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住了一日,便有婆子过来喊她离开此处。
“顾得欢,你收拾好东西跟我走。”一个穿着暗灰色褙子的婆子半靠在门边,似笑非笑的看着坐在那里绣花的顾得欢:“手脚快一点。”
顾得欢愣了愣,放下手中的针线,看了看门口的婆子:“对我另有安排?”
黄娘子说的“暂时”果然真是“暂时”,时间短得她都没功夫和那个沈玉儿去过招,快得她都还没去了解室友秦大小姐和刘二小姐家里都是做什么发迹的。
婆子点了点头:“跟我走罢,别问太多。”
“哼,你这样的人还能在女学呆多久?”沈玉儿忽然高兴起来,一个箭步蹿到了她的床榻前,双手叉腰得意洋洋:“禹州女学可不是有银子便能来的,女学会要仔细调查你的家世,乌鸦混到凤凰堆里,怎么可能呆得长久?”
顾得欢没有理睬她,弯腰收拾自己的东西。
“出去了就别再来了,”沈玉儿不愿放过她,一只脚踩住了垂下来的床褥丝绦不断的碾磨:“让你娘打消这个念头,既然已经离开了沈家,还想要能过那种人上人的日子,怎么可能?再说了,就你这副模样,就是到女学念过书,人家也不会看得上你啊。”
“玉儿,快别说了。”
秦依云在一旁拉了拉沈玉儿的衣袖,低声提醒:“娘子不是说让我们和气待人么,要有容人之量,方才能修到那般气度。”
听到这话,顾得欢不由得瞥了秦依云一眼。
那般气度,或许是指当家主母的特性?起早贪黑打理府中庶务,要容下大家族里形形色色的各等人,遇着对自己不利之事还要极力忍着,报请长辈为自己主持公道……哦,这样的日子实在太难过了,偏偏身边这几位小姐姐都在幻想着嫁入高门大户,做一个甘于奉献自己的当家主母。
这和她娘顾敏当年有什么区别?
捧着一颗心去,不带半根草回,兢兢业业的为家庭奉献自己。
顾敏十七岁嫁人,彼时沈宝清家还未有这般发达,只是租赁了东城一个极狭窄的门面卖豆腐。
禹州人好吃豆腐世人皆知,水豆腐干豆腐炸豆腐豆腐脑豆腐花,一盆小小的黄豆能给他们玩出万千个花样。沈宝清虽然人渣了点,爱岗敬业这个属性还不错,顾敏站铺子里卖豆腐,他就在家里琢磨如何改良豆腐的口味。
沈家豆腐味道不错,豆腐铺子后边站着的老板娘又生得美貌,冲人笑一笑,来买豆腐的人都不由自主想多买几块。就这样,夫唱妇随的做了三四年生意,沈宝清居然攒下了在东城买铺面的银子,买了几进商铺。
和商铺一起买进来的,还有一个戏班子出身的龅牙妹。
沈宝清嫌弃顾敏成亲三年没生娃,见着手里有点闲钱便去买了个姨娘——不要问为什么张姨娘是个龅牙而且还皮肤黄黄,那是因为沈宝清买了商铺以后剩下的钱不多,还买不起天香国色的大美人,只能挑个一般般的。
抬张姨娘进门的时候顾得欢还没来到大周,她是在沈晓月被张姨娘暗算过世的刹那因缘际会的来到沈家。
女儿被姨娘下了黑手,顾敏很生气,可她闹也没用,沈宝清一心偏着张姨娘,叫她要贤良淑德。
张姨娘之所以受宠,主要是她能生。
头一胎张姨娘生的是个女儿,沈玉儿只比沈晓月小两个月,这个时候沈家一妻一妾打个平手,只是顾敏虽然生得美貌,可却没有戏班子出身的张姨娘会魅惑人,张姨娘举手投足之间,自然有一种特别的韵味,尤其是斜眼看男人之时,那眼神一丝丝儿的,好似伸出了一把钩子,能将人拘着跟她走,完全忘记了她的龅牙。
沈宝清往张姨娘屋子里去得多,机会也就更多,没过两年,张姨娘又有了身子,这一次一举得男。
母凭子贵,这时候沈家便成了张姨娘的天下。
后来,她再接再厉又生了一个儿子,更是威风八面,气焰嚣张,眼睛渐渐的长到了头顶上。
张姨娘刚刚坐完月子,顾敏以当家主母的身份拎了各色礼品去看她的时候,竟然被她嘲笑。
“哎呀,这些东西还是夫人自己留着罢,生不出蛋的母鸡该要补补身子才是。”
顾敏气得全身发抖,可是她嘴拙,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满眼挑衅的张姨娘。
这个时候,顾得欢当然要维护顾敏,她双手叉腰走到了张姨娘面前,笑吟吟的盯住了她:“嗯,难怪早些天母鸡一直在叫,原来是刚生了蛋啊,这母鸡生完蛋以后就没用了,不如杀了炖汤给姨娘补补身子?”
张姨娘愣了愣,咂摸了这话里头的意思,看着顾得欢一脸的笑容,忽然间全身发冷。
“快,去把老爷请过来!”她伸手推了推身边的小丫头子:“呆着作甚!”
沈宝清气哼哼的跑过来,一副护食的老母鸡姿态,不由分说对着顾敏一顿狂轰乱炸的痛骂,让她以后不许再踏入张姨娘的房门半步,张姨娘感激得伏在沈宝清怀里嘤嘤哭泣,龅牙在绸缎衣裳上乱蹭。
这事发生以后,沈宝清与顾敏的关系越来越差,再后来,顾敏得到了一份大礼。
那是一封休书。
这样的当家主母,也不知道身边这几位年轻小姐愿不愿做。
“得欢,对不起……”
软软的绸缎裙袂搭上了顾得欢的鞋面,秦依云走到了她的面前,伸手来抓她的胳膊,顾得欢朝旁边闪了闪,赶紧避开:“我这衣裳布料太粗糙,莫要弄坏秦大小姐的手。”
不知道秦依云怎么忽然会向她道歉,顾得欢有些莫名其妙。
还没想通,这边刘二小姐也跑了过来,一脸歉意的望着她:“得欢,你不要怨恨我们。”
她们这是集体在暗中搞了什么事情吧?顾得欢皱了皱眉,又看了一眼沈玉儿,她正开开心心的笑着,这时候两颗龅牙特别明显,嘴唇已经不能包住,露出一线暗红的牙肉。
顾得欢并没心思去揣测三个人到底做了什么手脚,她本来就不想进这个禹州女学念书。
节约出来的五十两银子拿出来去买房买地多好,何必浪费到这里边?丑小鸭原本就是天鹅,若她真是一只野鸭子,就算她大江大河都扑棱遍,她还是一只难看的野鸭子。
只要努力,丑小鸭就能变成天鹅,这完全就是鸡汤,谁喝谁中毒。
一想到即将拿到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顾得欢眉开眼笑,拎了包袱昂首阔步就朝外边走。
“她怎么……”
秦依云愣了愣,没想到顾得欢居然是这样的反应。
刘二小姐也目瞪口呆。
“她这是打肿脸充胖子,我最知道她了。”沈玉儿虽也觉奇怪,可马上想出了理由:“她最会装模作样了。”
“唉,她是不是很失望?好不容易进了禹州女学……”刘二小姐幽幽叹了一口气:“我们让父母给魏山长施压是不是做错了?”
“是啊。”秦依云也有些许失落:“我好像看到她有眼泪。”
“哎哎哎,你们别太仁慈了,咱们一班同窗都是家境相似的,唯独她是西城那边过来的,把我们安排和她住到一处,岂不是太看不起我们沈家秦家和刘家?若是传了出去,还不知道她们会在背后如何编派我们呢。”
沈玉儿撇了撇嘴,一脸不屑:“这样的人,配和咱们住一块儿吗?”
秦依云和刘二小姐想了想,点点头:“玉儿,你说的倒也颇有几分道理。”
后院极大,分了好几个层次,最前边两排,是小姐们的闺房,后边两排是丫鬟们住的地方,从丫鬟们住的那进屋子朝后边走有个垂花门,跨过垂花门便是别样洞天,另有一番景色。
墙边杨柳依依,院子中央有个小小池塘,池塘一侧是飞檐亭台,暗红色的廊柱在绿色垂柳里若隐若现。再朝前边走过去是两进屋子,婆子指着那些房间向顾得欢介绍:“那是魏山长和娘子们的居所。”
顾得欢有些摸不清头脑,若是魏山长要劝退她,断然不会将她叫到自己住的地方来,前院有一间专门处理女学庶务的房间,昨日她还在那房间里见着了京城来的宗山长……还有他的弟子崔公子。
“请问大婶,山长大人今日唤我过去,可是有何吩咐?”
顾得欢暗戳戳的打听消息。
婆子满脸的笑:“顾小姐,老婆子也不甚清楚,只不过应该是好事,山长大人让我找你过来时,脸色若有春风。”
禹州女学果然不同凡响,连这里打杂的婆子都如此斯文,难怪那些大户人家要将自己的女儿朝这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