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月后,九畹岛吉祥坊,舒长生白衣执扇,如同世俗之中的学子,踏上了离开此地的舟船。
在他离开港口的时候,正好有另外一艘宝船缓缓的驶了过来,按照领航旗号的指使前往九畹岛东侧的泊位。
那艘船挂着醒目的杏黄旗,很快就越过其他船只优先入港。
那是载着新弟子的宝船。
积香宗的大考季在六月间,舒长生在此参加大考,审查,又暂留家中,做足远行云游的准备,不觉间便是两个多月过去,来到了八月份。
这是新一批学童拜入山门,加入积香宗外门的时间。
在此期间,陆续会有各方之人把远来学艺的儿童送来,积香宗的登仙院空前忙碌,要为合格入选者登记造册,录入宗籍,庶政院也忙着安排这些新入门的弟子生活起居。
一些学业有成的弟子都要忙碌于吉祥坊和学院之间,确保这些新来的后辈晚生适应生活。
不过世俗之地,民生多艰,这些适龄儿童当中不乏孤儿,或者出身贫寒的幼子,庶子。
积香宗只要确保他们衣食无忧就行,少有来自这些儿童家庭或者其他外界因素的干扰。
一两个月内,就能让他们融入新的生活,然后尝试着进入学习的状态。
“唉,真羡慕那些得到了师范资格,可以四处云游和传道的同门啊,我们这些人不得灵根资质,又无师范资格,就只能留在这里,干这些照顾孩童的活计了。”
“算了吧,蔡师兄,当年我们自己不也是这样过来,不知道为何,我看着这些小朋友就想起了十六年前。”
“呵,十六年前,我记得你当时还哭鼻子了呢。”
“去,当年不知是谁哭着喊着要回家,要找娘亲……”
两名已经结业的积香宗正式弟子相互打趣着,从学童们的住处走了出来。
这里有专门的仆役和管家负责,平常洗衣做饭,打柴烧水都不用他们操心,但也着实费了些许功夫才将这些琐碎之事安排妥当。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名身穿白衣的内门弟子。
两人连忙行礼:“林师兄。”
那林师兄点了点头,对他们道:“别抱怨了,这不连我们这些内门弟子都得出来帮忙,宗门有意锻炼我们操持这些琐事的本领,就跟那些精英们外出云游是一样的道理。”
两名弟子道:“我等明白。”
他们这些人没有灵根资质,前程未来都在世俗,的确无法像仙师们那样潇洒自如。
将来说不得,有机会进入香坊,担任制香师傅,或者供奉,手底下管着一帮工人和杂役,什么都不懂可不行。
林师兄话锋一转,忽的说道:“既然如此,你们可得多多历练才行啊,我这里有一份卷宗,是新入门弟子年龄,身高,体重的测定,给我填满吧。”
“啊?”
……
光阴流逝,岁月流转,又是一度春秋。
山门下方,天刚蒙亮,便有号声响起,学院管事一个接一个的打开宿舍大门,放出那些蒙童起床洗漱。
不久之后,他们步履轻快,沿着山间的登山石径向上奔行,行进在连接各峰的栈道间。
群峰之间云雾缭绕,如同奔腾的大海,有些地方桥道狭长,望之令人生畏,早已经习惯的学长们轻松越过,新来的孩子们畏惧不前,但在接连的鼓励和驱策之下,还是一个个的顺利完成。
太阳初升,已经活动开筋骨的弟子们有说有笑,三五成群的前往后山的膳堂用膳。
约莫两三刻时过去,沉厚的钟声响起,又至辰时正,一天的课程开始了。
林师兄如今已经入职学院,成为了一名新的师者,正背着双手立足于课室中,居高临下,俯视自己所负责的蒙童。
那是积香宗外院二年班的学徒们,恰是去年九月入学,自己曾经探望过的新弟子。
“今日教你等认识新字,个,十,百,千,万,斤,两……”
蒙童们翻开书本,一个跟着一个辨认起来。
“个,十,百,千,万,斤,两……”
“贵宗课程,当真别开生面,似有不少值得我宗借鉴之处啊!”
课室外,一名身穿锦衣的中年美妇在几名钦天院执事的带领下参观此间,隔着门窗探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不禁若有所思道。
钦天院执事呵呵笑道:“我宗素来奉行有教无类之策,凡入本宗者,一律授予识文断字和算术基础,使之即便学无所成,亦能明理,识字。”
中年美妇道:“可否讲讲,贵宗各年级分班之用意?”
钦天院执事道:“此乃本宗宗主之独创,意在打破传统上的灵峰基业与师徒授受之纽带。”
其一年生,多教育以规矩,习惯宗门,知晓生活常识与尊老敬贤。
二年生,识文断字,简单算术加减乘除。
三年生,造句,作文。
四年生以上,继续深入遍识今文与涵盖日常生活所常用到的种种知识。
及至六年以上,授以文理,工艺,通识诸学,逐渐转为专项培养,十年间,修满基础学业,乃始有成。
在此结业者,足以成为合格的香坊学徒,参与劳作,而若继续深造,修满六年高等学业者则为匠户,可任香坊技师或者管事之流。”
中年美妇道:“此事我也略有耳闻,据说贵宗身具灵根资质者都要修满二十年学业,那么在这十六年之上的,便是师范之学,足以为一方名师。
在此又有不具灵根者,同样实授内门弟子身份,许以名位。”
钦天院执事面露自豪之色,道:“不错,我等便是如此出身,虽不敢称满腹经纶,但这足足二十年的学业修下来,根底绝对远比草莽江湖之中那些散修深厚,若得道法传承,技艺相授,都能很快掌握。”
“这也便是我等要来此间观摩领教的原因啊!”中年美妇心中暗想道。
传统仙门也并不故步自封,恰恰相反,他们对积香宗这样的新宗门很感兴趣,大多都注意到了其所奉行的革新。
其中最为引人瞩目的成就,是积香宗彻底根除了宗门流毒之中,关于灵峰福地的分封问题。
一切权益尽归宗门,道统,法统,俱皆高度集中。
其次是弟子门人的养育问题,香道如日方升,大受欢迎,复又有香市崛起,与之相得益彰。
无论是香坊学徒,匠人,还是正式的制香师,香道修士,都能各得其所,近些年甚至还有许多专门的鉴定师涌现,把持香市话语之权。
这名中年美妇是最近与积香宗交好的,一个叫做灵宝宗的海外仙门的弟子,受命观摩学习,对此实在印象深刻。
她可真是太羡慕积香宗在香道的地位了,灵宝宗就没有这种好事了,器道之中,和他们平级的宗门派系多的是,各家内斗纷纷,没有个一统。
不过她也明白,香道和器道毕竟有所不同,这要综合考量两道的发展历史和当前的现状,不可一概而论。
有些东西,羡慕归羡慕,也实在没有办法不顾一切去效仿。
等到众人离开学院,中年美妇肃然对钦天院执事道:“我等想要面见贵宗宗主,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安排?”
“这个嘛,宗主外出访友,至今仍然未归,我等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呀,只能请尊客多等一段时日了。”
“唉,那好吧,我最多等到本月底,你们也跟着催一催,最好定下个确切的日子来。”
话是这样说,她也实在拿李柃没有什么办法。
如今的李柃是各方势力座上宾,排面大得很,而且灵宝宗屡番接受积香宗定制香炉,香囊,香篆等器具的订单,已经将其视作重要主顾。
这可是一宗一派的委托,就算不涉及法宝的部分,这些年下来,也相当可观了。
除开这些因素,筑基修士身份地位也远远高于他们,不是那么容易相见。
“啾啾……啾……”
就在这时,积香宗山门,主峰上空,一只七尺来长,羽翼如霓虹的五彩珍禽飞过。
它形似鹦鹉,但却身材修长,拖曳着如同孔雀的长长尾翼。
一时间,光华洒落,遍地生香。
在下方的众人抬起了头,带着几分感慨。
“那是宗主的鸟儿!”
“一年年的,越来越大了呀!”
听着随行之人的感慨,中年美妇不知想到了什么,暗笑一声,旋即却是惊喜道:“你们宗主回来了?”
钦天院执事道:“是呀,还真是巧了,您请稍等,我问问看,一切顺利的话,明后天便应该能接见你等了!”
不久之后,跑腿的跟班回来报讯,果是李柃回来了,可以在第二日接见灵宝宗一行人等。
众人闻讯大喜,回去准备不提。
浮云台上,李柃轻抚着闻香倒挂鸟的背部,眼疾手快,摘下其中一根因自然成长而快要脱落的彩羽,将其收了起来。
“啾!”闻香倒挂鸟带着几分不满看了看李柃,但很快,又被李柃手中的百香果吸引了注意。
李柃把果子递到鸟喙中,随后进了屋子。
“这一趟前去给妱夫人送礼,答谢她这些年的照拂,没曾想竟然弄到件灵材,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堂,据说是来自流洲的香石子。”
他这一次,是专程去往螺蛳道场,给妱夫人送自己新炼制的三宝浮香丹。
这些年间,人面树年份渐高,终于能够送出年份具足,略有用处的丹药。
他交出去给金钱会拍卖的,品质还在其次,最好的挑出来,当作礼物送人。
妱夫人这等结丹真修,才不用去什么拍卖会,竞争这种只能增寿一二十年的小物件。
一来是她多半已经服食过同类之物,继续服食的作用不大,二来则是根底真的深厚,有的是如同李柃这般的小辈供奉讨好。
果不其然,妱夫人随手就将丹药赏赐给跟在身边的红鱼了,显然是这物对她而言用处不大。
但她也满意于李柃一片心意,给了一枚灵材级的石子。
慕青丝在里面听闻,不由得淡淡一笑:“香石么,还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李柃道:“对的,石中亦有香,我在《香道大典》之中便曾有所收录,但就连我自己,如今也是头一回见到实物,如今方始有机会进行真正的研究。
不过为时未晚,等到我辨识香魄,掌握物性之后,又一类别圆满,我之香道便更加的完善和丰富了。”
他所言及香石者,《洪谱》之中有所记载,曾有老母拾得一种名为文石的石头,光彩可爱,偶然间将其掉落火中,异香闻于远近,于是珍而重之的收起来,视作珍宝。
这种香石每投火中,异香如初,不会如同那些木属之材那样轻易消耗殆尽,是一种特性非常明显的奇物。
李柃有志于研究此类,若得灵材级宝物,长久储香,必将会有大用。
不过以积香宗一宗一派之力,想要收集天下珍奇灵宝为己所用,堪称痴人说梦。
他如今也只不过是一名筑基修士,还是得多多仰赖妱夫人这种底蕴深厚之人。
“流洲在西海中,多山川积石,名为昆吾,冶其石成铁,作剑光明洞照,如水精状,割玉物如割泥,亦饶仙家。
若有机会,真的想要到处走走看看,云游天下,不过起码也得等到我结丹才行。
只有结丹之后,神通本领变强,才能应对旅途之中的诸般风险,得逍遥自在。
而且,眼下积香宗还没有能够继承我衣钵的人选,起码也得百十年后,弟子们顺利筑基,才能从中遴选出继任者。”
慕青丝笑道:“我已听你讲过遥想了,到时候,你就要卸任宗主之位,退居幕后么?”
李柃道:“对,到时候你我皆为太上长老,外出云游去!”
其实这当中也隐约有修行的道理,修士若想更进一步,经常案牍劳形,为各种琐事消耗精神是不行的,唯有舍业出家,清静无为,才能得大逍遥。
李柃给自己的定位是积香宗的开山之祖,但不必守着这份基业不放,今后还要继续寻道,为整个香道的修炼上进摸索方向。
这是更重要的事情,但需要百十年之后才有能力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