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零露瀼瀼
近来谢朗风头正盛,皇帝对他颇为器重,拔擢了他为期门郎中,常让他伴驾御前,隐隐有将羽林军仆射王恭取而代之的意思。京中做官的人,谁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谢朗圣眷甚荣,往他家拜访行走之人也多了起来。谢朗的妻子小郗氏很是得意,私下和谢朗嚼耳根道:“今日回父亲家去,父亲竟让我与姐姐一左一右地坐下,平日里哪有这样的风光。”谢朗回头一看,只见妻子特意穿了宫里太后娘娘赏赐的红罗贡缎裁的六幅湘妃裙,知她是有意回娘家显摆,他不由得笑道:“去你姐姐那儿显摆什么,宫里赏的缎子,你姐姐还能少了?”
小郗氏哪里会服气:“哼,姐夫虽然教过陛下习字,但他王家哪里能同我谢家相比。再说姐姐过门七年了,只有玉润这丫头一个,我看姐夫家对她也就是面上之事。”谢朗摇头道:“非也,王家不是这样的人家。我看玉润也是有福气的。”小郗氏贯是爱抬杠之人,其实郗道茂明明是她亲姐,但此时听丈夫说姐姐婆家好,她就不乐意了:“玉润再好,哪如我们固儿、汤儿是男丁。”谢朗深知她的性子,也不与她理论,只一笑了之。小郗氏却有些不悦起来:“哼,姐姐今日还有脸教训我。”
谢朗随口道:“她教训你什么啦?”
“她说让我们收敛些做人,伴君如伴虎,可别太要风头。”小郗氏皱眉道,“哼,就凭她那样,也好意思说我?”
谢朗这才明白妻子和郗道茂生气的缘由,他劝道:“好了,都是一家人,她说这话也是好意。你跟自己的姐姐置哪门子气?”
谁知小郗氏却道:“哪里是好意?她分明是忌妒我们家得了势,压过了他们。她还说让夫君不要掺和新安公主择婿之事……”谢朗面目一沉,这事他们也知道了?他面上有几分不好看,小郗氏更是愤愤:“当时我就顶了回去,说我家相公替公主物色驸马,这可是奉的陛下的密旨,凭姐夫地位再高,能有这样的面子?”
谢朗亦是不悦,“哼”了一声,说道:“以后少同你姐姐说这些事。”
过了月余,为新安公主物色夫婿的事便有了下文。皇帝兴冲冲地来见褚太后:“朕听人说,新近有个礼官大夫年纪甚轻,是举孝廉出身,他事母仁孝,又颇有才名,听说人品才华都是不错的,虽然出身低了些,却更能尽心尚主,不知太后娘娘意下如何?”
褚太后倒没什么意见,只问道:“皇帝见过了这礼官大夫没有?”皇帝一愣:“朕没见过。但此人是谢幼度所荐,想来不会差。”谢幼度便是谢朗。褚太后知道他是谢安的侄子,曾随桓温北伐,如今统领期门军,近来很得皇帝欣赏,连同期门虎贲郎们也风头盛了起来。褚太后沉吟片刻,说道:“既然陛下这么说,应该是个好孩子。这样吧,把你阿姐也叫来,就在皇帝的宝座后设一珠帘,让你阿姐在帘后相看,若她点头,此事就成。”皇帝有些犹豫,想到此事于礼不合,但太后说道:“此事还是让你阿姐看过才稳重些,不然日后他们夫妻不和,皇帝心里也不好过。”皇帝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便点头道:“这样最好。”
不多时新安公主便到了,她这几年憔悴不少,面容颇见消瘦。褚太后拉起她的手,在珠帘后安坐,听到皇帝和太后说明来意,公主声如蚊讷:“全凭太后和陛下做主。”皇帝顿时放下心来,忙命人传来此人。
因为不是正式传诏,便只有王献之当值在旁,不多时,谢朗带着那礼官大夫进殿面圣,他进来时先瞧见姐夫,下意识地一愣,却见王献之向他二人看了一眼,递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谢朗一怔,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便先领人进去。
谢朗是颇为自信的,皇帝交给他的这个密差,他虽然动静大了些,惹得京中许多人都知晓,但动静不大,怎能为公主挑到一位合适的驸马?起码谢朗自信今日带来之人,是个十分妥帖的人选。此人出身虽低,但相貌、人品都是拔尖的好,就算带到皇帝面前,也能得到一声夸赞。
果然,皇帝从殿上看去,只见谢朗带来的这人体貌高大,举止潇洒,与王献之站在一起,并不差半点风度。谢朗又介绍一通此人的仁孝之迹,皇帝很是满意,又让他抬起头来,见此人相貌堂堂,为人潇洒,更是觉得不错。皇帝转过头,见珠帘后的太后也是连连点头,而新安公主虽不说话,可她向下看了一眼,忽地脸上泛红。
待到单独对奏之时,只见那人俯身道:“臣田洛叩见陛下。”
此言一出,皇帝目光一闪,追问道:“田爱卿是哪里之人?”田洛尚不明所以,答道:“臣乃临江郡人。”皇帝还怕是重名,又问道:“爱卿家中还有何人?”田洛道:“臣家中只有一寡母。臣乃举孝廉出身。”言下之意,颇为自得。谢朗直觉皇帝脸色不对,却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便扯了扯田洛的衣袖,提醒他不要太过招摇。
谁知皇帝陡然色变,盯着田洛道:“爱卿家中除了老母?可还有他人?”田洛一时不明所以,心道皇帝断然不会知道他的家事,便答道:“再无他人。”太后也觉皇帝问话过于严厉,便轻轻咳嗽两声。田洛听到这声音,知道珠帘后有女眷在,更是又惊又喜。哪想皇帝却变了脸色,竟咬牙问道:“试问爱卿可识得一陈姓女子,名叫十娘?”
田洛冷汗顿时浸湿衣衫,抖若筛糠,竟不能答话。谢朗也察觉他的异样,忙呵斥道:“陛下问话,怎敢不答?”田洛心里嗡的一声,心知事发,只得道:“十娘……乃……乃臣之发妻。”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谢朗当下叩头请罪:“是末将察之不严,辜负陛下嘱托。”
皇帝怒道:“卿既然有妻有子,怎敢当堂隐瞒,你该当何罪!”田洛叩头如捣蒜,哪还能说话。谢朗见状,亦是汗流浃背,伏地告罪连连。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左右将田洛拖下去。
褚太后余怒未消,掀开珠帘,怒骂道:“这等贼子,也敢攀附天家?真是气煞哀家。”说罢,一口痰涌到喉中,竟然喘不上气来。皇帝吓了一跳,赶忙扶住太后让人传太医,谁知新安公主忽然站起身来,哭道:“我就是个不祥之人,让我孤独终老便是了。”竟然掩面疾奔出去。皇帝不欲此事张扬开来,又担心褚太后安危,只得对王献之道:“王先生,快去拉住公主,不要生出事端来。”
太医好一番诊脉,太后才醒了过来,她醒了第一件事便道:“皇帝,将那该死的贼子杀了,不腰斩不足以平愤。”司马曜本也恨极那田洛,此时却想起陈十娘母子,便迟疑道:“太后,那田洛的确罪无可恕,但他家中还有妻儿……”他便一五一十将陈十娘母子的现状说给太后听,又道,“陈氏也说,田洛的确侍母甚孝,才被举了孝廉。想来他也是猪油蒙了心,贪慕富贵才起了抛弃妻子的念头。阿姐也未嫁于他,算不上酿成大错,依朕看,便褫夺了他的官职,惩罚他的无耻,依旧让他归家种田,也算是让他的妻儿有所依靠。”
许是“有所依靠”四个字打动了褚太后,她目光一闪,终是叹了口气:“罢了,也不宜多开杀戒。就按皇帝说的处置吧。”
太元五年的立春,在不知不觉中到来。这是皇帝亲政后的第一个新年,每逢此日,皇帝要去南宫祭天,在斋宫里沐浴斋戒后,象征性地在帝王家的一亩三分地里扶犁走了一个来回,算是开耕礼成。自从上次田洛之事过后,谢朗便一直小心翼翼,收敛起平日的张狂,不敢在皇帝身边多说半字。皇帝换完衣服,见谢朗躬身在旁,不由得说道:“谢爱卿最近倒是沉默得很。”
谢朗忙叩头道:“臣知错不可恕,陛下却不降罪,让臣好生不安。”
皇帝瞧了他一眼,方说道:“人非圣贤,有过当责。但卿是失察之过,却并不是出于故意。朕不会降罪于你。”他顿了顿,想起海西公教的话,沉吟说道,“如今朕恰好有个差事,爱卿愿不愿意接?”
谢朗喜出望外,他被皇帝冷落的这段日子,正发愁该如何是好,见皇帝有所任用,怎会不肯。皇帝便说道:“朕想差人去京口筹建一支军队,一时也没有旁的人选,你叔父荐了你,你这便去吧。详细的事,让你叔父同你细说。”谢朗一愣,忙应承下来,京口虽然远离京中要地,但起码是皇帝交办的差事,只要办好了,还是有机会回来的。
皇帝说完了这件事,便说要小憩一会儿,让人不要打扰。谢朗刚刚出去,皇帝便找秦敬偷偷换了衣服,自然是又溜了出去。
他先去桓府见娀英,但这次娀英却有些怏怏不乐,手里拿着马鞭无聊地抽着树上的柳枝,司马曜笑嘻嘻地凑过去瞧她,她便偏过头,万条垂下的绿绦被她抽得哗哗直响,只听她道:“我过些日子恐怕就不能见你了。”司马曜故意问:“这是为何?”
“大小姐要带我进宫去。”娀英闷闷不乐。
司马曜故意逗她:“这可是好事呀,多少人想进宫还进不去呢。”
“谁爱去谁去,”娀英果然有些着恼,她转过身背对着司马曜,“反正我是不去的。”
司马曜笑道:“听说许多丫头进了宫最后都能做娘娘,你长得又不错,只要不戴这劳什子的面具,没准一眼就被皇帝瞧上呢。”
明明是句玩笑话,谁知娀英忽地丢了鞭子:“我这就去找大小姐,就说我死也不进宫。”
“你别着急。”司马曜吓了一跳,忙拉住她的衣袖安慰道,“我不是也在宫里吗?到时候你进宫了就去找我,我想办法把你弄出去。这样你也不用得罪大小姐,岂不是一举两得?”娀英将信将疑地望着他:“你到时候真能帮我逃出宫去?”司马曜拍着胸脯打包票:“那是自然,我在宫里十分熟络,没有做不成之事。”
“昌明!”娀英忽地叫了他一声,司马曜对上她的目光,却见她目中满是信任的神情,“等进宫了你一定要帮我。”司马曜拍着胸口说道:“等你进了宫,我决不让你受半点欺负!”娀英高兴了起来:“对了,忘了告诉你个好消息。陈十娘她丈夫原来没有死,要接她母子一起回家了。他们今日就走,咱们去送送他们。”司马曜哪里肯去同田洛照面,便道:“今日不早了,我要先回去。改日再同你去看。”娀英也不强迫:“好吧,那我自己去送了。”
建康城东,出了青龙门,便是宣化山。山脚下扬子江蜿蜒而过,便是建康最大的渡口宣化渡,渡口边泊满了大船,岸边人群穿梭,江上风帆林立,何等熙攘热闹。但娀英要去的渡口却不是宣化渡,离宣化渡顺着江边往上游走二里,还有个小小的渡口,是个无名的野渡口,岸边种满了桃树,此时正是桃花初开,一阵风过,落红成阵,煞是好看。
这边江中亦是泊着些小船,陈十娘夫妇正在一艘船边立着。陈十娘眼尖,一眼瞧见娀英过来了,忙喊道:“是英姑娘来了。”她快步过去,拉起娀英的手,说道,“英姑娘来得正是时候,洪三公子也来送我们。”
娀英转过头,果然见到那日救人的洪亮也在一旁,娀英未想到他也会来,便只唤了声:“洪三公子。”洪亮见了娀英只是一颔首,却问道:“你那个小伙伴没有来?”娀英摇头道:“他有事不来了。”洪亮目中波光一闪,却没有露出什么异色。
与陈十娘的喜悦截然不同,田洛手里抱着孩子,却是一脸的愁眉不展。娀英笑着拿他打趣:“田大哥,你这次死里逃生,干吗这么不高兴?人家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田洛吓得一抖,随即醒悟过来,忙含糊:“是,是。”十娘笑道:“是啊,我相公这次得了重病,同僚都以为他不行了,想不到有妙手回春的老大夫救了回来,这真是我们一家人的福气。”原来田洛托了这么个借口欺瞒着陈十娘。
洪亮走开几步,站在岸边看着江水默然不语。田洛走到他身旁,低声道:“恩公,谢你的大恩大德,田某没齿难忘。”洪亮也不看他,只说道:“没什么大不了,我也只是顺手救人,也顺手拉了你一把。”田洛还有些心有余悸:“她们不知道那事吧?”洪亮道:“只要你自己不说,她们不会知道。”田洛终于放下心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娀英正和陈十娘相谈甚欢,抬头见他们聊得热络,插口道:“田大哥,你们在聊什么?”田洛目光中露出几分羞愧的神情,洪亮却很坦然道:“没什么,在聊田兄弟的出路。”娀英本就不喜洪亮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便说道:“有什么出路不出路的,他们一家团圆了,便是最好的出路了。”洪亮怎会同她争执,笑笑不语。
陈十娘亦是关心,偏过头去同洪亮道:“我就说相公这样的人,不适合回去务农的。可他偏要陪我们母子回去,唉,我也劝不动他。洪亮,你多劝劝他。”娀英急道:“田大哥是心疼十娘你呢,你还不知福。你又让他去谋出路,那你们母子怎么办?”陈十娘脸上一红,忙去掩娀英的口,可田洛目中的羞愧却更深。
洪亮见她们不留神,慢慢说道:“我也是出于爱才,看你这样一个人才,回乡务农多么可惜。你若不嫌弃,就到北方去,我给你荐个好差事。”田洛却摇了摇头:“北方太远了,也照顾不到十娘他们母子。英姑娘说得没错,我对他们母子亏欠太多,要好好照顾他们。我这辈子,读书进仕是没戏了。以后如有机会,还是投笔从戎去撞撞运气。”洪亮失声笑道:“在这偌大的南朝,哪里不讲品阶门第?”田洛诧异地看了洪亮一眼,半晌才道:“我早看出来了,洪恩公不是平常人。在下感激洪恩公的相救之恩,也感激洪恩公在我妻儿面前顾全我的脸面,但此地是我父母之邦,人各有志,唉!”
话说得虽委婉,但拒绝的意思还是很明显的,洪亮还想再劝,便说道:“你出身太低,又是文士,在军中没有出路。你看南府军里哪个不是世袭高门的子弟?”田洛却道:“我听说最近京口在招兵,说是不论门第出身,只以本事取人。”洪亮留了神:“京口?是谁在招兵?”田洛道:“还不知道,只是听说朝廷有所动作。我过几日就动身去看看。”洪亮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多劝,只说道:“好,我瞧着你是个人才,日后等听你建功立业的好消息。”田洛更是惭愧,连连摇头道:“不敢当。”
送走了陈十娘夫妇,娀英兀自在渡口眺望他们的船只,这些时日常与陈十娘相伴,乍一分离,还颇有几分不舍,娀英忍不住眼眶发酸,轻轻用手擦拭眼角。洪亮在一旁本不吭声,忽然开口道:“也不知他们这夫妻做不做得长久。”娀英本对他印象就不好,听到这话更是不悦,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说道,“洪公子这是怎么说话的。我看他们夫妻恩恩爱爱,定是久长得很。”洪亮轻“哼”了一声,也不分辩。娀英是个直脾气,顿时有些生气了:“洪公子有话直说,何必这样阴阳怪气。”洪亮哪里会和她计较,当下一笑而已。
这野渡口本就人很少,只是偶有打鱼的人从这里上岸。两人正准备要走,迎面一对年轻的男女并肩而来,洪亮不由得多留意了几眼。只见男的俊秀丰益,女的容貌俏丽,两人衣饰颇是华贵,在这里看来格外引人注目。两人走到渡口边,有个艄公撑船等着,那女子上了船,男的却在岸边驻足,看来是送人的。只听那女子道:“七郎,我这次回家去,你要多多保重身子,读书若是累了,也别太熬着……”那女子显然是要与这男子分离,言语中很是依依不舍。那男子又轻声说了几句什么,这女子眼眶一红,两人俨然是一对热恋中人,难舍难分。
见洪亮不住地瞧那两人,娀英在旁低声道:“你知道那公子是谁吗?”
“是谁?”洪亮问道。
娀英得意地一笑:“你瞧,你就不知道了,还不是要请教我。”洪亮微微一笑,当下又往前走。娀英追了几步才追上他,说道:“喂,你这人真是没礼貌得紧,既然问我,又不说个请字。”洪亮冷冷道:“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也没有多想知道。”娀英白了他一眼,还是凑近他耳边,神神秘秘道:“这位公子可有名了,京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不只相貌人品举世无双,他那一笔好字,是给皇帝做老师的。”
洪亮眉毛一挑:“他就是王献之?”娀英极是得意:“那还有假,我有个好友认识他,亲口告诉我的。”
“是你那个小朋友?”
娀英笑了笑:“是呀,就是昌明告诉我的。”
洪亮反复念叨了两声:“昌明,昌明。”
娀英奇道:“你认识昌明?”
“不认识。”洪亮一笑,意味深长道,“我只是觉得,你这位好友的名字挺别致。”
娀英的注意力又回到王献之身上,她不住地回头去看,笑道:“王公子和他的妻子感情真好啊,这么难舍难分。”洪亮却道:“我瞧这女子不一定是他妻子。”娀英冷哼一声:“你又未卜先知了?”
洪亮嘴角滑过一个讥讽的弧度:“还要卜才能知?你知道王献之的妻眷是谁?”
娀英低头想了想,摇头道:“总之都是有名的世家出来的姑娘。”
“那就是了。”洪亮不屑地说道,“你什么时候见过世家出来的大小姐,回娘家要来这种野渡口坐小船?”这次娀英没有反驳,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洪亮这个人分析得有那么点道理。只听她说道:“你先别忙走,我想看看他们说些什么。”洪亮又有些不屑地瞧了她一眼,想说些什么却咽了回去。娀英白了他一眼,说道:“好啦,我知道你想说我爱管闲事。但你看这女子哭得这么伤心,是不是王公子亏欠她了?我们偷偷听清楚了,也好帮她伸张正义啊。”说罢,她拉着洪亮悄悄地站在了一株树后,目不转睛地向王献之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女子到了岸边,抽抽泣泣地对王献之道:“我走之后你要好好保重身体,照顾好孩子……”
一言既出,娀英“咦”了一声,看向洪亮,小声道:“你不是说他们不是夫妻吗?”
洪亮也是怔住了,难道这女人真是王献之的妻子?这次洪亮真的猜错了,王献之送别的这个女子确确实实是他的原配妻子郗道茂。
前朝名臣郗鉴,官拜安西将军,任尚书令,在元帝时期,可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郗鉴的儿子不太有本事,郗家渐渐没落下来,好在郗家的女儿相貌都十分标致,不仅郗鉴的女儿嫁给了王羲之,郗鉴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孙女,人称大郗、小郗。
有了姑姑这层关系,郗道茂十六岁时便嫁给了表弟王献之,夫妇俩琴瑟和谐,甚是恩爱,又诞下了一个美丽的女儿玉润,虽然年龄尚小,却冰雪聪明,深得全家喜爱。
但最近,王献之和郗道茂夫妇很是头痛。自从三年前与新安公主有过一面之缘后,这位公主不知何时起对王献之悄悄种了情根。近来公主又受了选驸马一事的挫折,不知怎的竟三天两头地传王献之入宫,有时是学字,有时是学画,总有百般理由。一时间风言风语,宫内外皆是。而王献之本人更是为难,每次入宫,公主不是求他题写扇面,就是赠他亲手缝制的香囊、帕子,面对公主的款款深情,他心里哪有不知?旁人觉得是天大的福气,可是有妻有女的王献之却躲之不及。新安公主近来几次传他入宫未果,竟然招郗道茂入宫去,言辞闪烁,又与她姐妹相称。
郗道茂一头雾水,回来便告诉了王献之。
王献之一听公主召见夫人,顿时担忧更甚,便向妻子道出了实情,直言若公主再这样逼迫,索性辞官便是了。
郗道茂哭了几场,但她好歹是个识大体的女子,想了又想,决定先回江州老家避避,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想来公主找不到郗道茂,时间长了也只能作罢。夫妇俩商量好,这原也不是光彩之事,便从野渡口悄悄走便是了,免得招人讥笑。此时夫妻俩闲话了一会儿,娀英和洪亮在旁听着,约莫也明白了多半。娀英勃然大怒:“这公主好没道理,怎能抢人夫君?”
洪亮忙道:“你噤声,被他们听到可不好。”
娀英气呼呼地说道:“人家夫妻恩爱,本来和睦。她横插一杠,是何道理?难道就因为她是公主,什么都得由着她来吗?”洪亮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小声道:“你小声点,被人听见可丢脸了。”
岸边的王献之夫妻浑然不知有人在旁窥伺,只见郗道茂泪水涟涟,哭道:“七郎,玉润还小,不太懂事,你让乳娘好好照料她。若她哭闹要找娘亲,就把她送到谢家她姨娘那里去住几天。”王献之亦是伤心流泪:“茂姐,我会照顾好女儿。等再过段时间,我定和陛下剖明心迹,一定回绝了公主,到时候定把夫人接回来。”郗道茂心下更酸,又恐他惹祸,忙叮嘱道:“七郎,天家威仪不可伤,公主自幼娇生惯养,公子万万不能得罪于她,要徐徐进言。”王献之连连点头,泪水哪里止得住。娀英远远看着,心中感动,也轻轻用衣袖拭泪。
洪亮早已不耐烦了,一哂道:“我还有事,先走了,你要看就留在这儿看吧。”
娀英见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而去,气得一跺足,骂道:“这人就是无礼之辈,枉亏昌明还说他是个人物。”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快步去追他。
那边王献之夫妻俩难舍难分,正说话间,却听岸上有人疾呼道:“姐姐,姐夫。”两人回过头去,却见是谢朗和小郗氏夫妻来了。小郗氏虽然嘴上厉害,但到底姐妹连心,哪里忍得亲姐受辱,哭道:“阿姐,你可要早点回来。”郗道茂看见妹妹,忙含泪嘱托道:“适才同你姐夫说,若是玉润不乖,就送到你那里和固儿、汤儿做个伴。”小郗氏瞧见王献之,啐了一口:“呸,姐夫平日里说得和我姐姐情比海深。今日遇了事,却这样缩头缩脑,悄悄儿地将我姐姐送回家,遮遮掩掩,像何样子?难道你们不是正经夫妻?还怕个什么?”王献之被她数落得哑口无言,郗道茂忙道:“好妹妹,这事不怪你姐夫。是公主相逼太紧,唉!你姐夫也是迫不得已。天家和婆家都是要脸面的。”
小郗氏却啐道:“脸面,脸面,姐姐整日里就是贤淑太过,为了他人脸面,生生将自己的脸面折腾得没了!”
谢朗见王献之夫妻尴尬,忙拉了小郗氏一把:“好了,你总说舍不得你姐姐,说好了来送行的,哪有你这样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还让不让人家夫妻告别了?”
小郗氏哪里理他,抬眸看向王献之,咄咄逼人道:“姐夫,今日我和夫君做个见证。我姐姐嫁入你们家多年,侍奉公婆并无过错。是去是留,还请姐夫给句准话。”
话都说到这个分上,王献之怎能不表态,只见他正色道:“我王献之以这大江为誓,若我有负于茂姐,我便沉于这大江之中,任万鱼啃骨,尸骨无存。”
“夫君!”郗道茂又是感动又是伤心,紧紧和王献之双手交握在一起。但送行终有别,任是二人依依不舍,郗道茂还是含泪登船,在目送中远行。瞧着这场景,小郗氏哪里还忍得住,帕子捂住脸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谢朗在旁有些尴尬地清咳了两声,插言道:“过几日我要去趟京口,到时候等我回来,我就动身去江州把大姐接回来。”
小郗氏一惊,抬头道:“你去京口干什么?”谢朗含混道:“办点差事。”王献之没有听他们夫妻的话,他看着夫人所乘的小船越漂越远,他忍泪转过头去,看着江面上桃花送流水,一时哽咽,竟连话也说不出。
与此相距不远的城中乌衣巷内,桓家的大宅里,桓乔身边的大丫头倚梅却也正在说这事:“姑娘您说好笑不好笑,公主殿下选驸马,什么名门俊秀都不嫁,独独看上了有了家室的王献之。唉!王公子再风流倜傥,却是有妻有女的人,公主这可不是惹人笑话吗?”
桓乔却是一哂:“有谁人敢笑她?她是公主,想要什么不能得到?”倚梅不由得撇撇嘴:“难道她过门,和人家原配夫人做平妻不成?”
“怎么会做平妻?以公主的高傲,定是要人家原配下堂的。”桓乔站在绣床前俯身细细选着几匹绸缎的绣样,偏头笑问道,“莫说别人家的事了,你替我瞧瞧,这几匹料子,哪个颜色正些?”倚梅是个活泼的,立马转了话头奉承笑道:“要不怎么说广陵的绣样好呢,就这艳艳如日头一样的缎子,满建康就找不出一匹来。奴婢瞧着几件都好,我们姑娘穿在身上真如凤凰一般。”
桓乔笑着嗔她:“就你饶舌,去看看那小胡姬怎么样了,再把叔公从广陵递来的料子也拣两匹赏她。”倚梅便有些不高兴:“那小胡姬有哪里好,生得跟个丑八怪一样,奴婢就想不明白,怎么宫里就巴巴地抬举了她跟着姑娘进宫去。”桓乔想起宫里传出的话,心里也是一沉,她也不明白李太妃为何偏偏点了这么个丑陋的养马胡姬去宫里,没得让她丢脸,但她不肯在倚梅面前失态,只说道:“去提点着她些,到了宫里切勿失态,丢了府里的脸面。”
桓乔的乳母吴氏也在旁边,她本不作声,见倚梅出去方插口道:“你真要带那丫头入宫去?”桓乔叹气道:“太妃娘娘的旨意,怎能不带?”吴氏目光一闪,却说道:“姑娘可知道当今太妃娘娘的出身?”桓乔迷茫地摇了摇头:“说是出身并不高贵,但好像还与我娘是远房表姐妹。”
吴氏嘴角一撇,笑道:“呸,她是个什么出身,与我们夫人能算哪门子的亲戚?”见桓乔错愕,吴氏微顿,压低了声音道:“先帝的原配早逝,从前先帝在潜邸时,真正当家做主的是侧妃徐夫人,闺名叫作简姬,那才是真正的名门闺秀,相貌又美,是我们夫人正儿八经的表姐妹。”桓乔目光一闪,掩口失声道:“那怎么说李太妃是……”吴氏摇了摇头:“徐夫人一连四个儿子都没有养活,生了两个公主,却也只有一个长大了,便是如今的新安公主。先帝年岁渐长,却无子嗣,徐夫人很是愁虑,便选了许多美貌姬妾,也都无所出,徐夫人便同我们夫人私下里哭诉,说恐是要绝后了。”
桓乔听得一脸迷茫:“我怎么全然不知?”吴氏叹了口气:“那时候姑娘还在夫人肚子里,哪能知道这些,便是夫人的样貌恐怕姑娘也都记不得了。”桓乔双目一红,她三岁丧母,确实不记得娘的样子了。吴氏又续道:“那时候我们大公子刚满三岁,伶俐可爱,夫人又怀上了姑娘,徐夫人看在眼里很是羡慕。我们夫人与她姐妹情深,便偷偷告诉她开善观里有个道人看相极准,曾断言我们夫人儿女双全,让徐夫人也找他去看一看。”桓乔追问道:“那徐夫人去了没有?”
吴氏叹了口气:“若是不去倒好了,就是去了反而生出一桩祸事来。”她顿了顿,说道:“那道人看了徐夫人,说她命中留不住男嗣。徐夫人还不死心,请他去府里相看。那道人见了先帝,称了声奇,说先帝是金龙贵命,命里还有子嗣,只是非一般人能养得住。先帝那时还是王爷,说他金龙贵命岂不是要篡位?先帝吓了一跳,让人赶这道人出去。但徐夫人怎会善罢甘休,她还是偷偷让道人去府里一一相看,那道人见了先帝的姬妾,都是摇头,说先帝之子必须要相貌丑陋出身贫贱之女才能养活,他瞧来瞧去,忽然瞧见徐夫人身边一个洗衣的粗使丫头,竟双目一亮,说这丫头便是能为王爷生出子嗣的人,还说她将来生下的儿子也是金龙之命,比先帝更金贵。”
桓乔瞠目结舌:“这……这洗衣的粗使丫头便是当今太妃了?”吴氏点点头,叹气道:“那还有假。徐夫人一心为子嗣考虑,便扶了那李丫头为通房。李丫头还有个哥哥叫李四的,是府里杂扫院子的,也抬举到王爷跟前侍候笔墨,谁想得到如今也是正经国舅爷了。”桓乔一惊:“就是这次收了我们万两黄金的李国舅?”吴氏不忿道:“正是此人。想当年他也是受过我们府上大恩的,谁知他毫不记恩,竟然还勒索一番。”桓乔默然无语,她为了进宫待选,走投无路之下,只得使人用重金收买李国舅,想不到内里还有这层渊源。
吴氏顿了顿,又道:“但这李丫头也真争气,王爷对她并不咋地,统共没去她那儿几次,她便有了身孕,第二年开春,竟也生出一个小公子来。徐夫人喜极了,后来同我们夫人说,小公子出生那日,正是黎明破晓,天边刚露出一朵红云,小公子便呱呱坠地,哭声震天动地,王爷大是高兴,说这孩子生有异象,便起名为‘曜’,又取了个小字叫作昌明。”桓乔脸一红:“这小公子就是今上了。”
吴氏望着她,温柔地笑道:“是啊,那会儿姑娘和小公子同抱在襁褓中,姑娘只大两岁,真真如一对金童玉女,徐夫人同我们夫人说结个娃娃亲吧,我们夫人欣然同意,两位夫人交换了一对龙凤玉佩,引为信物。所以姑娘您的婚事,是那会儿就定下的。”桓乔摸了摸胸口的那块玉佩,心神荡漾,半晌方转过神道:“那您怎么说是一件祸事?”
“那小公子被先帝爱如掌中之宝,珍视异常,便交给徐夫人负责教养,等到大了些,又亲自带在身旁教导。”吴氏想起往事,摇头道,“等先帝登基后,小公子顺理成章成了太子,这时候便有了麻烦,徐夫人陪伴先帝多年,封为贵妃,那个丫头出身虽低贱,却是太子生母,也封了妃位。先帝虽宠爱太子,却将嫡庶分得很清。这李妃运气甚好,不多久又有了身孕,生下了如今的琅琊王,这时李妃连生两子,又该晋位,先帝反复思虑,最后决定晋李妃为贵妃,将徐夫人扶为皇后。”桓乔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道:“先帝真是重情重义之人,并不宠妾废妻。”
“是啊,”吴氏说道,“先帝的确是极仁厚之人,但可惜徐夫人无福,她自觉无所出而立后,名不正言不顺,又见李妃再生皇子,更加郁郁寡欢,竟然一病不起,在晋位前夜便病逝。先帝悲痛莫名,追谥为简文顺皇后,但时隔不久,先帝大抵伤心过度,便也驾崩了。后来的事姑娘便知道了,今上以冲龄继位,褚太后摄政,李氏晋了太妃。唉!你说徐夫人辛苦操劳一世,岂不是都为他人做了嫁衣?”
桓乔肃然而惊:“乳娘,您的意思是……”吴氏点点头,直视着她,提点道:“老话说得好,防人之心不可无。别看是身边的粗使丫鬟,有朝一日也能越过主子,飞到天上去。”
“我明白乳娘的意思。”桓乔迟疑道,“可那小胡姬相貌丑陋得紧,就算入宫也不打紧,陛下断不会喜欢她。”
“李太妃的相貌何尝不陋?与徐夫人相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吴氏依然忧心忡忡,“姑娘您是千金之体,生来就是要做皇后娘娘的人,您可万万不能掉以轻心,叫别人捡了便宜去。”
又过了三个月余,等到大朝议的时候,果然议起立后之事。司马曜记得李太妃的吩咐,便提出立桓氏为后,谁知群臣们皆有非议,当先反对的正是太尉曹全,他直言道,桓家是有谋逆大罪的,虽然陛下宽宥,但怎能选罪人之女入宫,更别说立后了。有了曹全的发话,众臣纷纷进言,司马曜无奈只得退朝。李太妃收了国舅的好处,闻状愈发焦急,几番让人传召皇帝,但司马曜也拿不定主意,只派人回话让太妃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