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芜梨脸上毫无表情,声音仿佛在念诵一段【华严经】的经文,眼帘淡淡的垂着,不看俞昌,看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悬崖雾气升起之地,缓慢的说出义愤填膺之事。
“陈书卿,你果然因为那个冥顽不灵,愚忠愚孝之人而对我生了杀心?”
“我不只是对你起了杀心,你巧言令色让我嫁与你。哪里知道夏侯府会那么快失势,侯府凋零后,你将我始盛居更名为毕落。对我三日不过问,七日不相见,你拔我羽毛,斩我骄傲。今日,你也且试试从天上坠入深渊的感觉”
“为何不在十年,二十年前杀我?”
“那个时候杀了你,有什么意义?进了将军府不久,夏侯府就开始失势,那时你已经开始对我冷淡。我想啊,无妨,过些时日你总会来找我的。你冷落我没关系,那时你为了撇清夏侯府关系,竟然搭上了俞志阳那个卖国求荣,奸邪谄媚的贼子。是你在与我成亲前粉饰得太好,也是我高估了你对自己缺失正确的认知,你以为大权落于自手,便膨胀了不该有的欲,望。我没想到你竟然还妄想称帝,多年来积攒白银黄金塞满暗道,在前线私自屯兵。”
“既然你都知道,为何你隐而不发?”
“有什么好发的,我外祖父一身铿锵铁骨,结局也难免凄惶。你将我放逐这将军府二十载,我也乐得清闲了。也没有什么好跟一个苦命女好争的,由你们去吧。我自饮我水,淡看门府进进出出。”
“夏芜梨,你可你没有自己想得那么清绝出尘,我不过是对你轻视了些,你便如此报复我。”俞昌身体僵硬,愤怒之时,青筋上了太阳穴。
“是呀,我分不清是恨你还是怨你谁更多一点。但大奸大恶之人,一定不能放到人间里祸害苍生。这些事还是总得有人来做,还好我从不自诩为一个善人。你走后,与术荣国勾结的几封信我会找机会把内容散布在井巷,你的银钱捐给国库,你私自的屯兵,你知道的,如今还算英明果断的青帝已经在做出计划不是吗?”
“芜梨,从我遇到你,你都没发现你自己更爱你自己的傲骨,若你肯对我放低一些姿态,我难道不会对你偏爱?”
夏芜梨懒得去区分这是俞昌的真心,还是在最后关头俞昌生的谋计,那年梨树下,来夏侯府拜访的青衫青年,虽看着笨拙却出口成章。正是这种看起来的笨拙,粉饰了此人的狼子野心。
“你应当死在青帝的惩戒之下吗?还是这些年冤死的贤臣忠良偷生的后人刀下,还是你自己下属的叛乱?恐怕所有人都算不到,你啊,会死在回来第二日,带着自己的夫人看日出,不小心被寒气入骨,吹硬了身体,而不小心坠落,摔死在扭柏崖。”
“你会……夜夜……噩梦。”俞昌大吼一声。
“你说得没错,我爱自己胜过一切。哪怕四十五,我也未觉得自己年老色败。但我不会噩梦,我会夜夜笙歌,秉烛夜谈,也不会想起你。”
“没料到,我最后却是败在当初以为能给我庇护的候府手上。如果不是因为侯府楼塔,我又怎会生出权力越大,越能保护自己的想法?”
“俞昌,你还记得新婚第三夜我给你的【无我生平】吗,跟侯府无关,你早就野心勃勃了。娶我做你盾牌,你哪里料到越是坚硬的盾牌越是沉手,有时候会变成拖累。那时我就已经在想办法改变来减弱你的野心,想改变你,为此我做出过很多努力。”
“你是恨我将那本书拿来挑烛火,你是恨我为了撇清关系将你软禁在将军府西苑毕落居。”
“失望的我也根本没想过要离开你,离开将军府,我又能去哪里呢?我是恨我自己没有离开你的决心和好奇,我好奇你这个人最后是什么下场。”
“你很有耐心。”
“如今我没有耐心了,我有了想去的地方,你的下场我怕自己看不见了,不如自己亲手将你埋葬于此处。你看着处风景多好啊,是你与我缔结婚约那天,你带着人来夏侯府送婚书那天,你说扭柏崖的日出是整个蜀国最美的,那种红耀眼绚烂,你说将来带我去看。”
“你……竟然……还记着……”
“你看,二十余年过去了,你也没带我来过,如今我带你来到此处,完成你当日的诺言。”
“你,你是怎么一个人做到的?”
“我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做到?你啊,忘记了新婚之夜我对你的劝勉了罢。我只求与你安稳一世,功名利禄都只是障眼法,是虚构的美好,唯独一烛火,两人相笑才是最真实的美满。你当时只是笑我矫情,哪里懂我的失落。我既然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有什么没见过呢?你不仅没有听我劝勉,野心越大,树敌越多。”
“你的帮手都有谁?”
“谁?知道了你又如何。故事反转之时一网打尽?你早就没了机会。俞昌,你知道为什么我从不踏出将军府吗?”
“不是我将你软禁吗?十多年前我走时,才允许你出来。”
“不是,是我担心自己俞昌夫人的身份,引起想要报复你的敌人的误会。我担心自己被你所树敌人所害,故而不愿出府。”
“若不是当年夏侯府倾塌得那么快……都怪夏诸游自己蠢笨,明明已经功成身退,一把病骨,还想抵御术荣国,败给俞志阳主和派。为了与倾倒的夏家避嫌,我才敢从主战变主和,又因为刘平冈那莽夫一力主战,俞志阳命我倒向主战,完成铲除异己的计划……”
“俞昌啊,俞昌,我外祖父是被你活生生气死的。那时的我哪怕一身傲骨,也被你的欺骗蒙了心智。我自诩为是一个清醒的人,嫁给你是我最糊涂的事!我……怎么会爱过你!”
“你根本没有爱过我,夏芜梨,要不是因为你青梅竹马的许一壶去了蜀山修仙,你万念俱灰,根本不会那么快嫁给我。”
俞昌已经感觉到身体僵硬得很,自己最后的一计一计落败,只能说出这些年自己知道的真相。
“我既然更爱自己,那我又何曾爱过他呢?”夏芜梨走到悬崖边。
她用手绢擦拭俞昌因为中毒而从口中流出青色口水,俞昌抱着侥幸,觉得毒药说不定会失效,想伸手扶开夏芜梨苍白的手指。可他自己连指尖都不能动了,方才自己指尖抠出的新泥土,也被雾气打湿了。
“你的毒已经二十多年了,若你一直不回来,也许还有些轻松时日,从你昨日回到将军府,各种花与香就在催化它的效果。”
俞昌依旧在挣扎,喉咙里只能发出沉闷的“哼哼”声。
“我来吧!”夏芜梨感觉到身后有人在靠近,大声的说道。
站起来,夏芜梨像幼时在夏侯府踢过的一只从大秦国运来的一只皮蹴鞠,用力将俞昌踢下了悬崖。
见悬崖上那被捆绑的人掉进深深的悬崖,想到那悬崖下全是大块大块的碎石,隐藏在雾气中的人纷纷走了出来。
领头的是宋烟冷,身后带着三位青年出来。这三个青年正是俞昌回府时,觉得陌生,正在命暗影查底细的东西花院家丁。
“多谢前辈这些年的计谋,替我报了外祖父之仇。”
“既然已经帮我运来了人,又亲眼见到他恶人恶报,你们快些下山。”
四位青年转身消失在雾气里。
山那边的太阳开始隐隐露出一点点的粉光,只是淡淡的一抹。
夏芜梨不顾寒气,座在俞昌指甲抠出的泥土上,晃着腿,带着少女天真的眼眸等太阳升起来。
二十六年前,夏侯府。
“妹妹,你明明知道他不是修仙的材料,为何不阻止一壶呢?”夏之始拿【游湖记】狠狠的敲夏芜梨的脑袋。
“若设计让他知道自己无法登仙,让他留在凡尘里苟且,我不会让他活在这种痛苦之中。人生应该怎么过,不该旁人说了算。我们认定的,长辈认定的,千百人一同认定的,不一定是对的。有些事情,结果其实不是很重要,过程就已经是得到。”
“你啊,现在洒脱,将来可后悔吧你!”
“我才不会后悔,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我会再遇到另一个许一壶呢?”
夏芜梨坐在悬崖上苦笑:“姐姐啊,我果然当年太过天真了。我曾经以为他是另一个许一壶,结果他却是另一个我,爱他自己,胜过一切。”
太阳升出微微的脑袋,红色的朝霞映在夏芜梨苍白的脸上,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已经有阴影。
“这扭柏崖的日出,当真很美。”她豁达的说。
接着夏芜梨,站起,转身走进雾里。
“姐姐,但我不后悔。”
第二日晌午,街头巷尾全是俞昌书信内容,大多是与术荣国一些出卖蜀国边境军防部署的信件,这些信非油印,而是手抄。所用乃蜀国最低廉的黄麻纸,墨更稀松平常,让人无处可查。
同时俞昌大将军死于扭柏崖的消息传遍京畿,各路人马表现不尽相同。
才由俞昌带去京畿戍营的那一万士兵,无不表现出诧异和惶恐,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感到担忧。
朝野上因为是下了早朝才得到消息,各个郑营之间都是快马加鞭与同意党派交流此消息的看法,以及这个时候出现在俞昌府邸是否合适。
有些王城里的商户以为凭借俞昌在朝中的势力,此次祭奠的材料定会供不应求大赚一笔,街头却传来俞昌是卖国贼的传言,让高兴了一刻的商户,大失所望。
烟花柳巷里最是热闹,姑娘们纷纷全责客人:莫惜千金好,不如度良宵。
只有柳怀言忙于接收各地调来的三万大军,安排训导和依照计划安营驻扎,对俞昌突然死亡之事,还没有向他禀告。
将军府的夏主母在门口不管前来吊唁之人的劝解,一个人嚎啕大哭,说自己本就拒绝了将军带自己去崖边吹寒风,自己更本经受不住。却耐不住将军昨夜的劝说,说为了完成新婚之时的许诺,这些年苦守边境和战争而怠慢了自己的愧疚之心。
倒是二夫人阚清子很冷静,脸上虽然挂泪,却只是默默流下,静然无声。她一身缟素跪在已经整理好遗容,装殓尸身的大木棺前,往火盆里添纸钱。元宝和钱币投入火中,清子觉得这火有些太过烫手。
老管家周到接待着前来祭奠的一些各怀鬼胎的文武官员,俞昌的灵堂除了门口的夏主母,也有一些老臣掉了几滴眼泪,索取与俞昌大将军的旧情与往事。
说给谁听?当然是自己身后的下属和一些同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