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晴春蓬壶
凤藻宫中日夜焚着百花香,一入殿中,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小郗氏一早便被传入宫中,有些心神不定,闻着这香气,更觉鼻尖发痒,险些打了喷嚏。她不敢放肆,仔细留神,只觉建康宫里的规矩冗多。进了内殿之中,隔着数重珍珠垂帘,隐约能瞧见里面人影匆匆,不时有金玉碰撞之声传出,便知是宫人正在服侍皇后梳妆。
皇后平日里睡得晚,起得也晚,约是等了半个多时辰,直到快要日上三竿了,便见许多宫人捧着金盆、帕子、银壶往殿里去,小郗氏暗自猜测只怕是皇后起身了,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听到里面通传了一声:“宣郗氏入殿。”便有宫人过来接引。
小郗氏心中有些飘飘然,心中一喜,难道昨日的事成了,皇后来封赏自己?她随着内侍进了内殿,却听里面皇后的声气慵懒地说道:“嫂嫂来了没有?”小郗氏听得寿安乡君也在,偷偷地松了口气,偷眼看去,却见寿安乡君早已来了,穿的是一身进宫朝见的仪服,外罩墨青色右衽的衮袖的衫子,长裙拂地,腰束坤带,衣料具是厚重的,行动起来颇是不便,这还是刚入九月,乍寒还暖的天气,可寿安乡君却站得毕恭毕敬,眼观鼻、鼻观心,好像半点不觉炎热,也立在一旁。
听皇后问话,寿安乡君应了一声:“臣妾见过娘娘。”
“罢了,都是自家人。给嫂嫂赐坐。”皇后吩咐道。
寿安乡君拣了绣凳的边坐下,又对皇后道:“娘娘,这是臣妾向您提起过的,臣妾娘家的弟妹。”小郗氏听到提起自己,赶忙跪在地上,叩头道:“臣妾谢郗氏,叩见皇后娘娘。”
皇后“嗯”了一声,却不叫起。
寿安乡君不知深浅,试探道:“娘娘,那小胡姬……”一提起娀英,皇后就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贱人!”寿安乡君顿时噤了声,她回过头去,只见小郗氏脸色一白,显然是吓得不知所措。寿安乡君不由得如芒在背,心中只是盘算,那小胡女难道出了什么岔子?
还是陈长御皱起眉头,问道:“这胡女入宫前,夫人可知她有何隐疾?”
“隐疾?”二人一时被她问住,竟有些瞠目结舌。
“什么隐疾,”皇后暴怒道,“简直就是疯犬。”
“这胡女早晨不知何故,竟然咬伤了竹心。”陈长御见寿安乡君与小郗氏皆摸不着头脑,只得解释,“奴婢赶过去时,她口吐白沫,仰面倒地,还是太医用了针灸,这才平复过来。”
小郗氏吓得半死:“这……这倒从未听说,竟然还有这样的病?”
“听太医说,有一种罕见的癔症,便叫作羊角风,平时与常人无异,发作时口吐白沫,貌状吓人得紧,只是……只是……”她连说了几个只是,却被皇后娘娘不耐烦地打断:“还解释什么,她就是个疯子。”陈长御只得咽了回去,太医还说,羊角风见过,只是这样发病时咬人的却没听闻。
皇后显然生了很大的气:“嫂嫂也是,这样的疯子,也敢往宫里送!”
这下连寿安乡君也坐不住了,跪下道:“都是臣妾失察。”皇后又怒又气:“失察,失察!送进宫前你们做什么去了?”寿安乡君心有余悸,又问:“那昨夜陛下……”
“不怪娘娘生气,”陈长御又道,“昨晚也太过难堪。皇后娘娘将承明殿内外都已安排妥当。可谁知蓬莱殿来报,说是桓妃娘娘受寒高热不退,便把陛下引去了。也幸好桓妃娘娘闹了这一出,要不然这小胡姬咬伤了陛下……”
寿安乡君这才知道事情首尾,轻轻舒了口气,还好没有在皇帝面前发病,总算没到无法挽救的时候。小郗氏却脱口道:“桓妃娘娘真病了?”
“真病假病,谁也不知道。”陈长御道,“总之宫中太医所报,和桓妃如出一辙。”
皇后怒气不消:“还好昨夜桓妃闹这一出,没让这疯女侍寝,若是真伤了陛下龙体,剐了你们也不能赎罪!”
寿安乡君不觉竟出了一身冷汗,赶忙谢了罪,想想还是有些不死心,又问道:“总归也是那丫头没用,皇上见到她的面没有?”
陈长御略一踟蹰,还是坦白说道:“守在门口的黄门禀报,陛下进去了一会儿才出来,该是见到了胡姬的面。”
“嫂嫂还打什么主意,”皇后气不打一处来,一扔手上的帕子,“甭说皇上瞧见了也没动心,就算再倾国倾城,也断不能把个疯女送到皇上的御榻上去的。”
寿安乡君也有些担忧,这件事她本就是瞒着家里做的,此时最怕丈夫和婆婆知道这事会责备。还是陈长御先回过神来,问道:“娘娘,那胡姬怎么处置?”
“还留着做什么,赶紧逐出宫去。”皇后没好气道。
“娘娘,”小郗氏抬起头来,忽然开了口道,“桓妃昨日必是得了风声,专和咱们过不去。今日就把胡姬送走,岂不惹她笑话。”皇后生平最恨的就是桓妃,怎会让桓妃看自己笑话?皇后顿时醒悟过来,改口道:“先留在宫里,过段日子逐出去就是了。”小郗氏道:“娘娘圣明,今日之事,明面上是那小胡姬不顶用,其实也正说明娘娘在宫内最大的危机。”
皇后奇道:“本宫有何危机?”小郗氏道:“恕臣妾直言,娘娘最大的危机,便是无外戚相助。”
寿安乡君微觉不妥,咳嗽了两声,说道:“有前朝之事在,本朝便不许外戚位高权重。”小郗氏一哂:“皇后娘娘的母家是外戚,桓家便不是外戚了?为何南郡公府仍在朝中一言九鼎,桓娘娘在宫内一手遮天,谁人不惧她家三分?”寿安乡君皱起眉头,正想打断她的话,却听皇后点头道:“这话说得有理。”小郗氏又补了一句道:“从前国舅领着羽林军,也是统管禁中,可如今国舅不在宫内值守了,娘娘便少了眼目。臣妾说句僭越的话,若是娘娘在宫中禁内安插有人,昨夜桓妃怎能生事?”皇后双眸一亮,显然听到心里去了。
寿安乡君知她心中九九,但到底是娘家人,也不能驳她颜面,只得岔开了去。三人说了些闲话,隔了半晌,寿安乡君便找了个由头带了小郗氏退了出去。
到了宫外,寿安乡君皱眉道:“这些话你怎能说得,仔细娘娘听到心里头去了,惹出祸事来。”小郗氏却道:“若是我们不说这话,就真没人把这其中利害说给皇后娘娘听了。皇后娘娘就是吃亏在忠厚二字上,得让她知道,什么才是她真正能靠得住的。”寿安乡君却知道她话说得漂亮,其实私心是想把丈夫谢朗调回京师,但谢朗到底是寿安乡君的幼弟,她也不能责备小郗氏太多,便只说道:“就这一次便够了,以后却不能乱说了。”
寿安乡君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日后再不能带小郗氏进宫去了。小郗氏如何猜不出她的心思,心里暗自冷笑,心道:走着瞧吧,日后还不定谁进宫去呢。寿安乡君想起一事,又问道:“怎么听说丰和楼出事那夜,还有个胡姬面上受了伤?坊间都传说是公主使人下的手,咱们托的内使令办事,怎会这样意外?要是传到公主那里,可不太好。”
小郗氏却道:“这全是一场误会。那日去丰和楼闹事的是另一拨人,是淮南侯曹家的少夫人使人去的。她一心为难的是丰和楼里的小曲儿,便让人划了她的脸。前日我去看了,那脸上疤痕纵横,相貌真是完全毁了。”寿安乡君恍然大悟:“原来是以讹传讹,这么传出来个公主府。别的倒也罢了,只是这曹家的少夫人这样歹毒,光天化日之下敢使人在京中做歹。”小郗氏道:“这却倚仗的是她的亲姑母,如今的太妃娘娘了。”寿安乡君不以为然道:“罢了,此事既然与咱们无关,少沾惹为上,由得她们自行去吧。”小郗氏双眸一眨,似笑非笑地应了声是。
宫人居住的房子大多在宫内南苑以西一带,虽然屋子不大,但颇是整洁。竹心带着娀英到了屋里,仍旧板着脸,对她说了一通宫中的规矩,又交代让她明日一早便去凤藻宫的外殿侍奉洒扫。娀英倒是有些意外,竹心脸色板得死死的,瞧了她一眼,说道:“既然入了宫,就得安心侍候,勿要有挑三拣四的心思。”
娀英却并不在意于此,她心知昨日闹了那一出,皇后定然死了让自己去侍寝的心思,只是对竹心……娀英心里到底有些歉疚,昨日为了装疯装得像些,便豁出去了,看着竹心被白布包裹的右手,娀英轻声道:“竹心姐姐,昨日对不住,我犯病的时候人事不知……”竹心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哼,你勿要仗着是陈长御带你入宫的,便轻慢差事。须得尽心侍奉,你若惹出是非来,谁也不会包庇你的。”娀英这才知道她是误会了,忙道:“我会尽心办差的。”竹心板着脸,也不耐烦与她多话,一转眼见婉儿怯生生地站在旁边,便没好气地胡乱对婉儿道:“你好生看着她,若是惹出什么事来,连你一起责罚。”婉儿吓了一跳,连句话也说不囫囵了。
不同于长安宫城中热闹,建康宫中规矩森严。南苑一带,又是低等宫人的居所,虽然聚居一块儿,但人人都小心谨慎,并不多交言语,旁人听说娀英有疯病,更是远远地避着她,谁也不来理睬她。到底婉儿老实,还是与她住在一处,只是怕她发病,也不敢多言语。
娀英本以为在凤藻宫洒扫,总能见到皇后妃子,可一连洒扫了几日,却连皇后的影子也没见到。原来建康宫中等级森严,像她这等下等宫人,只在清晨时在殿外洒扫,循例将门窗、金砖地都抹净了,便得准时离去,自有其他宫人来侍奉皇后起居。
于是这洒扫的差事虽不繁重,但如此过了十余日,娀英却不由得有些怀念起当初在长安宫中的生活来,那时虽然险象环生,但也有小曲儿她们说说笑笑,并不觉时日漫长,在建康宫中住着,倒有些度日如年的味道。娀英心里更着急的,是不知郗道茂关在衙门里放出来没有,在宫里一点消息也没有,她此时倒是有些悔了,不该听小郗氏的话入宫来。这日婉儿拿了几身新衣裳过来,笑道:“快换上新衣裳吧。”娀英一愣:“不是说几年才做一身,怎么又做衣裳了?”婉儿抿嘴笑道:“今日是太后娘娘的大寿,阖宫上下都有赏赐,快换上吧。宫人们穿得喜庆,主子们瞧见了也高兴。”娀英展开了那衣衫,却是一身绛红宫装,果真十分喜庆,她一边换衣裳一边问道:“太后娘娘如何做寿?”
“自然是在华林苑中摆上万寿席面,今日宗亲都要入宫,可是热闹呢。”
娀英心念一动:“寿安乡君是不是也要来?”婉儿随口道:“那是自然。”说罢她又催促道:“别磨蹭啦,快换上吧。今日宫中人手不够,我们还要去华林苑帮忙。”
等到了华林苑,娀英不由得惊叹,这芳苑虽不算大,但苑中花草精致,树木郁郁,既得江南山水之秀,又不显拘束小气,别有一番开阔意向。苑中开了足有百余席,此时贵人们都未到,宫人们流水般将精致菜肴杯碟往席上摆放,煞是忙碌。娀英故意磨蹭,收拾东西比旁人慢了许多,饶是如此,也没有等来寿安乡君,反倒是陈长御来了。她见到娀英还站在席边,不由得板起了脸,呵斥道:“你还在磨蹭什么?”娀英好不容易才见了她一面,怎会失去这机会,忙道:“姑姑,我有事要与寿安乡君说句话。”陈长御斥责道:“胡言乱语什么,还不快回去!”娀英不肯死心,又恳求道:“姑姑,您行行好,替我问一声寿安乡君,郗夫人放出来没有?”陈长御眼见着许多宫人都向这里瞧来,忙呵斥道:“带去永巷,领三十杖责。”
便有竹心和婉儿两个过来,一左一右地拖了娀英下去,带她到了一处偏殿。那殿内端坐着一位鬓发皆白的老黄门。娀英偷眼打量,只见那老黄门穿着一身早已洗得看不出颜色的长袍子,胸襟前一大块油渍,一把花白胡子,也不梳理,乱蓬蓬地搭在胸前。那老黄门半眯着眼,似醒非醒地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根一尺长、两寸宽的竹板,嘴里喃喃自语,却又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婉儿入宫时日尚短,好奇道:“该如何领刑?”那老黄门仍不睁眼,竹心斥道:“放肆,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婉儿吐了吐舌头,不由得向娀英投去同情的一瞥。
竹心冷哼一声,把陈长御的吩咐对那老黄门说了一遍。那老黄门也不知是听明白还是没听明白,只眯着眼,看起来随时都要睡着。竹心一跺脚道:“这童老监浑浑噩噩夹缠不清,还是再找两个黄门来行刑。”婉儿忙道:“好姐姐,长御只让我们把人带到永巷来,旁的事咱就不要管了。”娀英心知无幸,不由得面如白纸,转头惨然对竹心道:“今日就算要受刑,也要请姐姐替我带句话去宫外。”
竹心仍是板着脸不说话的,倒是婉儿心软些,低声道:“有什么事,你说吧。”娀英定神想了想,寿安乡君与小郗氏送自己入宫,却把自己丢在这里不闻不问,去求她们也是于事无补的,便对婉儿道:“请二位姐妹设法替我捎句话去宫外丰和楼,那里有个叫阿贞的丫头。”她想了想,从头上拔下金钗,递到竹心手中,惭色道:“罢了,也不用带什么话,就将这个交给她,让她物归原主便是。”竹心哪里肯接,哼了一声:“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惦记别人。”婉儿却软声哀求道:“好姐姐,就帮帮娀英吧。”竹心冷声道:“要帮你帮,我没这么大的本事。”婉儿将那金钗接过,收在怀里,眼圈却有些红了。竹心不耐烦再等,没好气道:“还磨蹭什么。”婉儿无奈,只得跟随她一同离开。
娀英跪在地上,几乎是抱定了必死的心。谁知那老黄门忽然睁了眼,颤声道:“那样值钱的东西,给那小丫头可不是糟蹋……还有没有?”娀英一愣,见那老黄门看着自己,这才明白竟是在同自己说话,她忙道:“有,还有的。”可身上也没有什么首饰了,她摸了摸手腕,倒还有个金镯子在,是入宫时小郗氏给的。她便褪了下来,塞到那老黄门手里,小声道:“还请公公关照则个。”
童黄门掂了掂镯子,半晌方慢吞吞道:“不是十足真金的,忒小气了,还不到二两。”他顿了顿,又道,“你犯了什么事呀,皇后娘娘为啥要为难你?”娀英有些委屈,小声说了今日始末,却见童黄门又闭了眼,不知是不是睡着了。等娀英说完,童黄门倒又睁开了眼:“唔,也不是很大的事,就杖责三十吧。”
娀英面如土色,她见识过宫里的杖责,在长安掖庭之中,小曲儿只挨了十下,皮开肉绽,几近残废。她报了必死的心恳求道:“若我死了,恳请公公们拣个干净的地方,将我埋了便是。”
童黄门忽然又哼了一声:“别磨磨蹭蹭,快把手伸出来。”娀英愣了愣神,试探着伸出手,那童黄门却拿出一尺来长的一根青竹板,啪的一声毫不留情地打在她手心上。娀英没有防备,“哎哟”一声,便想缩手,童黄门板着脸说道:“宫中责罚,不可擅逃呼痛。”娀英强忍着没有喊,却脱口道:“只是打手心?”
童黄门大抵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反问道:“这作死的小姑娘,不打手心,还想领什么刑?”
娀英差点失笑,想想自己适才被吓得魂不守舍,还把金钗交了人带出去,她想到这里,便想赶忙去追回,便道:“公公稍等,我要去找适才的那位姐姐。”
“胡闹!”童黄门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犯过的宫人,呵斥道,“受刑哪还有你这样推三阻四的。”他不由得分说,捉住了娀英的手,重重地打了她三十手心,这才放开她,又板着脸道,“先帝仁德,不许重责宫人,便将宫中苦刑一律废去。我朝仍设永巷,意在警示宫人,我朝宽仁,但宫人需得自省。凡是犯过宫人,受责后须得诵读先帝《皇明圣训》二十遍,时时警醒,不可心生懈怠。”
娀英虽然手心肿痛,但这等皮外伤,并不损及什么,甚至这三十手刑受完,连皮也没破。娀英心知此时去追,也追不回竹心她们了,便死了这心,老老实实地捧着童黄门翻出来的一本《皇明圣训》,规规矩矩地读了二十遍,这才出去。
等出了永巷之时,已是晌午。永巷地处偏僻,适才来时心神不定,也没有留心道路,这下出来,眼见都是陌生的宫阙,娀英倒是真不认识道路了。娀英本有些肚饿,原想着赶回去吃点东西,可胡乱走了一气,也没有碰到宫人,反而越走越荒凉,眼前楼阁也低矮起来。却原来今日宫中寿宴,宫人们都去领赏了,哪有人在外面?娀英心知已经过了用午膳的时辰,只怕也没有人会给她留菜饭,便索性不着急了,慢慢地寻路往住处走去,她心想宫人居住较为破旧,高大宫阙多半住的都是宫中贵人,背着这个方向,往低矮的房子走就是了。可谁知这条道路越走越是荒凉,在转过一个拐角,眼见着便是一座土丘,上面树木低矮,百草荒芜,煞是秋霜覆地,一片萧条之色。她索性攀上土丘,放眼望去,倒叫她吃了一惊。
只见眼前是偌大一片湖泊,此时天凉了,水波不兴,也无野鸭飞禽。湖心尚有亭台水榭,玲珑别致,都不漆朱金,只是竹屋三两间,或间杂水榭玲珑,尤其是临岸一片,遍植芦苇,此时苇秆半枯,长者愈丈,层层叠叠铺将开去,将大半水面遮的严实,别有一番乡间野趣的景色。娀英心中称奇,暗道这里屋舍如此简朴,恐怕是低等杂扫宫人的住所了。
她并不知道,这一片正是华林苑的北边,名叫“咸池”,也是御苑的一部分,这边房屋虽然低矮,但木植葱郁,至于木屋竹榭,更是天然去雕饰,一概随着天然的意趣,是宫城中难得寻觅的一处避暑佳处。若是在夏日,便有骁骑羽林把守其外,如今天寒,便少有人来,反倒不如华林苑热闹了。今日人手都调集到华林苑去了,门口的守卫这才懈了,倒让娀英误打误撞走了进来。她今日经历了一场起落,心中反倒不那样焦急烦闷,此时也无事,索性便沿着湖畔小径,往那湖心竹榭中信步而去。
周遭静极了,湖面上水波不兴,偶有几只白鹭栖息芦苇间,三两簇拥,何等恣意。更远处,有一只雁从林间掠过,展翅而翔,倒惊得岸上黄雀乱飞。娀英见到这画面,忽地想起郗道茂教过的一句诗,不由得脱口道:“孤雁飞南游,过庭长哀吟。”
忽地听到竹榭里有人接道:“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
未想到竹榭里有人在,娀英倒是一惊,抬头一看,却见从竹榭里转出一个年轻男子,身形甚高,仪容磊落,着一身银丝团领的朱衫,头戴一顶黑纱巾,腰间系着双搭尾的银带,足踏乌金靴,面似堆琼,目如点漆,瞧起来甚是年轻,可眉目间却颇有几分沉郁之气。两人双目对上的一瞬,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两人几乎同时,娀英道:“你是……”那男子却道:“……是你。”
不由得分说,两人瞬间都认出了对方。
娀英瞧清那男子相貌,顿时笑道:“呀,昌明,我倒是忘了,你还在宫里。”却原来这男子正是当今晋室皇帝司马曜,数年前两人相遇时,司马曜故意隐瞒身份,却让娀英将他误认作宫里的小黄门,两人一别三年,却没想到今日竟在宫中御苑又见面了。
皇帝又惊又喜,望着面前女子,只疑是在梦中,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却原来今日褚太后寿宴,皇帝在席上抿了两口酒,他本就不擅饮,顿觉上头,便找了个由头出来走走。咸池离华林苑不远,不知不觉走了过来,倒教他意外遇到了娀英。
三年前两人分别时,皇帝早对娀英情根深种,做了许多安排准备接她入宫,却不想阴错阳差,等到大婚那日,方知娀英竟已离京。虽然这三年未见面,但皇帝倒无一日不将她想起,此时两人别后乍逢,瞧见她亭亭玉立,活脱脱站在面前,皇帝强抑住心中的喜悦,目光不由得上下打量,赞许道:“这几年不见,人长高了,也越发标致了。”
娀英见到故人,大是欣喜,爽朗笑道:“你也是啊,连声音都变得低了,刚才听到,倒吓了我一跳,险些把你认作旁人。”皇帝笑道:“认作什么人?”娀英不想再提那夜的事,便摇摇头,笑道:“也没什么,不相干的人罢了。”皇帝道:“三年前,你怎么悄没音讯就跑了?”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后来去找你好几次,桓家的人也都不知道你跑去哪里了。”
娀英便将随桓小郡公一起去北边的情形说了一通。皇帝听到是随桓玄走的,心中始终不悦,重重哼了一声:“这桓小六,将你带走也不说一声。”却是连桓玄也怪上了。娀英忙道:“并不怪小郡公,是我生了一场古怪的病,小郡公为我治病才带我走的。若那时不是小郡公救我,我恐怕早就见了阎王。”皇帝面色稍和,这三年来他日思夜想,总为娀英的下落担忧不已,他许多次去问娘李太妃,是不是她把娀英弄走了,可李太妃坚决不认,皇帝不敢逼迫自己的娘太过,但心里总是有所怀疑的,母子间也生了不少嫌隙。
如今见到娀英俏生生站在眼前,皇帝简直是欣喜若狂,听她说了当日情形,皇帝性本宽厚,只要意中人无事便够了,一时间对李太妃的嫌隙倒也消解不少。他听完娀英说了那日的事,又看向她道:“你既然随桓小六回来了,怎么又到宫里来了?”娀英一扁嘴:“别提了,说来话长,我实在是倒霉得紧。”说着,便絮絮说起她如何从建康去了长安,又从长安回来,和郗道茂一起住在丰和楼。
皇帝听到这里,插口道:“原来丰和楼是你开的?”
“你也听说过?”
皇帝点点头:“名震建康,朕……”他自觉失言,忙改口道,“正有耳闻。”
娀英颇有些得意,笑道:“那是自然,我和郗道茂编排的歌舞,可不是建康城独一份的?”皇帝笑道:“不如跳给朕……”他险些咬了舌头,赶忙改口,“……跳给我看看。”娀英秀眉一轩,俏皮地转了个圈,宫装裙幅极窄,裹在身上却施展不开,她身姿苗条,跳起舞来说不出的风流体态,堪堪转过身去,将手中绣帕一抛,皇帝一笑接过,却见娀英忽地收了步:“这里也太窄了些,等过些日子出宫去了,再跳给你看。”
皇帝道:“那要一言为定。”说罢,竟然一举右掌,娀英初时一讶,随即笑了出来,两人双掌相击,都想起从前的事来。皇帝笑道,“这几年不见,你真让人刮目相看。适才还听你念起诗来,却比走的时候长进多了。”
娀英笑了起来:“诗可以兴,可以观……”皇帝接口道:“可以群,可以怨。”两人相视而笑,娀英又道:“这是郗夫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皇帝笑着摇头:“这话可不是你家郗夫人所说,这是孔夫子的话。”娀英俏皮地摇摇头:“那孔老夫子便是这句话说得最有理,其他的话都无理得很。”皇帝讶异道:“其他的话有什么无礼的?”
娀英摇头道:“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这话可不是孔老夫子说的?他可忒瞧不起夷狄啦。”
皇帝哑然失笑:“你说得有理。”
两人说笑了一阵,皇帝又问道:“你是怎么进宫来的?”
“呀,都是你打岔,本来是要说这件事的。”娀英有些嗔怪地瞧了皇帝一眼。皇帝笑吟吟的,也不以为意:“好,好,是我的不是,你继续说吧。”娀英便又将郗道茂被公主使人抓走的事也讲了一遍,自己如何想进宫来救郗道茂,小郗氏又怎样和寿安乡君送了自己进来,只是略过了自己装病一节不提。
“喏,事情就是这样,你说我和郗夫人是不是倒霉极了?”
“这事有点古怪,”皇帝皱起了眉头,“长公主都已下嫁了王先生,又怎会再去为难郗夫人?”
“定然是她妒忌。”娀英愤愤道。
“长公主性情高洁,怎会是这样的人?”皇帝一哂,“我瞧这事必有古怪。”
听皇帝这么一说,娀英也有些犯疑:“难道……不是长公主?那还有谁会和郗夫人过不去呢?”她目光一闪,忽然说道,“对了,昌明,你从前不是说你和公主十分交好吗?能不能请长公主放了郗夫人?”
皇帝却有些犯难:“长公主生性平和,定然不会做这样的事。但这事倒也敏感,拿去问她岂不尴尬?”说着,他又有些迟疑,问道,“你被寿安乡君送进宫来的?”
娀英点点头:“是啊,她们说让我进宫来教习歌舞,只要让皇后娘娘满意,到时候就有机会为郗夫人求情。”皇帝奇道:“教习歌舞?”娀英面上闪过一丝愠意:“她们是这样说,谁知道她们在打什么主意。”到底是年轻姑娘,那夜承明殿的事怎么说得出口?但她的双手搓在一起,掌心还隐隐作痛。
皇帝是何等聪明的人,瞬时便明白了她话中的意味,又想起那日承明殿里情形,皇帝心中已是了然。他唇角抹过一丝讥讽的意味,这样好的借口,也亏得皇后的嫂嫂能想出来。瞧着娀英面上羞恼的红晕,他忽然心中一动,可若是那夜真成了事……
他赶紧收回念头,目光一转,一眼便瞧见她红肿的手心,急道:“这是怎么了?”
娀英倒是不以为意:“也没什么,他们打了我的手心。”
皇帝抓起她的手,仔细一瞧,见她雪白粉嫩的手心红肿一片,大是心疼,恼怒道:“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这样打你?”
“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公公,我听人都叫他童爷爷。”娀英吐吐舌头道,“他下手也不是很重,只是打完了又让我背了二十遍先帝的训诫。”
“是童黄门啊,”皇帝顿时消了气,笑了起来,“他是宫里最年长的老黄门了,服侍过先帝。是个宽厚人,不会重责你的。”娀英恼道:“可他还诳了我的金镯子。”说着她噘起了嘴,颇有几分委屈。皇帝见她着恼,赶忙轻轻将娀英的手捧起,放在唇边吹了口气。两人离得极近,娀英面上一红,轻轻把手抽回。皇帝很快便松开了手,瞧着她羞怯的样子,忽觉得有些想笑,他心中瞬间转过许多念头,但面上却半分不漏,只斟酌说道:“这样吧,我找人去打听打听,帮你把金镯子要回来。你也别着急,定能救出郗夫人来。”
“镯子就不用要了,”娀英赶忙摆手,“都已给了人,再要回来岂不是显得小气?只要能救出郗夫人就好。”
皇帝望着她宝石一般的眸子,心上人面前怎能失信?他顿时一股豪气上涌,拍着胸脯道:“这事包在我身上。”
娀英高兴极了,这些日子她最挂心的就是如何救出郗夫人。皇帝瞧着她心花怒放的样子,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笑意,但他忽然想起一桩事来,问道:“你现在住在哪里,都做些什么?”娀英道:“我现在在皇后娘娘宫里做些洒扫,住在南苑那片。”皇帝笑着问她:“你认识路吗?”娀英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因为走错了路,才到这里来。”
“走吧,我送你过去。”
两人刚刚走出没几步,侍奉在外面的秦敬瞧见皇帝出来,竟还带着一个女子,不由得吓了一跳。娀英瞧见他顿时笑了:“呀,你也在呀。”秦敬却认了半天才认出娀英,他刚想跪下,却见皇帝轻轻咳嗽一声,不动声色地将手在衣服旁摇了摇,口中却说道:“去替我将今日的差使都辞了,我先送英姑娘回去。”
秦敬一怔,嘴张得老大,好歹他反应机敏,随即会意皇帝是想推了太后的寿宴,便道:“臣……我这就去……”说罢一溜烟地跑了,自是去安排妥当。皇帝带着娀英往南苑走去,一路上一个人也没碰到,娀英倒是惊讶:“原来这么大的宫殿里,竟然没住几个人。”皇帝心道算秦敬识相,知道安排妥当,嘴上却不说破,只笑道:“是啊,宫里人少,你喜欢住哪儿,日后搬去住便是。”
“那哪里能乱住得,”娀英以为他是玩笑话,顺手一指前方一间檐角高高翘起的大殿,笑道,“比如那里,我们要去住,还没走进去只怕就要掉脑袋。”
皇帝抬头瞧了瞧:“那是晖华殿,前朝清河公主南归后,偶尔入宫时的住处,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清河公主薨后,这地方也空了三十余年。”
娀英吐舌笑道:“那也是公主殿下住的地方,咱们哪里住得。只要能住在没有老鼠的屋子里,我就很满足了。”
皇帝奇道:“你住的地方有老鼠?”
娀英点点头:“南苑那一带宫人的房子建得太久了,到处都是老鼠,白日里还好,一到晚上便听到一窝一窝的老鼠吱吱叫,吵得人睡不着觉。”说着她叹了口气,不由得看了眼眼前高大的晖华殿,“主上都住在高堂华厦中,哪知道下人们的苦处。”皇帝面上微红,却多看了晖华殿几眼,心里却盘算起来,是不是该将这里好好修一修了。
走到南苑宫人坊口,娀英笑道:“走到这里我便认识了,不用再送啦。”皇帝瞧见前面人来人往,确实人多,怕被人瞧破了身份,便也不再坚持。
皇帝转身出来,走不了几步,便见秦敬一溜小跑过来,气喘吁吁道:“陛下,都安排妥当了,刚才调了一队羽林军沿途把守,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皇帝又问道:“太后娘娘没问起吗?”
“臣说有重要的军报来,陛下赶回承明殿了,太后娘娘没说什么。”秦敬忙道。皇帝点点头,说道:“算你小子灵活。”秦敬一抹汗,仰着脸赔笑道:“那是万岁爷心尖尖上的人,臣能不有点眼力见儿吗?可不能让不相干的人打扰了万岁和英娘娘说话。”皇帝被他引笑,踢了一脚,笑骂道:“可别乱说话,被她听见小心拿鞭子抽你。”
话虽是这么说,可忍不住地,皇帝的唇角还是浮起了笑意。秦敬见他兴致甚高,故意凑趣道:“臣领会得,现在还不是娘娘,迟早臣得叫一声娘娘。”这话说到皇帝心窝里去了,他从怀中摸出几个金瓜子,扔给秦敬道:“你这狗才,看跑得这满头大汗的,也算辛苦一场,拿去买点酒菜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