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翠园。
幽暗的房中小孔氏一直睡不着。
不由自主地, 她想到了很多从前的事情。
她刚嫁到宋家的时候,心里所思所想都是姐姐告诉她的那些事。
她会有许多孩子,除了宋溪和宋远洲, 她还有很多自己的孩子, 她为宋毅生儿育女, 让宋家嫡枝繁盛, 宋毅对她必然是十二分的温柔呵护。
只是她嫁过来一年, 既没有身孕, 更没有姐夫宋毅的温柔。
宋毅已经不是她姐夫了, 在拜过天地之后变成了她夫婿。
可是宋毅对她还是那般客客气气, 连床事都甚是稀少, 她禁不住问他, “老爷,我们不趁着这时候,早早的要个孩子吗?”
宋毅只是淡淡地摇头。
“倒也不要着急。”
他一直都不着急,但小孔氏却没有孩子傍身,始终觉得自己是这个家里的外人。
她开始频繁地拜佛求子, 吃药养身, 也对宋毅多加纠缠,终于,她怀了属于她和宋毅的孩子。
宋毅知道她怀孕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喜悦,他怔了一阵, 仿佛想要笑, 好像想到了什么似得, 笑意又消减了下去, 只是替她请了大夫照看。
小孔氏也不在意, 等到他们的孩子降生, 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了。
她知道宋毅爱她姐姐,就算人没了也放在心里,但宋毅也在意孩子,他们有了孩子才是她真正嫁进宋家的开始。
小孔氏一直很小心谨慎,到了暑热时节,甚至不敢用冰鉴,只能静坐打扇,凉快些许。
宋毅陪她的时候多了许多,她心里满意,只是宋毅还是更多把心思放在宋溪和宋远洲身上。
宋溪没什么母胎弱症,只是瘦了些,慢慢吃着调理的药。
宋远洲身子一直不好,有个老太医半年前给看过,说他年纪渐长,正是消弭弱症的好时机,让他按照老太医的方子,认认真真吃半年的药。
这两个孩子都不必上心,小孔氏觉得宋毅完全没必要把心思都扑到那两个小孩身上。
放到她和腹中胎儿身上,不是更要紧。
这天下晌,宋毅过来看她之后,她便留了宋毅吃了饭。
谁知道饭吃了一半,突然有人过来禀报,说是宋溪和宋远洲,与外面小巷子里孩子打起来了。
宋毅立刻就吃不下饭了,说要去看。
小孔氏拉了他,“老爷急什么?小孩子打架还不是常事?这说明远洲身子好多了,都能和别家的孩子打架了。”
可是宋毅却皱眉。
“小溪和远洲都不是挑事的孩子,怎么无缘无故就打起来了?定是受了委屈,我得去看看。”
说着,不顾小孔氏阻拦就要走。
小孔氏没有拉住他的胳膊,反而被他扯得踉跄了一下。
小孔氏平日里都不敢乱走动,这一下踉跄把她吓到了,登时就来了气。
“老爷到底急什么?小孩子有些磕磕绊绊的还不是常事?难道老爷还怕一点没做好,被我姐姐在天之灵看到,不高兴吗?!”
宋毅奇怪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不晓得你为何不上心,可我不能不上心,我确实怕你姐姐责怪,百年之后无颜见她。”
他定定说完,转身走得决然。
小孔氏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她做了这么多,他还是满心里都是那个过了世的姐姐!
小孔氏急了,追着宋毅就追了上去。
谁料,她许久没有走动,一气之下一脚踩滑,人滑到摔在地上,腹中胎儿也滑掉了... ...
大夫说她不能再有身孕了,小孔氏平平躺着,像被抽干身子一样,看着雕花床流了泪。
宋毅和大夫说过话,终于来看了她。
他开口第一句话,“没有就没有了吧,我们还有小溪和远洲,也很好。”
小孔氏想说不好,朝着他大喊大叫地说不好,但她看到了他的情绪。
竟然有种说不出的如释重负。
她忽然问他,“老爷为什么像松了口气一样。”
他答道,“我不想,你像你姐姐一样伤了身。”
可小孔氏却只听出他的后悔。
他在后悔当初不该放任姐姐要孩子伤身,不然他们就能长长久久了。
他和宋溪和宋远洲,才是一家子骨肉,她算什么?
... ...
小孔氏想到这些往事,眼泪止不住往外流。
幸而她彼时不久后,就遇见了峨眉山下来的神婆法师。
法师有一双慧眼,把世间万物看得明明白白,透透彻彻。
法师一眼看见她的苦相,就道,“你是被人吸走了福气了... ...”
她这才明白,她姐姐早在哄她嫁进宋家的时候就打算了好,算好了她与宋溪和宋远洲命里相克,是此消彼长。
她过得不好,宋溪和宋远洲就会过得好。
法师一说,她就明白了。
那她为什么不让宋溪和宋远洲过得不好,而她舒坦惬意呢?
小孔氏平平躺在雕花大床上,看着头顶的并蒂莲雕花,幽幽地笑了笑,眸中似有幽冷的光一闪而过。
*
歌风山房。
宋远洲看着宋溪,把话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了一遍。
“当年,雪地里,姐姐到底为何将我抛下,令我独自面对那毒妇?”
宋溪哭了,捂住了脸,她抽泣着往回缩,可在宋远洲不甘于嘲讽的目光下,她不能再缩了。
宋川伸手揽了她的肩头,要将她揽进怀里,可宋溪推开了她。
她看向宋川,看向宋远洲。
“我是个罪人,因为我当年在远洲身上犯了大罪... ...”
宋溪脸色发白地说起往事,浑身冰冷。
... ...
那是小孔氏滑胎之后半年。
隆冬时节的一日,天上飘着雪,雪落在地上,厚厚的一层。
苏州城没那么多雪景,宋毅不许人打扫,让雪尽可能存留多一些时间。
宋远洲坐在床上,拥着厚厚的被子,抱着两个手炉瑟瑟发抖,宋川给他床前的火盆加炭。
窗外的雪映得房中白亮。
穿着红色披风的宋溪从外面跑了进来。
“川哥,弟弟,老太医怎么说?!”
宋川认识一位老太医,三请四请终于趁着他老人家来了一趟苏州,给宋远洲看了病。
那是一年前了,老太医说宋远洲的弱症能趁着这两年身子骨成长,消减下去,于是开了一副调养的方子。
宋家找了一家药铺,按着这个房子给宋家供药,用的都是最好的药材。
前面半年,宋远洲的情况明显是在好转的。
宋溪拉着宋远洲的手跟他说,“弟弟,等你明年好了,咱们就可以出城跑马了。你没见计家的小孩,个个出城跑马呢,我可眼馋死了!”
宋远洲怎么不知道计家人跑马的事情,听到宋溪的说法,也跟着雀跃起来。
病了这么多年,他终于要好了,能和其他孩子一样了。
他这样想,夏日里的时候,有巷子里的小孩子见他穿的厚实笑话他,他就同人家起了口角。再过半年他就能好起来了,他们凭什么喊他“病秧子,冻死鬼,不娶妻,娶火炉”。
他那次跟人大打了一架,姐姐也撸了袖子替他出头。
他不用丫鬟小厮帮忙,能用自己的拳头教训那些人,真是解气。
但那天极其不巧,他们的姨母兼后母小孔氏竟然摔倒怀胎。
等到宋溪和宋远洲回了宋家,小孔氏哭着昏迷了过去。
宋家因为这件事情阴云密布了很久,直到来了个神婆,装模作样地做了法事之后,小孔氏脸上的阴郁消减了,宋家的气氛才好了起来。
可是就快要好起来的宋远洲,身子却开始出现了反复。
药还是之前老太医开的药,仍旧是由着那药局送药过来,宋家煎药,宋溪甚至亲自监工,然后把药给宋远洲吃下。
宋溪自母亲大孔氏走后,一直按照大孔氏的吩咐,替弟弟看管着药炉。
她那时也不过**岁的年纪,没有一日曾懈怠,都是亲自看着的。
可宋远洲的身子还是没有好转,甚至每况愈下。
宋毅找了许多大夫来看,都看不出什么问题来,只有一个大夫说像是中了毒。
宋家上下为此查了三遍,完全不知毒从而来。
而宋远洲的身体还是更不好了。
如此到了冬日,天比往年寒,宋远洲也比往年更加怕冷。
瘦弱的小身体日日蜷缩在后被之中。
房里烧了地龙,床前摆着火盆,被子里掖着两只汤婆子,他手里还抱着手炉,可还是浑身冰凉,动不动伤寒发烧。
苏州城的大夫实在看不出来他是什么病症,宋家一家一筹莫展。
只有学了几年医术的宋川来问宋远洲。
“你自己觉得,是不是中毒?”
当时宋溪也在,她对此很怀疑。
“可是谁要下毒?毒从何来?”
这个问题宋川回答不了,但他道,“我总觉得这种情况,像是哪味药的量出了问题,但药都是配好送来的,怎么可能有多有少?”
宋远洲轻咳,并没有无端猜测,只是叫了宋川,“老太医还来苏州吗?能不能再请他老人家替我看一回?”
宋川一脉皆是行医之人,没想到当天就联系上了老太医,可巧老太医正好来了苏州,听闻宋远洲的事情,当即抽空过来了。
那天宋毅陪着小孔氏去了城外的寺庙,小孔氏滑胎之后,常去庙里求神拜佛,宋毅也常陪着去。
老太医看过,就摇了头。
众人还都以为他老人家也看不出问题所在,可他老人家却直接道。
“定是哪味药的量出了差错。”
三人皆惊,宋溪还道,“药送来之后,父亲和我还特意称量过几次,没有一点问题呀!”
但老太医却还是摇了头。
“你们该去查查药渣,看看到底都煎了什么在里面。”
药出了问题,说明已经不是大夫的事情。
老太医当然不会插手宋家的事,当天没等宋毅回来就走了。
雪越下越大了,一层层盖在屋顶上,盖在草地上,将所有的一切都掩盖在雪白之下。
宋川和宋溪从雪地里找回了宋远洲的药渣,幸而有雪在,药渣分明,若是放在平时,早就混在一起了。
两人将药渣弄回宋远洲房中细细查验。
查着查着,宋川就青了脸色。
“川哥,怎么了?”宋溪问。
宋川指着黑乎乎的一味药。
“这是苦楝子,内服过量有毒,远洲的药方里只有很少很少的量,但这药渣里面,苦楝子的量是方子里的三倍。”
这话一出,宋溪和宋远洲都睁大了眼睛。
宋远洲问,“煎药都有专人,他哪里来的多余苦楝子?父亲是查过园子的。”
宋川没办法解释。
宋远洲不住地咳喘。
“不管怎样,定是那煎药的人出了问题。”
他说着,咳喘的更厉害了。
“原本那煎药的人是父亲提拔的,后来因为母亲小产被调去了母亲处,母亲又另外提拔了一人来给我与姐姐煎药。这个人有问题,到底是他本人有问题,还是... ...”
他咳得不行,却看住了宋溪。
“姐姐,等到父亲和母亲回来,咱们就拿着药渣,去问个明白吧!”
那时候的宋远洲只有七岁,宋溪也才九岁,最大的宋川也不过十一岁。
他们还需要宋毅同他们做主。
宋远洲看着那多出来的苦楝子,低咳着,面上露出悲哀的嘲讽。
“这半年我怀疑过她,只不过不愿意相信罢了... ...”
宋溪却想到了什么,脸色变了变,腾地站了起来,转身要往外跑去。
“姐姐往哪去?”宋远洲问她。
宋溪愣了一下,“我先确认些事。”
宋远洲说好,又道,“这事不要耽搁,我一会在去父亲正院的六角亭等姐姐,我们一起过去弄清楚。”
宋溪点头应了,出了宋远洲的园子,径直跑到了那煎药小厮做事的灶房,那人正在煎药,见宋溪来了如常行礼。
“大小姐安好。”
宋溪却一下冲上前去,“你在为什么在远洲药里加苦楝子?从哪里来的苦楝子?!”
那人怔了怔,脸色僵了一时,“小人不懂大小姐说什么。”
宋溪见他这般神色就知道了,定然是他们猜的那样,可这人还敢不承认,宋溪扯着他要将他向外拉去。
“我方才听到父亲回来了,你这坏透了心的小人,再不说实话,父亲打死你!”
她气急了,当真要将他拉去见宋毅。
可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的声音出现在了宋溪头顶。
“小溪,你这是闹什么?”
宋溪看过去,看到了小孔氏的脸。
小孔氏没嫁进宋家之前,宋溪就同她亲近,她嫁进来,宋溪只当她是自己生母一般。
可今日,宋溪看到她静美的脸庞,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
她大着胆子。
“远洲药里多出苦楝子的事情,我和远洲和川哥都知道了!我这就去父亲脸前把这件事都说出来!”
她在威胁小孔氏,可是小孔氏没有害怕也没有着急,反而笑了。
“小溪要说这件事吗?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多出来的苦楝子是从哪里来的呢?”
宋溪闻言浑身一僵,脸色白了几分,她惊疑不定地从小孔氏脸上,看到了那煎药人的脸上。
那人低声开了口。
“大小姐嫌弃自己的调理药太苦,让小的把苦楝子挑拣出来,这多出来的苦楝子,正是大小姐药方里的那一份。”
瞬间,宋溪脸上血色退尽,小小年纪的她还有最后的理智。
“可我没让你放进远洲的药里!”
那小厮突然抬头看向了宋溪。
小宋溪在此人诡异的目光和小孔氏微笑的注视下,她听到那人道。
“奴才可不敢自作主张,正是大小姐吩咐的,悄没声地处理掉那些苦楝子,不要被老爷发现。大小姐不承认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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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把往事一件件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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