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 宋远洲也不知道过去了几天。
他默默地起身靠在了床头。
房中昏暗暗空荡荡的,药香盖住了室内的幽香,房中静的落针可闻。
但这样的静又是那么让人窒息。
宋远洲呆坐着看了很久。
他的眼睛里面有水光, 水光将昏暗的房间变得奇幻起来。
他在水光中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身影细瘦, 有时站在窗下, 有时坐在博古架下的绣墩上, 有时在床边走动, 有时卷过来潮湿的铺盖铺在地上, 要躺下去... ...
“不要睡地上... ...”宋远洲伸出了手去拦她。
她转身看了过来, 他立刻拍了拍床沿, “到我身边来。”
可她摇了头,转身向外间走去。
“英英!”
宋远洲急忙起身跟了上去, 少女去了另一边的书案前。
她拿起墨要磨墨, 他跟过去, 她又放下墨展开了一副画。
是计家的园林画, 她看得认真急了, 手指在上面点画着。
一时好像遇到了看不懂的地方, 秀眉皱了起来。
宋远洲走上前去, 想替她解答一二。
少女低着头看得认真, 他想将她圈在怀里,但手一碰,水光里的身影又散了。
书案前和书架旁都没了人。
宋远洲一慌,急忙回头去看, 她又回到了博古架下面,坐在绣墩上拿着针较劲, 好像在缝一双袜子。
宋远洲怕她又散了, 不敢靠近也不敢出声, 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做着针线。
她来来回回地缝了拆、拆了缝,她不乐地眉头越皱越紧。
宋远洲一点都不烦,他只想就这样看着她,天长地久地看着她。
但她终究是烦了,嘟着红艳艳的唇不肯缝了。
水光里,红唇娇艳欲滴,宋远洲忍不住心里酸软的厉害。
她从绣墩上起了身,气哼哼地把袜子放进了存放他衣裳的箱笼里,端着针线筐要走了。
宋远洲赶忙上前去拦她。
“英英,不缝了好不好,以后都不做针线了,别走... ...”
可她还是散了,散在了他指尖下。
遍寻满屋,再也没了少女身影。
男人着了急,水光充满了他的视线,可少女就是不见了,甚至他推开门,廊下、院中也没有一个人影。
水光瞬间消失了,顺着热流滑落下来。
小厮黄普闻声跑上前来,“二爷。”
男人木着脸转头向屋里而去。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
屋里仍旧空荡着,什么都没有,仿佛什么都从未有过。
直到他不知目的地站在了放置衣裳的箱笼前,好像想起了什么,急忙打开了箱笼。
箱笼里,静静躺着一双走线不那么歪扭的袜子。
这双袜子和其他袜子都不一样,宋远洲伸手碰去,好似烫地厉害,可他还是攥在了手里,紧紧攥在了手心里。
黄普不敢开口说话,哭丧着脸看着自家二爷如丢了魂一样,拿着一双袜子怔怔地站着。
但他刚要掩上门出去,后面突然传来了声音。
是哭声,厚朴的哭声。
宋远洲静静听了很久,最后拿着那双袜子出了门,向后面走去。
黄普试着拦他,可他还是继续向后面走着。
厚朴不敢再阻拦,一路跟着他走到了破败的废墟前。
没有二爷的令,这一片烧成黑灰的房舍没人敢动。
厚朴坐在地上拿着笔在地板上画画,一边哭一边画。
黄普想让他别哭了,宋远洲走上了前去。
厚朴用一只不是他常用的画笔,站着黑灰水,在地上点画着。
他画完了房舍,那一排房舍整齐俨然,正是废墟烧塌之前的模样。
他还画了葡萄架和房舍前的小桌。
小桌上摆满了小吃食,桌前坐了三个人。
一个小男孩和两个姑娘。
他只画完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姑娘勾勒了衣裳头发,却怎么都画不出那张脸来。
厚朴不停地抹着眼泪。
宋远洲催促他,“继续画。”
厚朴却大声哭了起来,他突然站了起来,将用黑灰调出来的黑水一下全都泼在了地上。
那幅画瞬间消失在了黑灰水中。
乌漆漆的,再也没了那张脸。
宋远洲定住了。
那黑水好像三丈高的巨浪一样将他瞬间淹没了。
痛苦窒息的感觉将他包围。
胸口猛地一痛,他向前一俯身,又是一片血。
但他不在乎,只是转身去拉厚朴。
声音哑的吓人。
“不要走,重新画一幅。”
厚朴哭得不行,不住地摇头,甚至干脆把笔塞进了宋远洲的手里。
男人痛苦地咳着,“你来画,给我笔做什么?”
厚朴不肯画,却道:“是英英姐姐的笔。”
男人一怔。
“你怎么有她的画笔?”
厚朴干脆告诉她,“姐姐把画具都给了我,还把衣裳首饰小吃食给了我姐姐。”
男人彻底定住了,拿着画笔的手颤了起来,一下按住了厚朴的肩头。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是火烧之前那天,她托给你们的吗?!”
厚朴吓坏了,只敢点头。
男人却笑了起来,眼中泪水不住滑落,越发笑了起来。
正这时,茯苓过来寻厚朴。
宋远洲直接抓了她又问了一遍。
“... ...是不是这样?!她是不是故意托给你们的?!”
茯苓顿了一下。
“回二爷,那几日干燥的厉害,英英怕小西屋拥挤,旁边的房舍又放置了杂物,东西多了容易起火,这才暂时放在我们姐弟房中的... ...谁想到,还是起了火... ...”
茯苓落泪,可男人却不相信一样。
“不对,不对!怎么会这么巧?!她一定是故意的,她一定是逃走了,对不对?!”
他这样说,众人都投去了怪异的眼神。
前几日二爷昏迷的时候,川二爷请了人来废墟中寻人。
他们在小西屋的废墟下面,确实寻到了一具烧焦了的尸体。
仵作来验尸,是女尸。
只是二爷病得厉害,川二爷吩咐阖府上下,谁都不许提起此事。
不仅不许提,连计家人来闹了两回,要求销了计英的卖身契的事情,也都不要提起。
毕竟二爷吐血太厉害了。
茯苓他们无法据实以告,只是看向二爷那消瘦的面孔,深陷的眼窝,说了一句。
“也许吧... ...”
宋远洲却笑了,快步往外走去。
黄普追着他问,“二爷要去哪?!”
“我去找她!”
话音未落,突然被人叫住了。
“远洲!”
宋远洲回头看去,是宋川和宋溪联袂来了。
“远洲,你要去哪?今日天阴着,像是要下雨了,回屋去吧。”宋川劝他。
宋溪也道是,刚要说什么,被宋远洲截了过去。
“我去找计英,她走之前给茯苓和厚朴都托付了东西,所以她定是有预谋地离开,定是在我院里放了把火做障眼,跑了路了!咳咳... ...我去把她找回来!”
宋溪一听就扯了宋川的袖子,投去焦急的目光。
宋川看了一旁的茯苓一眼,茯苓上前做了解释。
宋川听得叹气。
可是找到了烧焦女尸的事情,是真的不能告诉宋远洲。
从他那日跪倒在坍塌的小西屋前吐血,这身子就已经亏了下来,更不要说连日昏迷,吃不下饭也很难喂进去药,一个康健的人都经不起这般折腾,更不要说他从小带着弱症。
宋川拍拍宋溪的手安慰她,又叫了宋远洲。
“那你去哪找她?”
宋远洲想都没想,“她一定是在计家的旧园!”
宋川略一沉吟,“你一下就能想到,计英这么聪慧的人,会藏在里面?”
宋远洲皱眉看过去。
“是不是在里面,我都得去找,我不能让她就这么骗了我跑了,我得把她找回来,咳咳... ...”
他又咳喘了起来,宋川赶忙扶了他,宋溪替他拍了拍后背。
宋远洲推开了两人。
“我没事,我要去计家,你们不要拦我!”
他执意要去,宋川说了好。
“我陪你去,不过你找不到人也不要着急,我们慢慢找就是。”
宋远洲应了,立刻让黄普去找官府的人,要求去计家查人。
宋溪焦急地看着自己弟弟,问宋川,“真让他去?计英不是已经... ...他怎么可能找到?只有竹篮打水一场空。”
宋川却看着宋远洲吩咐事的模样,说道,“你看他还晓得先去官府支会一声宋家要找人,计英说到底身份是奴婢,宋家找逃奴也是寻常... ...他这会头脑清醒了,是因为心里有盼头了。只要有盼头,人就能好起来,不然他这身体可撑不住。”
换句话说,就算这辈子都找不到,宋远洲心里不放弃,他还会撑着过下去。
宋川看向宋溪,“人最要紧的就是希望,不是吗?”
宋溪看着自己的弟弟,点了点头,“是的... ...哪怕是假的希望。”
*
计家的地道是多位家主改造的结果。
地道通往每一个院子,而连接地道的是地宫,说是宫殿有点太夸张,但也如地面上的房舍一样分布整齐,能住上百口人。
可就是这样的计家地宫,还是没能保全计家。
只剩下计英和计获。
但是重要的宅院下面都有地宫,计家的地宫还是略有不同的,就好比计英眼下住的那一片,是地宫里面的暗门,是保险中的保险,安全中的安全。
计家旧园保存完善,地宫也没有坍塌,计英从地下偶尔走到荫蔽的角落里,上来换一口新鲜空气。
院中花木她不敢乱动,但菌菇之类,倒能分辨分辨采下来。
她拿着小竹篮采了些蘑菇,听着整个园子静悄悄的,独自坐在树下的一块青石上歇脚。
计家旧园景色依旧,从前是他们一大家人住在里面,每天热热闹闹吵吵闹闹的,她和三个哥哥追逐打闹着长大。
到了后来,突然就只剩下她和三哥窝在地宫里了。
而如今,年年岁岁花相似,园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不过她很快也要走了。
风吹来浓重的湿意,计英抬头看天,乌云密布。
要下雨了。
她起身准备返回地宫,忽的听见脚步声从院外传了进来。
计英处身的这片花园距离外院不远,声音传来的方向就是外院。
有人进来了,还是很多人?!
接着她听到桂三叔的声音,“园子里真的没有,计英她不是已经葬身你们宋家了吗?!你们还来搜什么人?!”
叶师兄的声音更凶。
“宋远洲,你不要以为你手里有官府开出的搜捕令,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计英已经死了,不在这里!”
可话音落地,两声咳喘传了过来,男人熟悉的声音和不熟悉的沙哑混在一起。
“她若是死了,怎么你们计家人不伤心?别骗我,我不信!”
“给我搜!”
计英目瞪口呆。
可她来不及发呆,一转身就从墙角留出的暗道口跳进了地道。
她遮掩好地道口,便迅速地往水谣居地下跑去。
宋远洲不知带了多少人手,各个院子里都进了人。
脚步声在头顶闷闷作响,计英的心也在咚咚作响,她不敢有一点懈怠,打开了暗门,进了水谣居地下的地宫暗室。
不时,水谣居上面也来了人。
但让她意外的是,宋远洲竟然直奔水谣居来了。
她听见他的声音。
“这是她从前的闺园吧?她对这里最熟悉,会不会就藏在这个园子里?”
计英手臂上鼓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宋远洲为什么知道这是她的闺园,又为什么笃定她在这里?
他会找到她吗?
但宋家的人手将这里搜了一遍,过来回禀。
“回二爷,园中无人,楼中也没有人近来住过的痕迹。”
计英听到那位二爷闷声咳了两声。
叶师兄冷笑了起来,“宋远洲,我早就说过,这里没有人!”
桂三叔也让他离去。
接着,旁的园子里搜寻的人也都过来回禀。
“回二爷,各处园子都搜了一遍,确实没有人住过的样子。”
那二爷咳喘的声音更重了。
连宋川都劝他。
“远洲,她就算跑,也不会到计家旧园这种显而易见的地方。算了,快下雨了,回家吧!”
计英在心里默默祈祷请他离开。
可那人不知为何始终没有离去的脚步,反而他的脚步响起,向小楼走了过去。
“咳咳... ...计家满门造园师,不会不给自己留地道甚至地宫,她要藏身当然不会住在楼里,可她会住在地宫里,还有比那更安全不惹人眼的地方吗?”
计英汗毛竖了起来。
可宋远洲是什么人,能猜不到她在地宫住?
不禁能猜到,还能找到暗门吧?
计英攥紧了手,果然宋远洲进了小楼之后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小楼和地道衔接的暗门发出吱呀一声响。
计英突然笑了。
那她就要赌一赌,宋远洲还能不能发现地宫里的第二道暗门。
这可是她父亲亲自设计、督建、造出来的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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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好。
晚安,明晚9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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