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玉宸不敢暴露半点心绪,他只能这样借着机会亲近她,不敢让她看出异样来。
“玉宸师弟?”宴春感觉到腰上手臂有些紧,总算后知后觉有点尴尬。
她并非没心没肺到连男女之防都没有,她有自小爱慕之人,她到如今算上昏睡的十一年,也足有三十五岁了,若和这山下十几岁就成婚的女子来比,都能够算是高龄老妇了。
尹玉宸乃是入妄境,无法驻颜,也就是说他的模样是他自己的年岁,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
宴春之所以对他态度自然坦荡,一半因为他心思纯善,一半因为他还年纪尚小罢了。她是将尹玉宸当成一个好玩的小辈。
且宴春也不是对人单纯到毫无防备,如果尹玉宸真的动了什么歪心思,宴春那一储物袋的宝贝法器,足以让他吃尽苦头。
不过……
宴春正在想她是否应该回去涤灵池,不该再胡闹了,尹玉宸便态度自然的松开了她。
“师姐小心,水中石头漫生青苔,很滑。我们快到了。”
尹玉宸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慢慢放开宴春,仿佛刚才抱着她的力度,只是被吓到了。
宴春顿时松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尹玉宸提醒她青苔很滑的时候,面上无半点异样神色,甚至带着些许恭敬。
“走吧,”宴春说:“我会小心。”
两个人凑在一起,慢吞吞地过了小溪,尹玉宸引着宴春到了溪水下游水潭边上,指着那其中道:“那两条鱼就在这里。”
此刻天色将暗,尹玉宸踢了一块石头进水潭,“咚”地一声,沉了下去。
很快便有两条傻鱼游了上来。
平时尹玉宸喂这两条鱼的时候,就是扔石头召唤,因此这两条鱼以为开饭了,很快显形。
很大,条足有健壮男子半壁长,一条纯黑一条纯白,都生着黑豆一样的眼睛,浮到水上,叽里咕噜乱转。
宴春见过的仙兽魔兽多不胜数,对这东西本来绝不可能有什么兴致。
但任谁被关在光秃秃的禁地十几年,看见一只蚂蚁都是好玩的,都要研究下它到底有几只腿,拉屎撒尿是不是一处。
“霍!还真挺大的,”宴春说:“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阴阳鱼。”
尹玉宸带着宴春凑近水边,两个人慢慢挨在一起坐下。
这两条鱼这几天都是尹玉宸喂,这东西开智灵智也很低,并不能感知到尹玉宸是要生吃它们还是要活剥了它们,只见喂食的来了,便游到他身边转悠,显得很亲近。
见他不给吃的,还朝他身上吐水。
宴春笑着说:“看上去真的开智了。”开智生物的眼睛到底不同,这宴春还是能看出来的。
所以宴春更确定,尹玉宸说的是真的,他就为了救这两个蠢物,被打得半死,还得罪了许多人。
宴春决定一定要帮尹玉宸。和大师兄说说就能行吧……只要保证自己再也不跑了。
宴春想到这里有些怅然,她想起了她可悲的命运。
说起她的命啊,那怎是一个惨字了得。
她在涤灵池底温养灵府,不知怎么的神魂被卷入了灵雾之中漫山游荡,她神魂不全,浑浑噩噩,又机缘巧合被卷到了镇派至宝命魂镜前面。
然后她断断续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看到了她悲惨无比的一生。
宴春想起这些,就一阵郁闷,人世间最痛苦的莫过于得到之后又失去,而她印在命魂镜中的一生,都在反反复复地经历这种痛苦,如坠入十八层人间地狱。
“哗啦”宴春正出神,冷不防被阴阳鱼喷了一脸水。
溪水清凉,宴春一激灵从那命魂镜中残破的惨剧之中回神,然后听到身边小师弟的轻笑声。
“啧,这两条鱼确实欠下汤锅。”宴春抬手要擦脸,尹玉宸递给了她一个纯白的手帕。
宴春接过来,表情却有点复杂,这年头还有人随身带手帕?
修真之人自然用不上,掐个除尘法诀就好,就算是凡间的男子,也只有过于讲究的公子哥儿才会带这玩意。
宴春一时间有些好奇尹玉宸拜入山门之前的来历,见他这般心思单纯又温柔恭谨,怕是在凡间也是一位生在氏族的翩翩公子吧?
不过宴春没有问,他们萍水相逢,今天已经足够交浅言深了。
尹玉宸看着宴春把手帕按在脸上擦水,一时也没有说话。他恨不得自己是那手帕,恨不得自己亲手给她擦,可他只能凭借意志力把自己钉在地上,透过遮眼的白布,肆无忌惮地看着宴春。
等到宴春擦完,他伸手把手帕拿回来。
阴阳鱼又朝着尹玉宸喷水,喷湿了他的头脸和衣袍,他却并没有拿手中的手帕擦拭自己,任凭冰凉的溪水自清隽的眉目滚落,然后将手帕悄无声息地贴着心口揣好。
不去理会朝他要吃的的游鱼,心里琢磨的却是这一次不能强行化用那两条鱼,他还需想其他办法在外门比试之中取得名次。
他侧头看宴春,眼中的欲念猩红炽烈,全都被一片薄薄的白布挡住。只一副温良模样,迷惑的何止是这两条傻鱼还有宴春?
暮色四合,两个人安静地坐在溪水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尹玉宸在外门的好玩事儿。
天知道尹玉宸此生就没快活过几天,没什么好玩的事情能说出来逗弄宴春,绞尽脑汁地说了几件事,笨拙又无趣,自己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但是宴春听得兴致勃勃,她不觉得无趣,再怎么无趣,还能比泡在涤灵池不见天日无趣吗?还能比被迫看着自己凄惨的未来无趣吗?
宴春一直带着浅笑,一手托着下巴看着尹玉宸,一手时不时伸手去逗弄阴阳鱼。这两条鱼确实傻得出奇,没一会儿就忘了吃东西的事情,绕着宴春的手转来转去,把水中搅出了小小漩涡。
阴阳鱼身上反射出的淡淡灵光,正好朦朦胧胧地映在两个人的周身,倒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宴春好奇道:“你眼睛不能见天光,但现在已经是夜晚了,不如拿下来吧?”
尹玉宸一僵,下意识抬手摸了下左眼,然后垂下了头。
他不能让宴春看他左眼。他正琢磨要怎么拒绝,突然间宴春面色一变。
她将手从水中拿出来,阴阳鱼失去了玩闹的对象,蹦出水面要够宴春手臂。
但是宴春已经从水边站起来了,她先是面上浮现出了懊恼,但是很快就叹了口气。
接着对着疑惑抬头看她的尹玉宸耸肩说:“我得回去了,有人来接我了。”
归真没破,但失效了,肯定是她大师兄来了。
尹玉宸也立刻起身,伸手去拉宴春,突然间两人之间灵光一闪,下一瞬灵光凝成实体,一席白衣的荆阳羽肃立在他们中间——正挡开了尹玉宸要抓宴春的手。
“师妹,你太胡闹了。”荆阳羽看着缩脖子的宴春,微微蹙眉说:“为了找你,双尊险些动用巡山阵。”
巡山阵乃是追踪宗门奸细或者闯入的魔族魔修,不得已才会动用的大阵,每次开启大阵,需得足足十位高境修士合力启阵。
大阵开启瞬间,哪怕是高境修士,也会被阵法抽干周身灵力,于修者来说,有经脉撕裂的风险。
可见二位长老因为宴春的出走,已经急到了何种程度。
宴春理亏,低着头在荆阳羽的面前露出一截细白柔顺的颈项,荆阳羽看了一眼,面上的肃色就缓和了一些。
她自小只要一犯错,在他的面前就总是这样,荆阳羽对她这样情态是没办法的。
他放缓些语气,对着宴春抬手,又说:“过来。”
宴春乖乖垂着头走到了荆阳羽的身边,她站在荆阳羽的身边,自然抬起手臂递给荆阳羽,荆阳羽抓住了她的手腕,将灵力探入其中,眉头却微微皱起。
宴春不知道跑出来这一整天做了什么,好容易温养好些的灵府,又生生添了几道裂纹。
宴春心虚得很,她的父母和大师兄,包括一直给她治疗伤处的医阁长老,都再三叮嘱她不可急奔,不可猛力,甚至不可大喜大悲,否则都会导致灵府伤加重。
今天跑下来,她不是故意想让自己的身体雪上加霜的,一切都是……意外罢了。
她本想着,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抓回去,就算抓不回去,她自己也会回去的。她只是想要在同意父母不知道第多少次,尝试给她用不知何处搜罗来的术法治疗灵府之前,到处走走,这些年她憋得太厉害了。
宴春虽然年岁不算小了,却到底因为压在涤灵池底十一年,浑噩度过了十一年,她的心智和容颜一起,停留在了二十几岁,这个年岁是熬不住孤寂的。
且修士灵府开裂,大部分是不可能治愈的,尤其像她这般碎的蛛网一样,治愈的机会微乎其微。
且每次尝试都有很大的风险,一旦失败,她父母肯定又要将她压在涤灵池不知道多久。宴春只是想在失败之前,出来走走。
没想到遇见了个有趣的小师弟。
宴春手腕还被荆阳羽抓着,想到小师弟便悄悄侧头,越过荆阳羽看向尹玉宸。
尹玉宸在荆阳羽出现的第一时间,就浑身紧绷。
他看着宴春在荆阳羽面前温顺的样子,看着他们之间多年相处无人可替代的默契亲密,心口如同被一把长剑活生生劈开一般难受。
他觉得自己像个路边的流浪野狗,无论怎么对着宴春撒娇卖乖,终究是个无法名正言顺跟在她身边的卑贱东西。
他看着宴春对着他挤眉弄眼,口型说——放心,你的事情交给我。
白布之下的双眸无声泛起红,尤其天生铺满红斑的左眼,更是赤红如含了一汪血泪。
但他敢隔着白布就肆无忌惮地盯着宴春看,不掩饰眼中欲念恶意,却不敢在真正的高境修者面前,泄露一丁点的异样情绪。
好在尹玉宸惯常善于隐藏自己的一切人欲,只要他想,他可以像伪装出来的一样纯良愚蠢。若非如此,他也绝不可能在尹荷宗那一群险恶之人手下活到成年,还成功摆脱,拜入了衡珏派做外门弟子。
尹玉宸知道,宴春自小爱慕门中大师兄荆阳羽,荆阳羽亦对她有意,两个人之前只差一层窗户纸,等的是宴春修为更近一层,就结为道侣。
本是又一段修真界的眷侣佳话,衡珏双尊之女,若是和掌门继承人成婚,衡珏派内门,至少千年内的稳固是不必担心了。
可偏偏十一年前,衡珏派整个宗门都宠溺非常的小师妹宴春,在外出历练的时候遭遇了魔窟在凡间现世。
当时那村中几乎所有凡人都被卷入了魔窟之中,魔窟只要现世,便如水中漩涡,能将一切周边的东西卷入摧毁。
要平复魔窟,必得是生人血祭。
当时历练的弟子个个修为稀松,大师兄荆阳羽去了旁边的城镇收妖,没人想到会遇见魔窟现世,法器勉强自保已经是极限了,根本救不下那些被卷入魔窟的凡人。
但当时的宴春是真的不知天高地厚,更不自量力,她在那魔气冲天山峦震颤的当口,为了抓住一个侥幸被甩到他们保命法器面前的孩子,半个身体被拖入了魔窟。
裹挟着魔气的罡风直冲体内,眨眼之间便搅裂了宴春灵府,虽然当时荆阳羽循着冲天魔气及时赶到,将宴春救下,但是灵府破碎的修士,正如凡人五劳七伤俱全。
她因灵府破碎,被压在涤灵池底整整十一年,到如今修为流失殆尽,连四肢身体,都如同毁了灵宠的灵盾,时灵时不灵。
可纵使如此,宴春也不是尹玉宸这等人能够亲近的。
荆阳羽一来,尹玉宸便自觉后退,压抑心绪龟缩**,将自己在两个人身后站成了一个隐形人。
荆阳羽细细探过宴春灵府经脉,虽然心中因她不爱惜自己有些愠怒,但他也不舍得开口斥责宴春。
只是拉着她的手腕未松,直接便要带她回涤灵池。
荆阳羽从头到尾,连余光都未曾分给尹玉宸,在他眼中,尹玉宸同这山中灵兽,水中阴阳鱼无甚区别。
不过宴春见大师兄要带她走,连忙说:“等等!”
宴春推开荆阳羽的手,指着水潭里面还在欢腾游动的阴阳鱼说:“这个是我的,把它们带上。”
“你的?”荆阳羽低头看了一眼水潭。
宴春说:“嗯,是玉宸师弟送与我的,这件事我仔细同大师兄说吧……”
宴春绘声绘色地将她和尹玉宸怎么遇见,怎么被猪肝脸和大马猴“追杀”,到尹玉宸心思怎么纯善难得,怎么把这一对儿开智的阴阳鱼救下,送与她的前因后果,迅速和荆阳羽说了一遍。
荆阳羽全程面无表情,低头看着池中开了智也像是智障的阴阳鱼半晌无言。
等到宴春终于说到重点:“大师兄,外门弟子也该整顿下了,食用开智生灵,确实有违天道。”
“大师兄帮忙叫人去外门说一声,这样玉宸师弟就不用受罚了,也不会被欺负……”
荆阳羽终于侧头正眼看了尹玉宸一眼,玉宸师弟?
他身上的威压无声朝着尹玉宸释放,看向尹玉宸的眼神肃冷如刀,尹玉宸这等修为本该当场跪下,外门弟子跪代掌门,本也天经地义。
尹玉宸一直都十分擅长藏拙谄媚,他一个人能把尹荷宗那些老畜生哄得团团转。荆阳羽修为再怎么高,和那些满脑子男盗女娼的老畜生比,总也算是单纯的,要在他面前装无害,骗过他太容易了。
可是尹玉宸这会儿偏偏就犯了倔,这世间的男子总是喜欢犯同样的倔,那便是不肯在心爱的女子面前表现得不如别人。更何况荆阳羽处处胜过尹玉宸,还是宴春倾慕之人?
于是尹玉宸脊背笔挺,只是微微朝着荆阳羽的方向低头,不肯弯折脊背,更遑论屈膝下跪。
只片刻,他便内府翻腾头脑眩晕,若不是死死咬住牙关,怕是连表情都要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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