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春晚上才和莫秋露争辩了一顿,争辩的原因就是荆阳羽。
现在刚从莫秋露那些晦涩的记忆里面挣脱出来,睁开眼就看到荆阳羽把尹玉宸打得口鼻窜流血,凶性一下子就上来了。
“荆阳羽,你到底要做什么?”宴春赤脚踩在地上,碎瓷片都被荆阳羽以灵力清理,宴春踩在水迹上,看着尹玉宸这明显被荆阳羽打出内伤的样子,脚底传来的凉意将心都给刺到了。
“你就是这么做人家师尊的?!”宴春看着荆阳羽的眼中,从来都是充满崇敬和钦佩,依恋和爱慕,但是此刻却满是失望。
“你别告诉我,你收了他做徒弟,就是为了方便像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伤人。”
这句话就是明显故意刺心,宴春看了一晚上的邪门歪道,又被灌了一脑子的偏激共情,现在语气尖锐又戾气十足。
荆阳羽闻言素来喜怒不显的表情都差点开裂,他指着尹玉宸说:“他刚才……对你不敬。”
可具体怎么不敬,荆阳羽却说不出口。
尹玉宸方才对着宴春的欲念,浓重的连他都能感觉到,可要荆阳羽说尹玉宸对宴春不轨,他又确确实实无法证明。
尹玉宸被宴春扶着起身,现在正垂着头,一副委屈万分的模样。
明明知道真相,却根本没办法解释,没证据动了手就是“胡闹”。
“他如何对我不敬?是我将他留在康宁院帮我的忙,”宴春看着荆阳羽,将他一直以来用来劝自己的话,还给他:“大师兄,你这般对待徒弟,是否有些胡闹。”
荆阳羽从没有过这种憋闷的感觉,时至今日,他终于体会到了他一直无法理解的,宴春那么多年一直在反复经历的境遇。
荆阳羽一时间百口莫辩,眉心皱着,看着尹玉宸说:“现在已经过了子时,为何还不回羿光院。”
“师尊恕罪,”尹玉宸收敛了眼中笑意,对于宴春维护他十分受用,但他可向来懂分寸。
达到目的,绝不“恋战”。
他挣开宴春的手臂,从她身后走向荆阳羽,直接跪在荆阳羽面前,垂头道:“是徒儿不知犯了什么错,惹了师尊生气,但师尊打徒儿不需要理由,本就天经地义。”
这话说得听着像是很恭顺,但是字字句句都歪到屁股上了,他这就是在控诉,荆阳羽不分青红皂白欺负人啦!
宴春心里咯噔一声,拍了下自己脑门,她在阵法之中昏昏沉沉的时候,就想她忘了什么事情!
她忘了和荆阳羽通信,告诉他尹玉宸今晚不回羿光院的事情。
“这件事是误会,玉宸师弟说了要回去,是我留他,还打包票说通信玉上跟你说了就没事。”
宴春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知道自己方才的语气太冲了,尽力让自己从被莫秋露的记忆影响的那种戾气横生的状态脱离。
她对荆阳羽说:“大师兄,是我忘了说。”
“我留他帮我一起整理我母亲屋子里的书籍,”
宴春好声好气解释:“然后受到了共生颈环的影响,我昏睡过去,被拉入莫秋露的记忆,玉宸师弟才会送我回屋子。”
“我不知道这怎么就让你误会到要动怒打人。”宴春不理解荆阳羽为何这般不冷静。
“师兄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忘了通信给你。”宴春说着,看着荆阳羽,眼神清澈干净,像一汪清泉,也像一面能够映照人心的镜子。
“大师兄,无论因为什么原因,你收了玉宸小师弟为徒,我都觉得,你至少能够真的将他当成徒儿。”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要是连荆阳羽这个未来掌门都为满足私欲随意伤人,那衡珏派也迟早要完。
荆阳羽觉得自己在宴春这样的注视下,私心无所遁形,简直自惭形秽。
他动了动嘴唇,垂头看向尹玉宸的恭顺模样,尹玉宸这时候抬起头,看向荆阳羽的眼中,再没了恶意,甚至带着一点畏惧和钦慕。
荆阳羽冷厉的气息维持不住,甚至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感觉错了……他微微后退了一步。
他白天才收下尹玉宸,夜里便将他打成重伤,这会不会是他还在失控,会不会从头到尾尹玉宸没做什么,是他私欲扭曲……魔障了?
“大师兄?”宴春见荆阳羽盯着尹玉宸不说话,开口道:“让玉宸小师弟起来吧,不是他的错啊。”
“你起来……”荆阳羽抬手轻轻一抚,尹玉宸便站起来了。
“是为师误会你,为师稍后在同你细说。”荆阳羽冷着脸,纵使有些自我怀疑,但他也不是个真傻子,他这个徒弟,方才绝对不对劲。
尹玉宸不再说话,堪称温顺地退到一边。
“师妹。”荆阳羽看向宴春,严肃说:“他即是我徒儿,那么从今往后,便要叫你师叔。”
“你也不要再用师弟称呼他。”
宴春听到师叔两个字,身上都起了一层小疙瘩,下意识看向尹玉宸,想到了那天他说的一些人的特殊关系爱好。
她可不想让尹玉宸叫她师叔,于是说:“可我算不得掌门师尊弟子,这些年修为不进反退,给师尊他老人家丢脸,师尊也未曾亲授过我任何功法。”
宴春对荆阳羽说:“待师尊寻觅机缘归来,我会向师尊自请,让他将我逐出师门。”
“师妹!”荆阳羽语气有些慌张,“你不要胡……”
“咳咳咳……”尹玉宸打断荆阳羽对宴春的呵斥,猛地又喷出一口血,染红了前襟,看上去极其吓人。
宴春习惯听荆阳羽的训斥,“听话”和“胡闹”这两个词,已经贯穿了宴春的生命。
可被尹玉宸一打断,宴春才习惯性温顺下去的那根脊梁,顿时支起来,逆骨也跟着生了出来。
宴春有些口不择言道:“师兄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把你徒弟的伤治好才是紧要,还有……你管着莫秋露在门中的一应事务吧,把她看好拴住了。”
“再跑到我面前吵着要嫁给你,我就去求门中长老联合,再送寻踪鸟给师尊,要他老人家赶紧回来,先别急着灵合归天,先给你们主持道侣契约!”
前一句是嘲讽,后一句就纯粹是乱拳了。
荆阳羽从没有在宴春的口中听到如此刁钻的话,一时间都不知作何反应了,嘴唇徒劳动了动,最后只沉着脸说:“跟我回羿光院。”
他说完之后就率先走了,一刻也在宴春这里待不下去,他消失在康宁院之后,尹玉宸低头看了一眼腰间康宁院的符文令,确认荆阳羽离开,这才以清洁术清理了一身狼狈血污。
对着宴春勾了下嘴唇,压低声音说:“师姐损人损得爽快吗?”
宴春有些发愁地看着他说:“你伤得应该不重,师兄是有分寸的,你快回去吧。”
尹玉宸却没走,推着宴春到床边,让她坐下,蹲下直接把宴春湿透的布袜褪下来了。
“你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去!”宴春缩回脚,有些心惊地看着尹玉宸,感觉怪怪的。
尹玉宸倒是态度极其自然,将布袜放在脚踏上,就着这半跪的姿势,微微仰头问宴春:“看明白了吗?你从前的辩驳有多么愚蠢,而你又是怎么被一步步逼着发疯,被人私下叫疯子的。”
“什么?”宴春莫名其妙。
尹玉宸不解释,也不起身,只是静静看着宴春,等着她自己想清楚。
宴春看着尹玉宸,很快眉梢一跳,震惊道:“你刚才故意的!”
尹玉宸笑起来。
宴春又说:“你故意激怒我师兄,就是为了……为了给我看看我从前是怎么无力辩解?”
“我告诉你为什么,你也不会理解,这样是不是就理解了?”尹玉宸说:“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辩解只会苍白无力,动手就是发疯胡闹。”
“方才的荆阳羽正如你,而我正如莫秋露。”
“我做的那些就是为了刺激荆阳羽,而你和荆阳羽向来都没有接触过这些污浊的手段,只想凭借实力去碾轧,自然要在在乎的人面前吃闷亏。”
荆阳羽如果在凡间遇见邪祟,武力值就能直接碾轧,一力降十会,他不需要去理会什么阴谋诡计。正和邪两不容,他的立场也无需摇摆,自然接触不到这样黏腻如沼泽的心术。
宴春怔怔看着尹玉宸,鼻子都有些泛酸,她一直以为,尹玉宸是因为她的施恩,感激她,愿意哄着她,愿意信她。
却原来,他不只是相信她,而是真真正正地理解她。
“你受伤了,就为了告诉我这个,何必呢?”宴春眼中的水雾闪烁。
尹玉宸看在眼里,手指紧攥。
其实晚上的时候,莫秋露说得对,男人的爱,大多来自怜惜,人性如此,像荆阳羽那样人性淡薄的才是例外。
而莫秋露没说的,是女人的心动,大多源于感动。
他现在如果乘胜追击,说不定能够讨一个迷乱的香吻。
但那之后,宴春惊醒后就会拒绝躲避他,那不是尹玉宸想要的。
所以他克制起身,问宴春:“师姐以后再遇见这种情况,知道怎么办了吗?”
宴春瞬间从那种感动的状态脱离,想了想说:“先不动声色,再寻找证据,寻找机会一举反击。”
“真聪明。”尹玉宸笑着突然改口,“师叔休息吧,弟子告退。”
宴春:“……别叫师叔吧。”。
尹玉宸又笑了,说:“师姐若是不愿意你我这般称呼,以后你便叫我玉宸,我叫师叔……水云姐姐如何?”
宴春表情微微有些难以言喻,他们虽然在修真界都不算大,堪称“年幼”,但到底也不是真的年幼,水云姐姐这种称呼是否过于腻人。
尹玉宸又说:“莫秋露那阿猫阿狗都能叫你水云,我不配吗?”
宴春顿时哈哈哈笑起来。
尹玉宸逗了她笑,这才说出真实目的。
“那我就叫姐姐如何?这样称呼,不碍着辈分的事儿,”尹玉宸说:“没人的时候这么叫。”
有了前面无法入耳的师叔和水云姐姐,直接叫姐姐和叫师姐差不多。
宴春自然接受,“好吧。”
“那姐姐早些休息,我走了。”尹玉宸这才转身离开了康宁院。
宴春又躺回了床上,脸上笑意久久不散,闭上眼把光裸的脚伸进被子里,蹬啊蹬的,睡不着了。
尹玉宸回到羿光院的时候,荆阳羽正在等着他。
不过让尹玉宸比较惊讶的,是等待他的不是一场质问甚至殴打,荆阳羽别别扭扭地说:“是为师方才一时冲动出手伤你,为师做得不对,这丹药你吃下,很快便能够恢复。”
荆阳羽一抬手,给尹玉宸扔了个小瓶子。
尹玉宸接了,打开一闻,便知道和宴春给他的那些上品伤药一样珍贵。他方才受的那点伤,多半是荆阳羽以威压震的,看着呕血吓人,实际上并没有伤到经脉内府,调息便能好,吃这样的上品伤药,属实杀鸡用牛刀。
尹玉宸抬头看向荆阳羽,他负手而立在羿光院内院的牌匾之下,一身法衣若拢了天上清辉绕身,肃丽的眉目在廊下长明灯的冷白光线之下,近乎带着一些令人无法直视的神性。
尹玉宸其实最羡慕这种样貌,只是让人看了便觉得高不可攀,要小心对待,不像自己,谁见了都想凌/虐。
这般谪仙一样的人物,怨不得莫秋露疯了似的想要,越是活在阴沟之人,越是心中向往光明向往高洁,这多自然。
尹玉宸其实从心底里觉得荆阳羽不错的,否则之前也不会觉得宴春和他在一起很好了。
魔窟获救那时候,荆阳羽虽然是为了救宴春才下了魔窟,但宴春在罡风魔气之中不肯松开他,荆阳羽也没有将他打落,而是顺带着救上来了。
尹玉宸屈膝跪地,他向来不信天地不信命,不敬仙人不敬神,可就凭曾经那个“顺带”,跪一跪荆阳羽,尹玉宸是没障碍的。
不过这还没完,尹玉宸跪地假装认错的时候,荆阳羽从屋子里捧出了一件弟子服。
这正是白天的时候,尹玉宸从灵器院领回来的弟子服,月鲦纱制的弟子服,在绘制符文之前,只是一件淡青色长袍。
但此刻那长袍之上,两侧肩头前心后背,都绘制了不算细密,但也绝非下品的守护符文。
尹玉宸:“……”你对我再怎么好,我也照样算计你,跟你抢女人的。
“时间匆忙,待日后你进境,为师再重新为你炼制一套法衣。”荆阳羽将弟子服递给尹玉宸,尹玉宸抬手接过。
心里半点没有愧疚,只是在荆阳羽这种“慈爱”注视下,有点头皮发紧。
“你的眼睛,医阁那边或许有能够祛除的药,你……”
“师尊。”尹玉宸抱着弟子服,受得了荆阳羽一巴掌将他扇飞,却受不了荆阳羽对他好。
他急急打断,说道:“弟子因这胎记所尝遍的人间百味,都是走到今天的助力,我并不厌恶,也不想除去,谢师尊好意。”
荆阳羽想问,你若当真不厌恶,为何一直以鲛纱覆眼。
但荆阳羽从来不是个对他人心思刨根问底的人,便没再说什么,只走到尹玉宸面前,抬手附在他头顶。
低声道:“屏息凝神,我为你探经脉内府。”
尹玉宸听话凝神,荆阳羽灵力裹着火灵府的热度,直接自头顶灌入了尹玉宸的经脉灵府。
片刻后荆阳羽收手,眉头微微皱起,问:“你经脉之中那些疮疤怎么弄的?”
寻常人的经脉或滞涩,或纤细,修者大多光滑,但是尹玉宸的经脉之上,细细密密的全都是伤疤,伤在经脉非同小可,有了瘢痕的经脉,日后想要进境,根本无法承受住庞大的灵力灌体。
而尹玉宸这经脉,简直像是被人弄得经脉尽断过。
尹玉宸也不瞒着荆阳羽,毕竟他的出身一查就能查到是出自尹荷宗,只是查不到尹荷宗其实并非野鸡宗门,而是邪修大本营罢了。
“是我少时,曾被邪修抓住,他试图将我炼制成傀儡,失败了,我被丢弃荒野,赶上灵洞开启,侥幸活命。”
这些话只是真相的一角冰山,但也字字句句都是真话。
荆阳羽微微叹息一声,别管为什么收了个徒弟,正如宴春所说,他本想认真对待的。
看他境界根基都不稳是其次,一生修为能看到头,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不过荆阳羽也没有直接说:“你与大道无缘,回家种地吧。”
而是说:“修行一道,漫漫无尽头,你无需急着进境,多多积累。”
说不定入了脱凡境,至少能增寿几百年。
但这样看来,他这徒弟为了进入内门以丹药强提境界……没死在劫闪之下经脉尽断而死,可真是天道垂怜。
“去吧。”荆阳羽说。
尹玉宸起身抱着弟子服回到自己的屋子,清理好自己上床闭眼,而荆阳羽却连夜去了藏书阁,准备找一找什么功法,能是这“无药可救”的徒弟适合修炼的功法。
莫秋露被禁足了。
荆阳羽干的。
他从前不会如此,可见确确实实是被宴春昨晚上那番话给狠狠刺激到了。
他到底不像宴春那么傻,没对尹玉宸刨根问底,是他很快明白尹玉宸是故意的。
荆阳羽弄不清尹玉宸什么时候和宴春好到要不惜受伤也帮她出头,却也领会了一把宴春这些年的委屈。
荆阳羽一时间羞愧又慌张,怎么一个小弟子都能比他了解师妹了?
所以行驶了一下代掌门无可置疑的权利,把莫秋露以阵法关在了她待着的弟子院,一日三餐有人送饭,外人能进也能出,大阵专门针对莫秋露自己。
而宴春和尹玉宸这几天都埋头在双尊的阵法之中,疯狂地汲取邪术。
当然了一日三餐不能少,尹玉宸变着花样地给宴春做好吃的。
尹玉宸最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荆阳羽怕是要“找他麻烦”了,果然今天中午吃了饭,他就被通信玉叫回羿光院了。
荆阳羽说有事情交代他做。
宴春和他恋恋不舍在饭堂门口分开,头顶阳光正好。
入了七月,天气更暖,宴春今天拿着尹玉宸给她做好的乳酪,走在石阶上,有种老娘虽然时日无多,但是我根本不在乎的疏狂。
是的,这么多天,她读完了两个书架的邪术典籍,她快成了邪修大王了,但也没找出解除共生的办法。
反倒是心性在悄无声息地受着影响,越来越“邪门”,连走路都有点六亲不认那个味儿,一个人占了整个台阶,就走中间,谁迎面来了也不让,非把人挤台阶下面去不可。
幼稚又幼稚。
然后她被她曾经的好朋友怀余白给拦住了。
怀余白的身后还带了几个素日和莫秋露最要好的小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