,又忍不住问道:“你是哪年生人?”
娀英本是癸亥年出生,可她故意说道:“奴婢肖蛇。”贵妃心中微安:“哦,你与阿宝同岁。”“你瞧着倒比阿宝要大些,”可她随即有些起疑,接着追问道,“你父母是何人?”娀英沉默片刻,说道:“奴婢父母都是建康的普通百姓,以务农为生。”
“他们现在还在吗?”贵妃追问道。
娀英道:“奴婢的父母早就亡故,所以奴婢流落街头,这才在建康识得三太子。”她说着抬起头瞧了眼苻宏,小声道,“三太子可作见证。”苻宏一愣,明知她是信口开河,却说道:“正是这样。”贵妃疑心稍解,又偷眼瞧了瞧娀英,只觉她的面容真真是让她不敢再看。贵妃怀着身孕,本就气血不足,此时更觉得胸口闷得紧,她脸色有些发白,匆匆摇了摇手道:“罢了,你们先走吧。阿宝那儿我会去嘱咐她,让她不可再胡闹了。”
苻宏要的正是这句话,本以为要费些周折,想不到竟是这样容易,他大喜过望,忙拱手向贵妃道了谢,便带着娀英离开了。
苻阳早已等在宫门外,见二人出来,喜道:“事成了?”苻宏点了点头。苻阳笑道:“三爷神机妙算,哪还有不成的?我还担心求贵妃娘娘不成呢。”苻宏也没想到事情这样容易,他偏过头去看娀英,却见她垂着头神色郁郁,显然有了心事,苻宏的脸色也不由得暗了下来,只是碍于苻阳在,不好直接开口问罢了。
夜里娀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听门吱呀一声开了,是苻宏推门而入。娀英忙假装合上眼,却听苻宏轻声道:“连衣裳也未换,还装什么睡?”
娀英无奈,只得睁开眼,小声唤道:“三太子。”
苻宏应了一声,就近拣了张罗汉榻坐下,打量着她的神色,问道:“那慕容贵妃究竟是什么人?她见到你就如同见到鬼一样,我想了又想,觉得其中必有蹊跷。”苻宏越想越兴奋,踱步道,“慕容贵妃的来历必然有鬼,她到底是什么人?对了,我应该去打听一下,慕容垂究竟有没有这个妹妹。”
娀英闭了闭眼睛,似是心里挣扎了一下,说道:“慕容贵妃的确是慕容垂的胞妹,我过去还不信,今日见到她我就认了出来。”苻宏有点不敢置信:“她竟然真是慕容垂的妹妹?”娀英点点头:“我小时候便见过她,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可我还是认得她,她是瑜兰公主。”至此不由得苻宏不信。苻宏摇了摇头,有些失望:“当年慕容垂为了报仇自请征战龙城,结果将慕容一族屠杀殆尽,只带回一个慕容暐、一个慕容贵妃。如今慕容暐被他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本想以慕容贵妃为切口,找到他的把柄扳倒他。既然如此,恐怕还得另找把柄。”娀英不置可否,呆呆地望着窗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慕容贵妃的身影,她的一笑一颦和记忆中另外一个人叠在一起,娀英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愿再去回忆。
“你怎么了?”苻宏见她神情奇怪,不由得靠近她几步,侧头关切地望着她。
“我有些头痛。”娀英遮掩道。苻宏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折腾了几天,总算云开雾散,早些歇息吧。无论有什么事,都有我在。”娀英轻轻地应了一声,倚靠在他的怀中。两人相依相靠,室内一时脉脉,两人都不想开口打破这份静谧。过了许久,只听娀英小声道:“三太子,如果我有什么事瞒了你,你会不会怨我?”
“不会。”苻宏答得十分断然。
娀英有些奇怪,撑起身子回眸望他,却见他目中透出的都是和煦的神情:“你不愿告诉我的,必有你的苦衷。我如果强迫你说出,岂不更是雪上加霜?”娀英心中感动,低下头沉默不语。“怎么了?”苻宏揽住她问道。娀英竟轻轻抽泣起来。苻宏笑了起来,伸手擦去她面上泪水:“傻丫头,你哭什么。无论你知道什么,都不必告诉我。扳倒慕容垂那老贼,是我的事,不用你动手。”
“我不想瞒着你,”娀英抽泣道,“我只是怕打老鼠,砸破了花瓶。”
苻宏心念一动,面上却不带半分,只笑着搂住她:“罢了罢了,不必说了。”
不知不觉地,娀英对他已有了十分的信任,她仰着脸望着苻宏,神色却很亲昵:“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原原本本说给你听。”
两人密夜私语,离得极近,呼吸可闻。嗅到她身上似幽兰般的香气,苻宏却有一时的把持不定,他心神一荡,竟伸出手,要触她面颊,却一眼瞧见她如鹿般的眼眸中星光流转,和她面上突兀的红晕,他硬生生地把持住了,僵硬地缩回胳膊,只在她耳畔掠过,仓促道:“夜已深了,你早些安歇吧。”
苻坚年过四十,登基已有十余年,他积威日盛,早已养体居气,生活日渐奢侈。长安的冬日非常寒冷干燥,苻坚不喜这样的气候,时常口鼻生疮,犯病时痛苦难挨,便传旨要去洛阳过冬。
慕容贵妃此时已怀孕七个余月,虽然有心伴驾,但身体却吃不消这样的长途劳顿,只能留在长安。临出行前几日,皇后忽然犯了喘疾,太医院的御医们流水般入宫请脉,都道皇后这次的病症来得凶险,怕是犯了时疫。苻坚听说此事,却怕时疫容易传染,也没有去亲自看望皇后,只赐了不少珍贵药材,便也让皇后留下来好好养病。
此时西线战事未歇,苻坚让苻宏领旨在长安居中调度,自己却带了一干年轻貌美的妃嫔浩浩荡荡地去往洛阳。苻坚一走,偌大的长安顿时冷清下来,一时四方无事,倒是一片太平。慕容垂等人几次三番为难桓玄,本想这次让桓玄随同去往洛阳,但因为苻宏的保奏,这才让桓玄留在长安。至此桓玄、娀英等人才算喘口气,过起了太平日子。
这日正是重阳,苻阳叫了桓玄一同去爬清凉山。娀英与郗道茂一早便起来做好各色小菜点心,却见娀英向外面不断张望。桓玄奇道:“小胡姬,你还在等人吗?”苻阳神秘道:“她心里盼着,还有个人要一同去。”桓玄不由得好奇地睁大了眼:“郗姑姑、侯爷都在这儿了,哪还有人?”
苻阳却瞥了娀英一眼,似笑非笑着。娀英面上一红:“你瞧我做什么?”苻阳嬉笑道:“我瞧我的,没有别的意思。”他越这样说,娀英就愈发挂不住,脸上红得发烧,偏偏桓玄还要问她:“小胡姬,你很热吗?怎么脸这样红?”苻阳笑道:“不捉弄你了,今日三太子出城去督军粮,便只有我们三个,这就走吧。”
东海侯府就建在城东宣平门边,出了城向东十余里,便有座清凉山,正对着汉宣帝的杜陵北边。山上从前有座铁佛寺,汉时颇是兴盛,只是后来渐渐衰落了,只在山下余下个村子,唤作铁佛寺村。
因是离得不远,很快便能瞧见郁郁葱葱的山林风貌。郗道茂与娀英同乘羊车而行,她见娀英不断向车外探看,不由得笑道:“你也同小公爷他们一道骑马吧。”
“真的可以吗?”娀英不由得眼睛发亮。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苻阳在外面听得清楚,笑道,“在长安,多的是骑马的女子。”
桓玄本骑在一匹枣红的小马上,此时说道:“小胡姬,你要骑马就骑我这匹吧,我正不想晒这大日头。”娀英知他是有意相让,不由得感激地点点头。桓玄一溜身便从马上下来,钻到羊车里去。
郗道茂心细,又说道:“若怕日晒,戴上顶帷帽更好。”
苻阳却拿她取笑:“你会不会骑马啊,可别摔下来哭阿爷喊娘。”
娀英哼了一声,哪里理他。她常日驯马,行动十分利落,上马时的动作就连苻阳也不由得叫了声好。她头上戴了顶桃花锦的帷帽,骑在枣红马上,促马扬鞭起来,真真是灿若彤云,实在是俏丽极了。“别跑得那样快啊。”苻阳一个愣神,却见娀英早已在数丈开外。苻阳本想提鞭追上去,到底不放心羊车,便放缓了下来,只派人前去追赶娀英。
娀英纵马奔驰了一阵,只觉凉风过耳,不由得心意极畅,回头一看,郗道茂等人的羊车早被甩得不见踪影,她心知自己奔得太快,便放缓了慢慢前行。放眼瞧去,只见山崖整体都是青灰色的,层层垒出叠嶂山峰,山间偶见清泉溢下,很快便没入葱径密林中。回看山道两边尽是红枫如云,璨璨生辉,煞是好看。这正是秋叶最艳的时节,叶片繁茂,或红或赭,千色陈杂中更显出许多变化来。
不知不觉,便行到山顶。山上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是骄阳似火,转眼乌云盖顶,天色便阴暗下来,好在顶上有座八角亭,大概是前人登高远眺的地方,娀英忙进了亭中,刚刚站住,便见暴雨如注地浇注下来,远近山色都笼在一层迷雾中。她坐等了一会儿,却没见郗道茂等人上山来,心里不免有些着急,心中暗想:这段山路较窄,羊车行得自然慢些。路上还有岔道,来去走岔了更费时间,总归有苻阳在,出不了什么岔子的。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雨渐渐小了些,却仍不见羊车的踪影,她便想起身去寻找他们,刚站起身来,忽觉头顶上一阵疾风,倒不似是山风,她正要抬头看,忽然觉得头顶一黑,一个巨大的布袋从天而下,将她罩在里面。她挣扎几下,却觉有人从外面将布袋扎紧了,紧接着她又闻到一股似兰似麝的奇异香气,她很快便有些迷糊地沉睡过去,只隐隐听到远处似乎传来郗道茂焦急的呼喊声。
等娀英醒来的时候,却觉得自己在一间亮堂堂的大屋里,四面都点着蜡烛,屋顶上、窗台上到处都漆着金粉朱色,瞧起来晃眼得很。娀英微微一怔,却觉自己的双手被绳索缚在身后,颇是难受,她刚想挣脱,很快便听清外面传来了几个人的脚步声,又有人低声用胡语说了些什么,紧接着大屋的门向内推开,一个中年女人走了进来。娀英抬头瞧了瞧她,只见这女人约莫四十来岁,身着一身皮袍,容长脸,丹凤眼,眼角都有了很深的皱纹,头发齐整油滑地梳在脑后,盘成一个矮髻,头上也未装饰什么首饰,只戴着一根骨钗,钗头包了黄金,大约是戴得久了,隐隐有些磨得发亮。
那女人瞧清娀英,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又用胡语低声问了旁边的侍从,侍从们恭敬地回过话。却听那女人忽然用略有些生硬的汉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娀英一愣神,很快便反应过来在问她话,便答道:“我叫娀英。”
那女人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有些倨傲地瞥了她一眼:“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娀英向四周看了看:“这大概是宫里。”
那女人微有些诧异,不由得多瞧了她几眼,微微沉吟片刻,说道:“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娀英上下打量了那女人一会儿,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那女人的神情略松弛了些,放缓了语气,说道:“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有几件事情要问你。”她说完这些,似乎不愿再说汉话,便挥挥手,让身边一个侍从用汉话问起娀英。那侍从问道:“我们主上有话要问你,你要老实回答。你是怎么同三太子认识的?在哪里认识的?他都同你说过些什么?”
娀英倒未想到竟会问这个,她想了想,便如实地回答自己在建康时怎样认识了苻宏,又如何一路来到长安,只是略过了与桓玄有关的事不提。那女人却听得很是仔细,一边听她说,一边盯着她的眼睛,好像要看透她有没有说谎。这样的神情让娀英很是反感,她微微侧过头去,不与那女人对视。
那女人顿时露出了恼怒的神色,厉声说了些什么,只听那侍从也厉声道:“不许这样对我们主上无礼。若不听话,就把你丢出去喂野狗。”娀英面上露出一丝惧色,忙低下头,小声应承了一声。
那侍从又问了她一些苻宏带她进宫见慕容贵妃的事,大致便是慕容贵妃是否和苻宏说了些什么,为什么她得罪了金宝公主却会放了她?苻宏有没有同慕容贵妃说过宫里的什么话。娀英心中暗暗猜测来人的身份,只是口头上一概都回答没有。那女人反复盘问了她一会儿,大概也有些累了,便挥挥手,说道:“如果你说的都是实话,我自然会放了你。但在验证你说的话之前,你先老实地待在这里。”她顿了顿,又说道,“你休想跑出去,在这宫里,我才是主人。”娀英毕竟在宫中出入过几次,暗自猜测宫里这样有权势的女人,除了皇后不会有其他人。果然只听那内侍说道:“还不叩头谢过皇后娘娘。”
娀英装作如梦初醒的样子,赶忙叩头谢恩。皇后很满意地点点头,对内侍道:“把她带到浣衣局去,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带她离开。”
浣衣局设在太极殿以西,偌大一片低矮的屋舍都是低等宫人的住所。娀英被带到一间狭窄的小屋内,那内侍生硬地说道:“你就住在这里,凡事只可听管事长使的吩咐,不可擅自离开,也不可与其他宫人交谈。”娀英忙道:“劳烦公公一事,邓均荦邓姑娘可还在宫中?”那内侍听到均荦的名字,果然怔了一下,对她神色缓和几分,打量她道:“你认识邓长使?”娀英点头道:“正是,我与她有些交情,若她在宫中,还烦请公公捎个话给她。”那内侍想了想,说道:“邓长使今日不当值,等她回来,我会把你的话捎给她。”娀英有点失望,但也别无他法。
却原来建康宫中女官都称长御,而长安宫中却取古制,唤作长使、少使。长使一职,虽是女官,却类于六百石官,在宫中各分行令,十分得势。许是看在均荦的面子上,这内侍又寻来浣衣局的管事长使,有意吩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娀英见屋里有两张床榻,有一张上堆了被褥,还有些衣物,另一张却是空的,便在那空床上和衣躺下,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天色愈发暗了,外面方才热闹起来,能听见三三两两的宫人脚步声和交谈声,果然不多时,这屋里住的小宫人也回屋来了。这宫人约莫十四五岁,瞧起来与娀英差不多大,头上束着双鬟,身着一身赭色宫衣,一张圆圆的脸蛋,杏核眼,瞧起来很是可爱。
她瞧见娀英,十分惊讶地叫了一声,又凑到近处去瞧她的脸,叽里咕噜地说了很长一段胡语,大意都是说她生得真美。娀英听得懂,对她笑着点点头,也用鲜卑语道了声谢。那小宫女大是高兴,一俯身去牵她的手,又拉着她往外面跑去。娀英吓了一跳,只能跟着她撞撞跌跌地往外跑到一间房子里,这里面早已有许多宫人在,都正在吃饭,却原来是处吃饭的膳房。那小宫女拉着她,极是得意地对旁边的小宫人说了起来,便有不少宫人都围了过来,围着娀英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娀英听她们说话,却很多都是鲜卑口音,她心中不由得一动。
正此时,忽听一个小宫人用汉话怯生生地说:“你怎么会说鲜卑语,我还以为你只能说汉话。”娀英转过头去,却瞧见是个总角年纪的小宫女,正羞怯怯地望着自己。娀英忙说道:“正是,我从建康来,但我也听得懂鲜卑语。”那小宫女轻声道:“我同她们都是从燕地来,但我娘是汉人,故而我也能说汉话。”娀英一怔,迟疑道:“你们都是鲜卑人吗?”
那些宫人听她俩用汉话叽里咕噜地说个没完,都有些扫兴,便都散了去。会说汉话的小宫女道:“我叫小曲儿,你叫什么名字?”娀英笑着说道:“我叫娀英。”小曲儿有些羞怯地又红了脸,一转头瞧见与娀英同屋的小宫女仍没有走,还站在一旁睁大眼睛迷茫地瞧着她们,忙道:“她叫阿骨朵,与你一屋住的。”阿骨朵听到自己的名字,喜道:“阿骨朵,阿骨朵。”娀英亦是对她投以友好的目光。就是这个时候,忽然有个年长的宫人厉声在门口呵斥了几句,这屋子里的小宫女们便都安静了下来,都闷着头吃饭,不敢作声。
小曲儿小声说道:“这是浣衣局的掌事尚宫,她不许我们说鲜卑话,你可要小心,别得罪她。”她解释了半天,娀英才明白过来,原来浣衣局是宫里地位最低的宫人所在,仅比杂扫的奴役略强些,小曲儿与阿骨朵同是慕容贵妃宫中浣衣的宫人,又比其他浣衣宫人的身份略高些。娀英听她言谈甚是得体,不由得有些疑惑:“你在燕地时也是宫人吗?”小曲儿眼眶微红,摇了摇头:“不是,我父亲从前是东海郡侯的从事中郎,阿骨朵的父亲也是燕王手下的执事,国破时没入长安为奴,我们本是赏赐给功臣们的奴婢。好在贵妃娘娘垂怜,从我们中挑选了一些人入宫为奴婢,我们这才留在宫中。”听她这样说,娀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她心中有疑惑,故而有疑问道:“贵妃娘娘对你们很好吗?”
“那是自然。”小曲儿点点头,“贵妃娘娘怜恤我们从燕地来,若不是她护着我们,我们现在还不知是什么下场。”阿骨朵听了插口道:“贵妃娘娘不仅是我们的公主,更是我们燕人的保护神。”娀英心下恻然,她有点明白过来,为什么贵妃的秘密一直没有人揭穿。她问道:“你们来长安,过得很苦吧?”
小曲儿沉默半晌,身上微微一抖,方才轻声道:“我们那些没有入宫的姐妹,赏赐给功臣后,许多都被折磨而死,能活下来的也多有折伤。与她们比起来,我们简直是生活在天上了。”
娀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被折磨而死?”
小曲儿瞧向了阿骨朵,却见阿骨朵的目中早已含满了眼泪。小曲儿也是强忍着泪水不流出来,小声说道:“亡国之婢,能有个容身之处,已是万幸。”娀英默然半晌,心中也有些不忍。
第二日一早,天色还未亮,掌事宫人便在外面轻轻咳嗽了一声。阿骨朵却好像听到了惊雷一样,立马坐了起来,又催促娀英快起。娀英从睡梦中惊醒过来,饶是她手脚麻利,也有半炷香的工夫才收拾齐整了出去,却见掌事宫人一脸不悦地斜觑着她,冷声道:“你可知道迟了该怎样受罚?”小曲儿忙为她求情:“尚宫大人,她是第一日来浣衣局,您就饶了她这次吧。”掌事宫人冷着脸,将她们带到浣洗房中,将各宫需要浆洗的衣服分给众人。
阿骨朵和小曲儿都是负责浆洗芙蓉殿的衣物,她们见娀英不知所措地跟了过来,忙推了她一把,小声道:“你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人带来的,要去那边洗未央宫的衣物。”娀英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去了掌事宫人那里,那掌事宫人也不多话,却将最难浆洗的被褥都给了她,冷声道:“这是娘娘新近要用的织金罗被,都是簇新的,要洗过才能用。可不能把上面缀的珍珠溅了水,以免污了颜色。”
偌大一床厚被,竟是双面用金线织了经文在上面,每个字下面都缀有米粒大的珍珠,乍一看上去煞是华丽。可又要洗被子,又不能让珍珠碰了水,这样的被子该怎么洗呢?娀英不免有些发愁。还是小曲儿悄悄跑过来,对她说道:“你先将被子上的珍珠铰了下来,等洗过被子,再用金线把珠子绗上去,就不碍事了。”娀英感激地说道:“多谢。”
“不碍事的,”小曲儿摆摆手,又指着正关切地看着她俩的阿骨朵,说道,“这法子是阿骨朵想出来的。她说等会儿我们俩帮你一起缝珠子,就快得很了。”娀英依她所说的,先找了个盆子,将被子上的珍珠都铰了下来,饶是她手脚麻利,也费了一个时辰才全都弄好,等她数了数半盆的珍珠,足有三千六百颗,她不由得吐吐舌头,暗道一声华贵。
娀英将珍珠放在一边,捧起织金罗被去一旁的水边浣洗,此时正值秋日,御渠里的荷花多半都谢了,残荷枯叶,也别有一番景致。御渠里的水凉而不冰,倒也并不觉得刺骨难受。她将罗被细细地内外洗净,又送到廊下晾晒,等她忙完这些,也过了大半日了。到了午后去收罗被的时候,阿骨朵和小曲儿都忙完了手头的差事,过来帮她缝珠子。小曲儿手最巧,又教她二人怎样穿针运线,怎样将线头藏在被里,三人说说笑笑,并不觉得时辰难熬。等一盆珠子快见底的时候,阿骨朵忽然“哎呀”一声,指着被子叫了起来。娀英和小曲儿顿时也急道:“糟了,真的差十颗珠子。”
几个女孩儿都着急了,数得清清楚楚的三千六百颗,怎么会出差错?三个女孩反复数了几遍,确实差了十颗。阿骨朵皱眉道:“你适才将盆子放在哪里?”娀英一指墙角:“就放在那里了。”小曲儿却道:“那定是有人拿去了。这地方人来人往,肯定有些小蹄子眼皮子浅,哼,皇后宫中的东西也敢偷。”阿骨朵忙拉住她:“可别声张,先找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