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一轮白花花的太阳挂在天上,金色阳光从树叶间漏了下来,在地上投出了斑驳的影子。一丝风儿都没有,路上的行人走得几步,都要抬起手来擦汗。
在这样的日子里,背着行李在路上走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顾得欢抬眼看了看天色,叹了一口气。
好在行李不多,简简单单的一个小包袱,已经囊括了她的所有。
禹州女学的门口停着许多马车,大部分的轿厢都是蒙着暗青色油布,而高档一点的则在油布外还蒙上了一层锦缎,上头还绣着各色花朵,五颜六色闪着人的眼睛。
丫鬟们小心翼翼搀出自家小姐,婆子们捧着盒子妆奁,拎着绸布包袱跟在后边,一群人挨挨擦擦的朝大门那边走。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开学第一天,都是这个场景。
只不过因为禹州女学的学生基本都是大家闺秀,每家都排场盛大,所以此刻的大门口已经堵得水泄不通,堪比茶颜悦色在武汉新店开业时的名场面。
入学的第一天,是展示自家财力的好日子,顾得欢默默的站在一旁,看着众人装13。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脂粉味,此刻已分不清哪位小姐用的是牡丹香味,哪位小姐又是那楚楚动人的茉莉花,各色绫罗绸缎挤挤的在一处,粉红粉紫淡绿鹅黄绿,各种颜色扑入顾得欢的眼帘,让她觉得自己宛若身处春日的花园,哪哪都不够看。
“你怎么在这里!”
一声尖锐的惊叫,就如刀片在玻璃上摩擦,格外刺耳。
顾得欢转过头,就见着那位面如银盆的沈大小姐,她脸颊通红,一双眼睛正恶狠狠的盯着她娘顾敏:“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当然知道,”顾得欢耸肩:“这不是禹州女学么?”
“你你你……”沈大小姐跺了跺脚,咬着牙齿气愤愤道:“禹州女学是你们能来的地方吗?”
“为什么不能来?”顾得欢给了她一个白眼:“我是来念书的。”
“沈晓月,你能来这里念书?”沈大小姐的眼睛瞪得溜圆,活脱脱的像一只青蛙,那倔强的从她嘴唇里露出的两颗龅牙,完美的显示了她和她母亲的亲子关系。
顾得欢心中默默道,沈玉儿比她娘生好看一点点,肤色还算白皙。
“沈晓月是谁?我不知道。”顾得欢纠正她:“我叫顾得欢。”
“你居然连自己的爹都不认了!”沈玉儿红着一张脸,愤愤不平。
“哦,如果我叫沈晓月,那沈家的大小姐是我不是你。”顾得欢下巴一抬:“你觉得我叫沈晓月好还是叫顾得欢好?”
沈玉儿沉默了一下,好半天才点头:“那你还是叫顾得欢吧。”
“我的名字用不着你来安排,就如我来不来禹州女学念书不用你决定。”顾得欢浅浅一笑,将手穿过顾敏的胳肢窝:“娘,我们走罢,咱们犯不着和不相干的人闲聊,太浪费时间。”
顾敏此刻才从窘态里缓过神来,点了点头:“嗳嗳嗳,咱们走。”
两人迅速撤离,直奔大门口而去。
此刻门口已经略微松动了些,可是那些婆子们还在为自家小姐应该先进去争斗。
“我刘家乃是禹州城的世家,祖上曾有人官居四品……”
“四品算个啥,在前朝我郑家还做过二品的官儿呢。”
嘁嘁喳喳的声音此起彼伏,似是在菜市场吆喝。
顾得欢背着那小包裹站在人群后边,有些犯愁,不知道前边这群人有什么好争的,不都是来念书的么,未必谁第一个进禹州女学的大门就能当上皇后娘娘?
“得欢,你一定要努力……”
顾敏开始絮絮叨叨,这些年她对女儿说得最多的话便是“你要努力”,顾得欢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娘,你放心。”
顾得欢捏了一下顾敏的手,这样的对话是她们母女之间的日常,隔三差五要重复一次,最开始偷懒被顾敏逮住苦口婆心劝导她要尽力,顾得欢回答“你放心”的时候还觉得有些尴尬,后来答得多了,完全是脱口而出,没有半点心理压力。
甫才安慰了顾敏,那个熟悉而讨厌的声音又追了过来:“顾得欢,你快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赶紧回西城去窝着罢!”
顾得欢没有搭理沈玉儿,眼睛只是朝前边看。
“我非得让我爹去找魏山长评评理,怎么连这种人都收进来了?这不是让咱们禹州女学蒙羞吗?”沈玉儿啧啧有声:“瞧瞧你穿成什么样子!”
她的声音颇高,瞬间吸引了门口众人的目光。
一身浅绿色的布衣,灰色布鞋,黑色的头发松松的织了一根大辫子搭在前胸。
这打扮实在是寒酸,与周围的小姐们相比,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人群开始议论:“是呢是呢,禹州女学不至于会收这样的弟子罢?”
听得这话,顾敏的脸渐渐红了起来,一双黑色的眸子迷迷濛濛,眼泪珠子在眼眶里不停的打着转。
当年自己还是做错了,若是将得欢留在沈家,她今日根本不要受此羞辱。
思及至此,她心中隐隐作痛。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得很清楚。”顾得欢的眼睛盯住了沈玉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悠悠闲闲道:“沈小姐,你不过是姨娘生的,也能上得了台面?”
听到这话,沈玉儿顿时面红耳赤,一双手叉腰:“我娘是沈家当家主母,谁说她只是姨娘?”
“当家主母?”顾得欢嗤嗤一笑:“这些陈年旧事可不是你一句话就能抹干净的。”
周围看热闹的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顾得欢环视四顾,周围的人都用一副好奇的目光在打量着她和沈玉儿。
既然自己已经成了全场焦点,那不如让自己更亮一点罢。
“各位都是禹州城名门望族家人,相信大家也听说过东城沈记豆腐,沈记豆腐的东家沈宝清就是我爹,这位是我的妹妹沈玉儿,许是随了她娘,有一副好嗓子,动不动就喜欢吊吊音,让各位见笑了。”
虽然东城沈家闹出的那一档子事已经过去多年,可是在信息匮乏的大周,一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能让人咀嚼很多年。大户人家的丫鬟婆子更是八卦的主力军,不断在储备扩充自己的资料库。
“原来……”
有婆子的脸上已经露出了讥笑之色,嘴角一拉:“没说错,这位沈小姐确实是姨娘生的,虽然被扶了正,可她进沈家的时候可没有穿正红衣裳,也没有拜堂,连婚书都没有。”
沈玉儿的脸孔渐渐失色,她盯紧了顾得欢,一双眼睛似能冒出火来。
“顾得欢,你娘确实是比我娘先进沈家的大门,可她不守妇道被我爹休了,你还好意思拿出来说?”
沈玉儿这句话,犹如在水海里投下一个石头,顷刻间激起千层浪。
虽说大周比较开放,对女子容忍度高,可不守妇道还是绝不能被接受,属于行为举止的重大污点,被众人唾弃。
顾敏的眼泪瞬间就流了出来:“不,不是这样的。”
她的声音很轻很低,顷刻被周围的议论声湮灭。
顾得欢一步上前,伸手便捏紧了沈玉儿的手腕,逼视她的眼睛:“我娘是得了一张休书,可上边只写了两条理由,一条是善妒,一条是偷盗。”
众人哗然。
虽说这两条不及不守妇道严重,可也算是德行有亏。
“善妒,那不过是你娘暗地里给我娘下绊子,至于偷盗……”顾得欢昂首挺胸看了看围观的看客,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笑:“我舅舅要去省府参加秋闱没有盘缠,我娘从体己银子里拿出二十两借与他,若这也算偷盗,大周家家户户都有偷盗之徒。”
说完这话,顾得欢的眼睛水雾渐起,虽是穿越而来,可她与顾敏相依为命多年,早已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娘,见她受辱,心中也痛。
“原来如此。”
“借二十两银子给自己兄弟去赶考,这算什么偷盗,简直是……”
“啧啧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台阶下有人出声。
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众人惊诧的转眼朝那边看了过去,就见几个男人站在那里,最前边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他身后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生得十分俊俏,面色白皙似玉,剑眉高挑几乎要入鬓角,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只是里边凛凛似有寒意。
诸位小姐们赶紧拿扇子帕子遮面。
虽然心里头想再看看这个俊美少年郎,只是按大家闺秀的要求,见到陌生男子需回避,所以也只能躲在扇子帕子后边偷偷的溜上一眼。
台阶上只有顾得欢瞪着眼睛盯住了那个少年看了个清清楚楚。
当然,她身边的那群婆子也没错过这个机会。
“这位公子说得没错,确实如此。”顾得欢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我娘勤恳持家,有容人之量让我那个渣爹抬了个姨娘进门,可还是免不了被赶出家门的厄运。男人变心就彻底渣了,她哭闹是错,静默是错,活着呼吸都是错,死了更是错。”
不由自主,顾得欢竟然用上了亦舒的金句。
听闻此言,那个少年吃了一惊,抬眼仔细打量起站在台阶之上的顾得欢。
这位姑娘好生豪横,居然直呼其父亲为渣爹。
她眉目虽姣好可衣裳简陋,背了个包袱站在那里,与周围的小姐们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