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烛光不甚分明,魏山长的脸在一团昏黄的灯影里,忽而明亮忽而模糊。
她静静的坐在那里,眼睛盯住顾得欢,似乎等着她一个表态。
“山长大人,我以后会尽早回来的。”
顾得欢赶紧乖乖表决心,多年的念书生涯让她明白了一个真理,当老师对你表示不满的时候,你要赶紧认错,要向老师表态你一定会努力学习。
魏山长皱了皱眉:“尽早回来?”
顾得欢呆了呆,难道还不够?
“得欢,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知道该怎么样为自己打算。”魏山长缓缓站起,走到了她的面前,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好像用了点力气,顾得欢觉得自己的一边肩膀不由自主朝下边沉:“得欢,你家住在西城,条件本只一般,为何你母亲要把你送到女学来念书,你难道不明白她的苦心?”
顾得欢点头:“知道,她想让我和别的姑娘看起来不那么一样。”
“只是不那么一样吗?”魏山长嘴角勾起一丝笑容,耐人寻味。
“不然呢,还能怎么样?”顾得欢耸了一下肩膀,顺带把魏山长的手朝上顶了一下:“我不觉得我能和女学里大户人家的小姐们一样,念上一两年书就能嫁到更好的人家去,毕竟我家在西城,我娘又是和外祖父外祖母一起住着的,人家不免会轻视,身份不同待遇自然不同,我又何必苦苦挣扎呢。”
魏山长微微睁大了眼睛:“你就是这样想的?以你的才情,便是王孙公子都配得上,你随便嫁个乡野村夫难道不是世间最可惜之事吗?”
面前站着的女子,生得面容姣好,一副灵气满满的样子,若是落入山野天天在灶台庭院间转来转去,那真真是白费了她这样的美好。
她天生就该是在高门大户里指挥着下人做事的夫人小姐。
“山长大人,其实不是有钱才是幸福的,王孙公子又如何,若他不真心对你,天天拈花惹草,我为何不嫁一个真心真意对我的山野村夫呢?”顾得欢低低吟诵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是多美好的事情。”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魏山长喃喃的将这两句诗吟诵了一遍,眼中忽然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
顾得欢眨了眨眼睛,好像是……惆怅。
果然每一个长得漂亮的女人都有故事,魏山长也不例外。
你有故事我有酒……她好想向魏山长发出邀请,让她来说说过去的事。
然而她还没有机会开口的时候,魏山长忽然间又转变了神色,眼神从方才的迷离惆怅变成了清晰坚定:“得欢,你这傻孩子,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等到你长大以后才发现,那些只不过是你的想象而已。”
“山长大人,或许你说的没错,但是我还是坚持我现在的想法,茫茫人海,每个人的行为处事都不同,或许我运气好,真能碰上呢。”
魏山长轻轻笑了起来,或许她觉得顾得欢想的很幼稚,只是她看向顾得欢的眼神轻柔了许多,没有原来那般凌厉:“你去罢,早些歇息,但需得记住,我们八月初就要动身去京城了。”
“什么?八月初?”
顾得欢掐指一算,留给中国队的时间真的不多了,现在都六月末,一个多月的时间,难怪魏山长这样着急。
“可不是八月初么?你还以为什么时候去?”魏山长笑眯眯的看了她一眼,挥挥手:“好好儿念书去,我看好你。”
“我会尽力的。”
顾得欢行了一礼,轻手轻脚从房间退出。
魏山长走到窗边,看着那个窈窕身影渐渐从竹林尽头消失,长长的叹息一声。
“山长,叹息作甚?难道发现这位顾姑娘可能指望不上来?”一直在旁边站着未动的黄娘子走到了魏山长身边,眼睛也透过窗纱往外看去:“我觉得她的才情非凡,一般人难有她这般才思。”
“我是觉得她看得太通透了,”魏山长摇了摇头:“越是通透的人,越是不容易被利用,因为她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没有我们可以利用的软肋。”
黄娘子低头想了想,轻轻叹息一声:“山长,有些事不必强求,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造化,若是无缘之人,我们便是再努力,只怕对她也没有任何裨益。”
魏山长没有回答她,视线落在了窗纱之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正当黄娘子准备告退之时,魏山长却忽然开口缓缓道:“我今晚才发现这纱上居然破了一个洞,可惜了这上好的茜纱了。”
“哪里有一个洞呢?”黄娘子凑过去看了许久也没发现,魏山长伸手指了指一个地方,她这才恍然大悟:“山长,这不是破了一个洞,是绣花的时候在这处重复绣了一针,挤得这几格茜纱显得大了些,也算不得什么缺陷。”
魏山长摇摇头:“若没看到那也便算了,今晚忽然偏偏给看到了,还是将它换掉罢,否则在我心里头扎了根刺一般。”
“是,明日我便让人仿着这窗纱花样开始绣,绣好了便换掉。”
黄娘子应了一声,低头退下。
魏山长一双凤目微微眯在一处,似乎依旧还在看那幅窗纱,又似乎在看纱窗之侧的那几竿翠竹,眼神有些迷离。
顾得欢回到住处,几间宿舍里灯火通明。
她忽然明白了魏山长为何如此生气。
精心培养的五个尖子生,其余四个努力勤奋又乖巧,就剩一个懒惰不思进取没有危机意识,怎么不让教练火冒三丈。
看起来自己得要假装认真学习了,免得被魏山长隔三差五找过去谈心。
第二日晚间,莫愁来荷园找她玩耍。
有钱能使鬼推磨,看门的婆子见着是莫大小姐,笑着让她进去。
这位莫大小姐可是有钱的主,每次她到荷园一趟,自己就能多点喝酒的钱。
此时的荷园十分的热闹,一架古琴摆在庭院中央,香炉里烟雾袅袅,一种甜甜的香味扑鼻而来。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坐在古琴之后,两只纤纤玉手正在拨弄着琴弦,那叮咚作响的音符从琴弦上飞了出来,悠悠扬扬的消散在空中。
“挽琼!”
莫愁走了过去,轻轻的拉了一下站在古琴一侧的童挽琼。
“嘘!”童挽琼转身,伸手示意她噤声,附耳轻声道:“这位是魏山长请来教我弹琴的曹大家,当年我们女学在京城大比里获探花的苏小姐也是跟她学的琴。”
莫愁点头道:“果然琴艺精湛,弹得真美。”
她举目看了一眼,荷园里每个房间都有亮光,看起来大家都在认真努力的练习。
“嗯,我还是去找得欢玩耍去。”
她轻手轻脚走到了窗边,眯缝着眼睛看了看里边,透过一片朦胧的窗纱,她还是能看到背对着门的椅子里坐着一个人,椅背那里散着几绺黑色的头发。
“得欢!”
莫愁开开心心敲了下们,坐在床上的顾得欢探出了半个身子:“咦,莫愁,这么晚你还过来了?”
赶忙下床,踢里踏拉的一阵响,给莫大小姐开了门。
莫愁站在门边笑嘻嘻道:“闲着无聊就来找你啦……咦,你怎么把椅子弄成这样了?”
椅子上放了许多的书,最上边有一个布球,球上边兜了一大团黑色的绣线。
顾得欢把手指竖起放在唇间:“嘘!”
“怎么了?”
“最近魏山长和黄娘子都管束得很严,我们几个到亥时都不一定能睡。”顾得欢揉了揉眼睛:“为了应付检查,我只能这样弄一下了。”
她伸手把那个布球和书抱走,指了指椅子:“你坐。”
莫愁摆了摆手:“这椅子坐起来太硬了,咱们到床榻上坐着说话。”
“好。”
顾得欢很开心,魏山长和黄娘子叮嘱她一定要好好念书,可就那几本薄薄的音律韵脚书,她翻了几天已经看得差不多,实在是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事。不想总是在椅子上坐着,她索性堆了个假人放在那里,自己藏到了床上偷懒。
“你这是在绣什么呢?”
莫愁坐上床榻就看到了一幅绣了几针的绸缎:“看起来挺大一幅的。”
“秘密,不告诉你。”顾得欢把绣布扒拉到一边,伸直了腿,抬眼看到莫愁似乎有些不高兴,拉住她的手道:“等绣完了我自然第一个告诉你。”
听说她是第一个,莫愁立即又开心起来:“好,那我等着你告诉我的时候。”
顾得欢用力点头:“嗯嗯嗯。”
莫大小姐真是单纯又没有心机,只要一丁点甜,她就觉得很快乐。
“得欢,你知道吗,四喜班那个女人真是厉害!”
四喜班那个女人?顾得欢皱了皱眉,想起了那张满脸粉墨的脸,都不知道她在这厚重的妆容下,究竟长什么模样。
“就在我表哥要回京城的时候,她拉着那个落水的小姑娘冲了过来,说我表哥救命之恩无法相报,只能把这小姑娘送给表哥当丫鬟。”
说到此处,莫愁的脸孔露出了一丝不屑,嘴角拉出了一条斜斜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