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红豆堪看
“你怎么又来了?”却是昨日遇见的那个叫娀英的女孩。司马曜又惊又喜:“你怎么在这儿?”娀英吐吐舌头:“现在到处都乱糟糟的,就这儿还清净点。”司马曜听着外面果然隐隐传来了哭喊声,不由得疑惑道:“外面在做什么?”
“在抄家。”
司马曜一怔,慢慢走到门口,向外望去,只见外面果然都是士兵把守,隐约可见有成箱的珠宝首饰抬了出来,那些士兵打开箱子便一抢而空,装得身上鼓鼓囊囊。一旁有妇人啼哭哀泣,都被人一把推开。娀英瞧着叹了口气:“这府里没了男人,都是些妇人、孩子,好不可怜。”
司马曜有些气恼:“这简直是强盗。”
“他们本来就是强盗。”娀英说道,“他们看到好东西就要拿走,连小白也不放过,白天他们把小白拖走的时候,我看到六公子蹲在马厩边直掉眼泪。”司马曜心里有些不舒服,说道:“他们竟这样大胆。”
娀英啐了一口,说道:“这些没天良的东西,也不知道是哪个没天良的皇帝老儿派来的。”
司马曜脸上一红:“也许皇帝也不知道。”娀英瞥了他一眼:“皇帝怎么可能不知道?桓家当年平定叛乱,也算是功臣了。现在做这样忘恩负义的事,真是坏得紧。”司马曜默默不语,正说话间,忽听外面又喧闹起来。两人向外望去,却见有个身着长史衣衫的年轻人正厉声呵斥那些抢劫的士兵:“你们在做什么,快把东西拿出来!”
那几个士兵不敢违背,都乖乖地从身上把珠宝掏了出来。只见那人皱眉道:“我谢朗带的兵,没有你们这样没有出息的人,都各领五十大板,回营里领五十两银子,滚回家去。”司马曜瞧他年纪甚轻,但军律甚严,不许士兵趁火打劫,也不许叨扰妇幼,他重惩了几个犯事的,果然各院子的哭声都小了些。司马曜觉得这人面目有些眼熟,谢朗这名字也好像从哪里听过,只是一时却想不起是谁。只听娀英插口道:“就这人还好点,能管住这些贼子,早上也是他说不让搜这院子。”
司马曜奇道:“这院子不许搜?”
娀英道:“说来也奇怪,这些士兵哪个院子都抄,就这个院子没人进来,就是外面这个人说女眷的屋子不让抄的。我让六公子也躲进来,但六公子不肯,他说现在桓家就他一个男丁了,断不能躲起来。”她虽然不知所以,但司马曜白日里却问过人,知道桓家曾有个女儿许配给谢安,可谁知还没过门就病死了,这院子看来便是她的了。
司马曜转过身,有些闷闷不乐地坐在门里的石阶上,只是不语。娀英坐在他身旁,侧着头上下打量着他的装扮,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司马曜茫然不解。
娀英却问道:“你是几岁进宫的?你父母呢?”
“去年这时候,我父亲去世了,我就进宫了。”司马曜含糊道,想起父亲,他脸色黯淡了下来。娀英同情地点点头:“真可怜,怪不得人家说有爷娘的,断不会舍得送去那不见人的地方。”司马曜还不明白,只见娀英指着他灰青色的褂子和笼冠,笑着眯起眼:“你果然是宫里的小黄门。今日上午宫里有黄门官来宣旨,便跟你一个打扮。”如果司马曜真是宫里的小黄门,那头一句他就该懂了,这时知道娀英误会,他也不好辩解。
只见娀英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面前的小石子,轻轻说道:“我也是六岁那年离了家人,来到这里的。”
司马曜的视线从她面上扫过:“你父母还在北边?”
“都死了。”
司马曜微微一愣,忽然想起她昨夜说的话:“是你说的那些杀人放火的歹人干的吗?”
忽然间,司马曜只觉眼前一花,娀英竟然在脸上揭下一张薄薄的面具来。司马曜定了定神,却见娀英肌肤白皙如玉,容貌清丽绝伦,一双明眸璨若星辰,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几乎是被她丽色所摄,他竟觉不能移开眼目,娀英却怕他瞧得不清楚,更将粉腮凑近些,指着额上一道三寸余长的巨大疤痕道:“你瞧这里。”司马曜有一瞬时的失神,赶忙遮掩道:“瞧见了。”那疤痕极长,如一只蜈蚣一般爬在她的额头上,煞是可怖。娀英掩好额发,吐了吐舌道:“那些坏人砍在我额头上,以为我死了,谁知我命大,偏偏活了下来。”
她用额发掩住伤口,便瞧不到这处疤痕。司马曜生平所见的人,大多相貌不陋,可竟从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容貌,他瞧了瞧她秀美无伦的容色,不由得脱口而出:“你就是因为这道伤疤才带着这样丑陋的面具的?”
“那倒不是,这面具是家里人给我的。”娀英含糊说道,却把那面具拿在手里把玩。司马曜从旁瞧去,只见这面具薄如蝉翼,上面肌理纵横,与真正的人皮无异。却听娀英轻声道:“我们鲜卑族有这样的规矩,这面具若戴上了,除了丈夫允许摘下,便不可摘下给陌生的男人看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规矩?”司马曜奇道,“你才多大?还没嫁人,带什么面具。难道以后你丈夫不允,你一辈子都要带着这劳什子?要是不小心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女人是无妨的,”女孩简促道,“如果是被男人看到了,就杀了他。”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在说一件平常的事。
司马曜心中一跳,面色有些发红:“那你为何让我看?”娀英歪头瞥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你没有关系。”司马曜一滞,只听娀英嘻嘻笑道:“宫里的小黄门又不是男人。”司马曜这才反应过来。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也没法辩驳。
娀英抬起眼眸,见司马曜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却见手掌很干净,并没有什么脏的,她奇道:“你瞧什么?”司马曜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微发红,结巴道:“没……没……瞧什么。”娀英似笑非笑:“怎么,我真实的相貌当真丑如什么盐还有什么施?把你吓坏了?”“是无盐和东施。”司马曜补充道。娀英面上升起薄薄的怒色:“我把你当朋友,也没有取笑你是宫里的黄门,还揭下面具给你看,可你竟还骂我是丑八怪。”
“不,不,你很好看,”司马曜慌忙补充道,“简直如西施一样,一点也不丑。”娀英愣了愣神:“西施又是谁?”
“是春秋时的一位大美人,”司马曜说道,“她原本是越国大夫范蠡的妻子,吴王攻破了越国,范蠡便把西施献给了吴王。传说西施生得很美丽,她在河边照了照,水里的鱼儿看到她的美貌都会沉下去。”
“我哪有这样美丽。”娀英面上微红,但到底年少心性,神情愉悦许多,笑嘻嘻道:“不过你们汉人真是古怪,怎么会把自己美丽的妻子送给别人?”司马曜肃然道:“范大夫何等深明大义,岂会拘于儿女私情。若不是他使出这招美人计,越国也不能复国。”
娀英睁大了美丽的眼睛,追问道:“什么是美人计?后来又怎么了?”司马曜便给她简要地说了勾践卧薪尝胆和西施入吴的故事,娀英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勾践收复了越国,定然要重重地赏赐范大夫和西施了吧?”司马曜一怔,这故事是谢太傅给他说的,原意是告诫他君王不可耽于美色,免有亡国之祸。他年纪尚幼,于美色上本来也没什么兴致,故事听过便听过了,还真没问过太傅范蠡和西施的结局是什么。听娀英不断追问,他有些犯难,只得含糊道:“大概是吧。”他心道明日定要去问问谢太傅,范蠡和西施的结局究竟是什么。
转眼年关将至,宫内诸事繁杂,饶是司马曜心心念念,也足足等到过了十五才可出宫来。娀英依旧住在密道的那间屋子里,瞧见司马曜十分高兴:“我等了你好久,怎么今日才来?”司马曜笑道:“过年宫里太忙了,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来?”原来他端了满满一匣子点心,此时拿出来都给了娀英。
娀英到底是个小女孩,瞧见吃的便愈发高兴,每样都尝了尝,赞许道:“宫里的点心这样好吃,可比这府里的强多了。”司马曜笑道:“你要是喜欢,我过几日再给你带。”娀英吐了吐舌头:“你带东西出来,要是被宫里的人发现就麻烦了。”
“不妨事的。”司马曜笑着摇摇头。两人说笑了一会儿,司马曜忽然想起顶重要的事来,忙从怀中摸出一物,递给她道:“我今晚来就是拿这个给你的。”
他掌中托着一个牙丝编制成的小巧玲珑的七宝盒,难得将牙丝劈得如发丝般细,宝盒镶嵌着金、银、珊瑚、珍珠等七宝,一看便知是不菲之物。娀英接过轻轻旋开,只见里面覆满厚厚一层琥珀色的药膏,难得的是乌亮如脂,闻起来隐隐有一股辛辣的味道。只听司马曜说道:“这是用大食的一种秘草所制的玉肤膏,抹在伤口上数月便可祛除疤痕,十分灵验有效,你试试看。”娀英微微一怔:“还有这样神奇的药?”司马曜道:“太医院有许多秘药,但这种玉肤膏也是十分难得的,京里许多贵人想求一瓶而不可得。”娀英不由得望向他:“那你怎么会有?”司马曜一怔,含含糊糊道:“这也是公主赏给我的。”娀英瞧了瞧,赞道:“这盒子这样好看。”司马曜脸上一红,这牙盒只是他宫里的一个小玩物,平日里在案台上闲置的,他用来盛玉肤膏,也有讨好娀英的意思在里面。
娀英不疑有他,她轻轻揭下面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一张绝美的面容,见那牙盒盖子里还嵌了一枚小小的圆镜,她便照着镜子,轻轻将那药膏抹在了额上的疤痕上。司马曜从旁看着,只见她肌肤雪白,手如葱根,一点云丝半垂腮边,说不出的秀美绝伦,他心中不由得一荡。娀英细细涂好药膏,笑道:“这药膏涂上去冰冰凉凉,果然十分舒服。”司马曜大是高兴,笑道:“你每日涂上一涂,只需七日这疤痕便可淡了,连续用上一个月就看不出了。”娀英听说这样有效,不由得灿烂一笑,从月下看去真真是艳如春花,司马曜脸色微红,赶忙移开了视线,小声道:“你生得这样美,何必戴着面具。”
娀英摇摇头:“自然要戴。”司马曜又道:“难道你以后嫁了人,也要戴着这玩意?”
“我是不会嫁人的。”娀英道。
“为什么?”司马曜问道。娀英却不说话了。
此时不觉夜半,娀英微有些困意,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司马曜见她困了,便柔声道:“你去屋里睡一会儿吧,这里凉得很。”可娀英微微闭上双目,轻声道:“我就小歇一会儿。你要是回去,记得叫醒我。”她乏得极了,不多时便身子微晃,坐在石阶上就睡着了。司马曜怕她跌倒,便往她身旁靠了靠,让她倚在自己肩上。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闻着她身上淡淡少女的馨香,司马曜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他抬起头来,只见夜幕低垂,不远处迷楼挂斗,星子如撒珠般低缀四野,月亮不知何时悄悄地躲到云层里去了,天际一抹微光,罩得天地如在一层银纱帐中。近旁小桃璨璨,枝头花自娉婷,花下重门,红粉翠痕;再近处粉腮杏面、乌发如云,真真是人比花娇。
他心里蓦地翻起两句诗:“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又觉得不吉利,想自己写几句,思绪纷杂,勉强拟了半句,觉得不满意,只觉字字句句都难描画,什么褚太后、谢太傅一时都抛到脑后去了,哪还舍得离开?
良久,忽听身旁的娀英嘤咛一声,他侧头看过去,却见她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眼角有泪,显然是梦魇了。他忙拍了拍娀英,轻声唤道:“快醒醒。”娀英醒了过来,仍旧梦魇未定。司马曜柔声道:“做噩梦了?”
“我梦到娘了。”娀英怔怔地抬头瞧了瞧司马曜,忽地哭出声来,“我从记事起就没见过娘,可我在梦里瞧得清楚,娘对我说,别怕,英儿,我们鲜卑族的女子是宁死不会被掳的。”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滴滴答答地落在衣襟上,“我在梦里看得清清楚楚,娘拿出一把银刀刺向自己的胸口,好多的血涌出来,可娘一点也没有喊痛,她用目光鼓励着我……我知道娘的意思,她想让我学她的样子,也用刀刺向自己,可……可我做不到。我在梦里还看到,舅妈和表妹,还有那人……他们都死了,可我的手一直在抖,始终不敢去摸那刀柄。我感觉到我娘在梦里看我的目光越来越冷,我知道她是失望了……她定是对我失望透了,她一定在埋怨我,为什么不和舅妈她们一起去死,为什么不下去见她……”
司马曜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不会的,人皆有怜子之心。”
“真的吗?”娀英睁大眼睛,目也不瞬地瞧着司马曜,好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司马曜安慰她道:“是真的。这是父亲告诉我的,他说虎毒尚不食子,天底下只有父母对子女是永远没有私心,永远不会变的。”娀英听了这话,看起来好受许多,她点点头,轻轻摸了摸胸口,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物,却是一把小银刀。
“这是我舅舅给我的。”娀英低下头,双臂交错抱住自己,闷声道,“我舅舅说这是我娘的遗物。我没见过阿爷娘,小时候是外公和舅舅把我养大的,我们就一直住在邺城,后来起了战事,我们就离开了那里。”
司马曜怕她伤心,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我阿爷也去世了,但我知道他是很疼我的。”
娀英轻轻抚摸着刀鞘:“舅舅说这是我娘的旧物,让我看着这把小刀,就像看到我娘一样。”司马曜留神瞧去,只见那刀柄上镌着两个字,细细凑近去看,他不由得念道:“霜雪?这是谁的名字?”
“这两个字是念霜雪?”娀英一愣,脸色有点红,“我不识字。”司马曜认真地指着上面的字一个一个地念给了她。娀英很认真地念了几遍,神色温柔极了。司马曜瞧着便想去触她脸颊,手刚伸出,顿时有点惶恐,又缩了回去。“怎了?”留神到他的异样,娀英问道。
司马曜红着脸道:“没事。”他顿了顿,说道:“你想识字吗?我可以教你。”
“当然好。”娀英眼中放出光来。
“那我常来教你。”司马曜郑重地点点头。“一言为定。”娀英破涕为笑,伸出了手指。司马曜愣了愣,也伸出手来,两人的小指牢牢钩在一起。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一年冬至。
在一次朝会上,谢安第一次向皇帝禀报了对桓家案情的审理情形。据他的回禀,桓熙、桓平父子造反之事铁证如山,桓氏一族应当褫夺爵位,十四岁以上男子处斩,女子没籍。出乎意料的,司马曜第一次没有“准奏”,他仔细听完后问了谢安一个问题:“大理寺卿何在?”谢安略有些错愕,但他到底是老成之人,很快便镇定下来,派人叫来了大理寺卿孙祖谦。可孙祖谦是个比较庸碌的官员,他结结巴巴地回禀了“桓氏谋反案??”的始终,与谢安的话几乎没有区别。
司马曜问道:“据爱卿所言,造反查实的是桓熙、桓平父子,为何要连荆州桓豁、江陵桓冲一起问罪?”孙祖谦慌乱道:“据……据臣查桓熙父子曾有信送往荆州、江陵。”司马曜追问道:“爱卿查到实据没?桓豁、桓冲可曾回应?”孙祖谦抬头看了眼九龙阙上的皇帝,又望了望一旁沉默不语的谢安,只得老实奏道:“并没有查到实据。只有江陵那边交来一封桓熙谋反的信件,也是桓冲在事发前主动上报朝廷的。”司马曜朗声道:“既然桓冲事前主动揭发,便不该有罪,反而有功。你等为何要株连桓氏全族?”
孙祖谦颤声道:“回禀陛下,自古谋逆一罪,罪及九族。桓冲虽揭发有功,但也不该赦免。”司马曜冷声道:“桓熙嫡母乃先帝之妹南康公主,若论九族,岂不是连朕和太后也该株连?而太傅、司徒等人,谁人不与桓家有亲,真论九族,卿等何罪?”
孙祖谦心里“轰”的一声,头胀得老大,额上汗如雨下,哪里还能答话。倒是他身旁的大理寺少卿许静明十分干练,说道:“陛下所言甚是。桓氏有南郡公之爵,曾为股肱之臣,不应牵连过广,免令功臣寒心。”司马曜点头:“卿乃老成谋国之言。”他心里早已盘算好,此时趁机说出了自己的处置,只诛祸首,将桓熙父子戮尸暴市。南郡公一爵由桓温幼子桓玄世袭,发还南郡公府没收的财物,其余诸人,除有直接参与谋反的,剩下的都予以赦免。群臣第一次见到司马曜如此杀伐果决地处理朝政,不少老臣想起了当年元帝临朝时的情形,都又惊又喜。仍有少数人偷偷去瞥谢安,却见谢安也跪在地上,只称赞陛下圣明。
皇帝又随意地问了一句:“谢太傅可有个子侄,叫作谢朗的?”
谢安一怔,马上回复道:“是臣已故的大哥的第七子,昔年曾在南府军中效力。”皇帝倒是没有想到:“哦?曾在桓温手下当过兵?”谢安如实答道:“是。”
皇帝处置完这件大事,下朝回宫先去了褚太后那里,本以为褚太后会评置几句,谁知褚太后一句不提朝廷之事,只说些添置宫人、修缮殿阁的琐事,他至此方知太后是真的要还政给自己了。褚太后临走时又让那个叫作云心的小宫女给他拿了不少点心。司马曜看着云心天真可爱的面孔,怎么也不敢相信她拿的点心会有毒,可他想起永安宫中那只七窍流血的猫,又有点不寒而栗,便让秦敬拣没人的时候悄悄将一匣子点心都倒了出去。
正说话间,忽听外面内侍道:“海西公来了。”司马曜最近新学下棋,瘾头极大。海西公是宗亲里一等一的国手,司马曜近来常招他进宫对弈,此时面上一喜,忙道:“快迎海西公进来。”一面又让人赐坐。海西公弓着背走进了殿中,先谢了恩,才小心翼翼地拣了一点边沿坐下,他瞧着皇帝的脸色问道:“老臣还道陛下今日会高兴,怎么反倒面色不佳?”司马曜叹了口气,将娘逼他给道子封王的事说了,又讲了上次褚太后赐糕饼的事,叹了口气,说道:“太后与太妃不睦已久,可宫内实在复杂,孰是孰非,朕也很难推断。”
“圣天子运筹帷幄,哪有难断的道理。”海西公眨眨眼,忽然问道,“只是陛下真心想断个明白吗?”
司马曜一愣:“那是自然。”
“那有何难?”海西公说道,“陛下将太妃身旁那个抓猫来试毒的黄门叫来,一审便知。”
一句话提醒了司马曜,他怀疑了这么久,此时终于下定决心,想叫王恭去逮人,却又觉得不妥,对秦敬道:“你把谢朗给朕叫来。”谢朗心里本有些忐忑,过了晌午叔父又把他叫去,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要给他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他当时心中虽喜,问叔父是什么样的机会,叔父却又避而不答,只说让他在圣驾前小心行事,一定要恪守静默二字。谢朗心想自己是什么身份的人,哪有面圣的机会,正自己琢磨不出个道理来,便听说皇帝身边的秦内侍来宣,哪还有工夫多想,他心里好像敲了鼓,赶紧去往承明殿。
司马曜见了谢朗也不过多解释,只说让他悄悄地把李太妃身边的一个黄门带来。谢朗果然半个字也不敢多说,立马领命而去。司马曜与海西公下了三局棋,他心不在焉,步子也不太稳重,好在海西公是不世的国手,下得滴水不漏。胜一局负一局,第三局却是和棋。好不容易挨到天黑,谢朗推了一个人进来,黑袋子蒙着头。秦敬瞧得清楚,他喜道:“来了。”
司马曜顿时推了棋局,只见谢朗拿下那人头上的黑袋,果然是李太妃身边那个张姓的黄门内侍。那人口中嗬嗬作声,却说不出话来。司马曜细瞧去,见他口中果然塞了个胡桃,他暗称赞谢朗仔细。
谢朗取出胡桃,张黄门刚尖着嗓子叫了一声:“你们好大的胆子,不知道咱家是太妃身边……”话还没说完,他一眼瞧见殿上的皇帝,吓得跪倒在地,“小臣叩见陛下。”
司马曜沉着脸走到他身边:“朕有话问你,你要据实禀奏。”张黄门油口滑舌:“陛下问话,小臣不敢不答,保证句句属实,半点不假。”司马曜对秦敬一点头,秦敬会意道:“张十八,我奉旨问话,你仔细听着。”那黄门吓得脖子一缩,司马曜却皱眉道:“张十八,怎么叫这么个名?”张十八愁眉苦脸道:“奴才的阿爷和娘生奴才的时候,正好抓到一条大鲶鱼,一十八两,便起名叫十八。”此言一出,司马曜和秦敬险些笑出声来,还是海西公咳嗽两声,提醒道:“陛下面前,好生回话。”
秦敬忙收敛了笑意,问道:“几月前陛下去太妃娘娘宫里,带了些蜜饯糕饼去,太妃娘娘让你抓只猫来,你从哪里抓的猫?”
张十八听到是问这件事,心顿时放回肚子里:“那是北苑里抓的猫。”秦敬又问道:“那猫为什么一吃糕饼就七窍流血,可是你做了什么手脚?”张十八哪里会认,不住叫屈:“奴才哪敢做这样的事,那猫本是活蹦乱跳的,吃了糕饼就死了,奴才也不知是何缘故。”秦敬明知他说假话,恨恨道:“你放屁,那糕饼我是吃了的,便是陛下也吃了的,怎么半点事没有?”张十八初是一惊,但他反应极快,眼珠子一转:“许是陛下和秦内侍吃的正好是没毒的,那畜生运气不好,吃到了有毒的。”秦敬气得要命:“哪有那么巧的事……”
“要不怎么叫无巧不成书?”张十八显然是个伶牙俐齿的,此时更是顺杆就爬,反倒喋喋不休起来,“臣在太妃身边伺候多年,见到的怪事、巧事多了去了,别的不说,就说当年太妃刚进宫那会儿……”
“朕要听句实话,”司马曜打断了他的话,皱眉望了下去,“那猫到底是怎么回事?”
“便是陛下问,奴才的回答也就这一句。那猫就是吃了饼死的,事前绝对没有吃过鸩药。”张十八咬定牙根。
忽然海西公拊掌笑道:“答得好。”
司马曜微微错愕,只见海西公缓步走了过来,立在张十八面前,沉声道:“张黄门若没做亏心事,怎会知道那猫是吃了鸩药?而不是因为有别的病症或者吃了其他毒药而死?”张十八傻了眼,喃喃道:“奴才只是猜测。”
“你猜得好啊。”海西公笑道,“天下毒药不说有千万种,至少也有百种之多,这么多毒药里你偏偏就猜个鸩药,还就被你猜中了。陛下,您说这事巧不巧?”
司马曜脸色一板:“还不从实招来。”秦敬恨得直咬牙,挑唆道:“依臣看,干脆挖了他的眼珠子,也拿那鸩药泡一泡,看他招不招。”司马曜还没说话,便听海西公说道:“我瞧小秦公公这个主意好,陛下不妨一试。”司马曜顿时会意,立刻道:“来人啊。”他话音没落,便见那张十八叩头如捣蒜,连声道:“饶命啊,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都说了。那猫是事先灌过鸩药的,就算不吃那糕饼,也会七窍流血而死。”司马曜早就怀疑,这下印证,心中一冷,又追问道:“宫里禁用鸩药,这东西你从哪里搞来的?”
张十八抬头瞧了眼皇帝,还在犹豫,只听皇帝嫌弃地呵斥道:“别在朕面前充什么太妃身边的老人,就算是太妃在这里,朕也要把你丢去喂狗。”
“那鸩药是太妃娘娘宫里的,还剩了大半瓶,就放在太妃娘娘的梳妆匣子里。”张十八吓得魂飞魄散,“奴才就是有一万条狗命,也不敢乱用这东西啊。这都是太妃娘娘指示奴才干的,奴才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司马曜气得脸色发白,想不到这东西查来查去竟然查到自己亲娘头上了。再看那张十八拼命叩头求饶:“奴才该死,奴才不该听太妃娘娘的话,做戏欺骗皇上。奴才知错了,求皇上看在奴才一片忠心的分上,饶奴才一命吧。”
“皇上,可不能饶他。”秦敬喊道,“他回头准把事说出去。”张十八忙道:“奴才绝不敢说出去,以性命发誓。”海西公目光一闪,这内侍今日被审问之事,迟早会传出去,到时候反倒不好收拾,他刚想劝说司马曜,却见司马曜极是疲惫地挥挥手:“你回太妃身边伺候吧,今日的事,半个字不能泄露。”
张十八逃出生天,顿时喜出望外:“奴才谢主隆恩!”他唯恐司马曜变卦,赶忙跑了出去。皇帝对谢朗使了个眼色,谢朗便跟了出去,想是要对这张十八恐吓要挟一番。
“陛下。”海西公还想劝说,却见司马曜摇头道:“这狗奴才侍奉太妃多年,朕不欲让太妃伤心。”海西公只得住了口,见司马曜兴致寥寥,便也借机退去了。
时间过得极快,转眼两年过去,昔日里青涩的少年如今长高不少,唇边也长出绒绒一层胡须。而童稚的女孩也慢慢长大,身形愈发苗条,颇见几分豆蔻。这两年中司马曜遵守诺言,时常去乌衣巷教娀英识字,好在桓家已经败落,也无旁人发觉。娀英天资聪慧,这两年之中不仅识了千余字,更难得连四书五经也能通念下来,连诗文也学了百余篇。二人一个教得起劲,一个学得认真,教学相长,都是进益不少,便连谢太傅也夸皇帝学识过人。这日司马曜照例又出得宫来,却见娀英今日十分高兴,一看到他就笑弯了眉眼:“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喜讯,抄家的那些兵士都走了,还把府里抄没的东西都还了回来,连小白也还了回来。”司马曜自然知道,他笑道:“那你是不是开心了?”娀英说:“是呀,何止是我,六公子也开心得不得了。今天有人来宣旨,还说让六公子当郡公呢。这可太好了,提心吊胆了两年,府里的人也不用发卖出去。大伙儿都在说当今皇上是个明君。”
司马曜心里乐开了花,笑吟吟的也不吱声。娀英与他说笑了一阵,又道:“你看我额上。”司马曜一怔,见她揭下了面上的人皮面具,那额头上的伤疤果然淡了许多,在月下看起来,几乎看不见。娀英很是得意,笑道:“你给的药膏真管用。”司马曜很是高兴:“要是管用,过几日我再拿些来。”
娀英奇道:“这不是公主赏你的吗?”司马曜差点说漏了嘴,忙道:“我和公主关系好着呢,等明年我生辰时,我再找公主要,她肯定会给的。”娀英也没有怀疑,笑盈盈问道:“你何时生日?”
司马曜心里一动,忙道:“腊月廿四。”他顿了顿,又说道,“过了这个生日,我就满十五了。”汉人男子十五束发,便是成年,对司马曜来说,满十五便能亲政,这更是一件大事。谁知娀英也并不如何当回事,只点点头,却神神秘秘地问他道:“你跟在公主身边,听说一件大事没有?”
司马曜略有失落,随口道:“什么事?”
“皇帝要大婚的事啊!”看见司马曜吃惊的神情,娀英很是八卦地小声说道,“府里的人都在说,皇帝明年就要大婚了,我们家大小姐没准能去宫里当娘娘的。”这下司马曜真是惊呆了:“你听谁说的?”娀英瞧了瞧他,大有不以为然:“都这么说啊,外面都传遍了。皇帝据说才十几岁,还没娶媳妇,啧啧,这倒是没想到,我还以为当皇帝的都是白胡子老头呢。”司马曜呆了呆:“谁告诉你皇帝都是白胡子老头?”
娀英吐吐舌头道:“戏文里都是这么演的啊,老皇帝又昏庸又没用,没过几天就被坏大臣气死了。”司马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想到她说自己要大婚的事,他有些犹豫,真的要大婚了吗?怎么自己这个当事人反倒一点都不知道。他看着娀英笑盈盈的玉面,心里没来由地一荡,如果真的要娶妻,能娶她该多好。娀英蓦然间对上他炽热的双目,大是惊疑地摸摸自己的脸,还以为哪里不对劲。司马曜赶忙低下头,遮掩道:“皇帝不是个白胡子老头,他是个很想有所作为的年轻人。”
娀英也不在意,笑道:“那就好,只要皇帝肯有作为,我们百姓也不会吃太多苦头。”
“娀英。”司马曜忽然唤了她一声。
“唔?”
“没什么……”司马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很想问问,她愿不愿意嫁给皇帝做妻子。但他心知她一定会拒绝的,再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就是皇帝啊。他对上她清澈的目光,却说道:“只是突然想叫你一声。”
娀英以为他在开玩笑,咯咯直乐,也大声唤了他一声:“昌明!”
这心事存不了几日,皇帝便去永安宫想问问大婚的事。谁知李太妃一见到他,就不住地问起给幼子司马道子封琅琊王的事来,口口声声催促皇帝亲政了便该去办。司马曜被逼无奈,只得胡乱应了声。李太妃瞧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便叹了口气,说道:“我儿可是长大了,不听阿娘的话了?”
司马曜一惊,回头正对上太妃黯淡无神的目光。平心而论,阿娘肤色很黑,相貌也长得并不太好,从前在潜邸的时候,父亲也不太宠爱她,他小时候是由父亲的侧妃徐夫人教养的。徐夫人出身名门,能诗擅画,常教他读书习字,但徐夫人性子清冷,对人也并不亲热,但对他和对长姐新安公主倒是都一样。
记得住在从前府里的时候,有一次他读书读得好,朗朗背下了《白马篇》,父亲先是夸赞了徐夫人,又说:“昌明聪明如我,幸好不像他阿娘。”那时候他一回头,便看到阿娘站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眼里也是这般落寞黯然的神情。唉!其实父亲对她,大概也是没什么感情的吧。反倒是父亲死后,阿娘做了太妃,这才开朗了许多。想到这里,司马曜心里一酸,忽然心软起来。只觉得阿娘当年也怪不容易的,如今行事虽然偏激,也只是拿只猫嫁祸,并无大事,他心里不由得原谅了她几分。
他又想起,小时候阿娘常悄悄给他做了衣服,还怕徐夫人知道,都是让人夜里送过来。徐夫人大概也是心知肚明的,只是睁只眼闭只眼装糊涂罢了。司马曜想起当年的事,心又软了几分,柔声道:“阿娘,我依你便是。”李太妃高兴起来,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直到司马曜离开,他也没找到机会问大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