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入秋后,龙井村落了几场大雨。
乔知舒从小竹床上爬起来,撒着布鞋将支开窗户的棍子收起来,哥哥的书房在第一场秋雨之后就紧闭了,雨水飘不进去。
时辰还早,但乔知舒也睡不着了,他出了卧室将屋檐下有可能淋到雨的板凳等物件朝里挪。
院子里的黄土地很快就被雨水浸湿,踩一脚带出来的全是泥巴。
顺着屋檐收拾了一路,到奶奶房门外的时候,听到里面岗儿哼哼唧唧的声音。
“岗儿,你咋呢?”乔知舒推开房门进去,小声问弟弟。
盛岗已经在吃第三根人参了,养在屋里两个多月,他又白了不少,也娇气了不少。此时的他坐在床上,揉着眼睛软软哼唧。
盛老太太也被闹醒了,她扯了扯被子给小孙子围上,打了个哈欠。
盛岗撅着小嘴,不说话。
乔知舒去拿了袄子坐到床边,朝岗儿张开手,“小哥抱不?”
盛岗还是不开心,但是张开了小胳膊,让小哥把自己从被窝里抱了出去。
乔知舒给他穿衣,房间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指责小家伙不好好睡觉闹脾气。小家伙就是被关着养病憋坏了,稍微有点力气了就折腾人,乔知舒心里明白。
但是对于岗儿的身体来说,他闹人是好事,说明有力气了。
拍了拍岗儿的背,乔知舒抱着把他放到地上,“小哥烧水给你冲藕粉,你乖乖的,不要闹奶奶。”
盛岗这才开了口,他刚醒,哑着小嗓音软软地问:“大哥今日回来么?”
“不知呢,快了吧。”乔知舒起身去烧艾草燃火盆,“岗儿梦见大哥了吗?”
盛尧走之前,哄幼弟说梦见自己,自己就回来了。
粘人的小岗儿踩着小步子跟着蹲在乔知舒身边,“没有哇,为什么总梦不到大哥呀?”
乔知舒笑了笑,“大哥忙呗。我打水来给你擦脸,你离火盆远些,不要吵着奶奶睡觉,外面下雨,不要出房间。”
“嗯!”盛岗跟小哥说了几句话,起床气消了不少,“小哥快些回来,我自己怕~”
“好,大哥说你说对了是不?”乔知舒提起铁壶要出去打水。
“嘿嘿……我是狗皮膏药!”盛岗承认的小语气自豪极了。
终于是笑了,乔知舒松了口气,出了门之后把裤脚挽了起来,拿起油纸伞,赤着脚出了院子,去厨房打水。
打完水回去的时候碰上了披着蓑衣的盛绍元和盛绍光。
“叔,二叔。”乔知舒先开口打招呼。
盛绍元看着他才想起来也是个劳动力,近日连绵雨,雪丫头不上县城出摊了,雪丫头不忙,这小子也就跟着闲下来了。
“你这是干啥去?”
“岗儿今日醒得早,烧水给他冲藕粉吃。”
“行,弄完来田里,记得带个锄头。月初才秋种,雨水太密,得挖沟排水。”
“好。”乔知舒答应了。
盛绍元跟二弟一齐出了大院,听见二弟说:“孩子挺懂事的,能管岗儿,还能给雪丫头打下手,大侄儿也挺喜欢他。”
盛绍元点了点头,自觉乔知舒配不上自己的长子,所以语气也很冷淡,“饭又不是白吃的,有啥喜欢不喜欢的,孩子么不是?”
遇到同样披着蓑衣下田的村民,两兄弟换了话题,跟村民们聊起了天气和田地。
……
乔知舒提着铁壶在屋檐下点火盆烧水,埋了三个红薯在火盆里,再回屋,见盛岗扒着门兴奋极了。
“小哥抱!”盛岗想出去看看。
乔知舒抱起他,拿薄毯将人裹着,才出了房间。
盛岗呼吸着潮湿却清新的空气,小脑袋歪在小哥脖子里,终于不闹腾了,雨声有让人安静下来的魅力。
“冷不冷?”
盛岗没回答,笑嘻嘻拿热乎乎的手掌心贴小哥的脖子。才入秋,他已经穿上小棉袄了,又被毯子裹着,整个人就像个小火炉,暖烘烘舒服着呢,一点也不冷。
乔知舒就拖了把椅子靠着屋墙,抱着岗儿这个小火炉看院子落雨,听旁边火盆劈里啪啦柴火燃烧的声音。
盛尧带着斗笠,披着蓑衣,下身已经湿透了,尤其是皂靴,湿透不说,巴了层厚厚的泥巴。
糟糕的天气让他心情不佳,所以进了大院门也没心情唤人。农村里,又是下雨天,院门不锁是常事。
等回了自己的院子,一进门就看见了门边坐着的两个小家伙,一个比一个安静,像是赏雨又像是望眼欲穿等着什么……
这样岁月静好的一幕,让盛尧心里潮湿的烦躁一扫而空。
“大哥!”盛岗咻一声从小哥怀里支起小脑袋,看着狼狈的盛尧,雀跃呼唤。
乔知舒发呆被打断,看见人猛然站起来,“哥哥?哥哥回来啦!”
盛尧急急两步走来,一同站在屋檐下,一边取帽一边阻止乔知舒靠近,“我身上冷,带岗儿回屋,我去换身衣裳。”
他这一去就是一个月,俩小家伙实在是想念他,不听话的跟在他屁股后面,他进屋换衣,俩小家伙就隔着木屏风扯着小嗓门跟他千里传音似的。
“哥哥,州府是什么样子的呀?你都住哪儿?”
“大哥给买糕糕了么?”
盛尧觉得好笑,“两个狗皮膏药,还让不让换衣了?”
这时候屋檐下的水也烧开了,发出刺耳的声音。乔知舒抿着嘴,只好将岗儿弟弟放地上,自己跑出去灭炭火。
盛岗自己拖着薄毯,小步小步跨进屋去,围着换衣服的大哥转圈圈,要糕糕。
盛尧一边换衣裳一边打量幼弟,见他小下巴有些丰盈之态,逗趣道:“大哥不在,岗儿胃口不错,倒是你小哥瞧着又瘦了,这糕点就给你小哥补补罢。”
换完衣服单手把小盛岗抱起来,另一手拎着布包出房门去小厅。
盛岗两只小手包着大哥的下巴,呜呜撒娇,“岗儿有把蛋羹给小哥吃,是姐姐总唤小哥去烧火,把小哥累瘦啦!”
小厅桌上已经有了两碗乔知舒给冲好的藕粉,乔知舒自己拿着钳子,跑去屋檐下从火盆里刨烤红薯了。
盛尧走过去,将布包递给乔知舒,“州府住店十日就要一两银,我赶着回来,没时间逛,给你买了些炙肉铺,给岗儿买些糕点,打开尝尝。”
因为下雨,油纸包外面有些润,乔知舒接过来在火盆上烤,指了指屋里桌子上的藕粉,“哥哥天未亮就赶路了吧?先吃碗藕粉填腹,我去唤婶婶。”
“不急。”盛尧抱着弟弟坐下,一同吃藕粉。
乔知舒却不能不急,他将油纸包烘干,捧着去放在了桌上,一刻不停又出去拿油纸伞要出门。
“知舒。”盛尧把人叫住,“这都什么时辰了,已无需你去叫了,过来吃点心。”
乔知舒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道:“秋雨连着下了几日,叔让去田里挖沟排水。”
盛尧看着这个才八岁刚到他大腿的孩子,挽起裤脚露出来的小腿瘦如竹竿,心中有千思百绪。
“回来吃点心。”盛尧再次强调。
他无法违逆父亲的话不让八岁的知舒下田,但是他可以一起去。
“吃饱了,一同去,我顺便去给父亲报平安。”
盛尧这刚回来,一向听话的乔知舒始终没敢让盛尧开第三次口,他将油纸伞放回门边,进去在盛尧对面坐下,拿了一块肉铺咬了一口。
炙肉铺应当是新烤的,口感松软,外面刷了一层蜂蜜提味,回味甘甜绵长。
盛岗一手勺,一手糕点,嘴里问个不停,“大哥,这是什嘛糕呀?好软哦。”
乔知舒也好奇看过去,岗儿手中的糕点色泽晶亮,个头挺大像馒头,但是特别软乎,里面很多细孔。
“是江州有名的龙游发糕,大米磨成粉,糯米发酵,糯而不粘,甜而不腻,好吃吗?”
“嗯嗯!”盛岗点头如捣蒜,举着要对面的乔知舒咬一口。
乔知舒尝了下,确实很软,“好吃。”
盛岗开心了,张着嘴要吃乔知舒手里的肉铺,“小哥我也要吃你的,啊……”
乔知舒半点儿没犹豫,给他咬了一口。就这个不嫌弃的小举动,盛岗能高兴一天。
乔知舒吃完了一块肉铺,就一直在研究发糕,“米粉、糯米……还有点油……”
盛尧吃完自己的,帮着他一起研究,“加了肥肉的,揉糖的时候揉化了所以吃不到肥肉块。”
“啊?还想试着做出来给岗儿吃,要肥肉的话,婶婶肯定不让试……”
小小的孩子把这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记得死死的,恨不得立刻做发糕。
可这年头,肥肉可贵了,毕竟家家户户日日都要吃油。
“过几日天气好了,我得亲自去外公家报喜,你与我同去,我小舅家肥肉多。”
乔知舒听说肥肉多喜笑颜开,但一想到哥哥的外公,他又担忧起来,“哥哥的外公家,我、我去不太好吧?”
“早晚得让外公知晓,所以你这几日躲我书房里,养精蓄锐,去了我外公家免不得要你勤快些。”
乔知舒反正一切听哥哥的,哥哥觉得早晚要去,那就去。
“报喜……哥哥考中啦!”乔知舒没敢问的问题,听盛尧自己说出来了,他惊喜不已,发自内心的为哥哥感到高兴!
“等天晴了,县衙的人就要来派发门书了。好了,我去换身能下地的,你去找锄头在前院等我。”
当朝秀才算是县太爷的门生,所以考中了秀才,县衙的人要来发门书。
盛岗一听大哥小哥都要出门,嘟嘴,“岗儿不跟大哥好了!”
乔知舒目光灼灼看着他的秀才哥哥,给盛岗顺顺毛,“岗儿乖,你再去陪奶奶睡一会儿,小哥去田里给你挖簸箕吃,下雨天可多了。”
盛尧大笑。
龙井村先辈识字不多,把荸荠念成了‘簸箕’音,世世代代传下来,荸荠在龙井村有了这个别称。
所以要挖‘簸箕’的乔知舒把他哥哥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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