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居将自己关在殿中整整三天,守着杜袭的新棺木无论谁劝说都不肯离开。
他不肯吃饭,也不肯睡,盯着杜袭的棺木仿佛魔怔了一般,无论谁来了,都只说让他去死,死了就能去陪杜袭了,免得他一个人在地下孤寂。
燕太后急得团团转,最终只能让人撬门,闯进了殿中去。
她抱着齐居,“阿居,阿居,你醒醒吧,小袭已经走了。”
“母后,你说什么胡话啊!”齐居看着燕太后,“她怎么会死呢?她就是睡着了,她病了。我要守着她,她会醒过来的。以前小时候就是这样,她病了,醒来见不到我会生气的,若是做梦梦见她娘了,还会哭。我要是不在,谁都哄不住她的。所以我就在这里等着,她会醒的,一定会醒的。”
他说得笃定,全然不像是一个神志不清的人,可是说出的话却让燕太后觉得无比心惊。
“阿居啊,你别吓母后,母后年纪大了,身子不好,这些年好不容易挨过来,你可别吓唬母后啊!”
齐居笑道,“母后,儿子说的是真的。你想,一个死了的人,过了这些时日,尸身怎么会不腐呢?可你看,已经过了三四日了,她还好好的,连一点尸体发臭的迹象都没有。我说了,她就是病了,就是想吓唬我。她睡着了,我不打扰她,我就等她醒过来。”
燕太后让身边的侍女去查看,侍女也有些惊讶,这尸体都几天了,竟然一点都没有腐坏的迹象,而且身上还萦绕着淡淡的香味,那味道又不像是熏香,好像是天生的淡淡的香气。
燕太后也惊呆了,难道说,小袭真的没死?
她也被弄糊涂了,想了半晌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只好道,“就算是小袭病了,可你已经三四日没有处理政务了,大臣们都着急了。阿居你知道的,若是你真心喜欢小袭,就更应该认真处理政务,这样就算小袭醒来了,众人也都会说她是个贤后,能辅佐明君。若是不然,你因私废公了,将来小袭醒来了,旁人不会指摘你这个大王,却会说她是祸国之水。你人心看她将来醒来面对的是这样的境地吗?”
齐居好似恍然大悟,“对对对,母后说得极是,去让源昌将孤的奏折全部搬到这里来,往后孤就在这里处理政务,一边陪着小袭,这样她一醒来也能见到孤了。”
燕太后刚想要出言反驳,身后的侍女赶紧摇了摇头,最终她也妥协了,在这里就在这里吧,总好过他一蹶不振的好。
燕太后在一旁看着认真处理政务的齐居,不知道为何想起了年少时候的事情。她、英王、杜忠,大家都还年少,无忧无虑地玩在一处,她狡黠单纯,总是和英王联合起来捉弄杜忠,杜忠每次受了捉弄也不生气,还到集市上给他们两个人买各样精致的点心,将自己的零用钱花得精光,回去被杜伯父一阵训斥。
那时候,先生会教一首词,是一位晏姓的词人写的,
“春去秋来,
往事知何处。
燕子归飞兰泣露,
光景千留不住。
酒阑人散草草,
闲阶独倚梧桐。
记得去年今日,
依前黄叶西风。”
年少之时不懂什么意思,如今回过头来才知道,一生有的和没有的,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无论是燕子归飞,还是黄叶西风,纵然岁月不在,都还留存在她的记忆之中,都是她经历过的事情。
燕太后又活了两年,终于全国大丧,而那一年,天现异象。许多大臣开始纷纷上折弹劾,矛头直指杜袭,多年尸身不腐,必是妖孽之象,要求齐居立刻火化烧死,以平天愤。
齐居大怒,几乎要杀了那些上折子的重臣。
后来有一夜,齐居坐在榻前和杜袭夜话,如同往日一般轻语,却看见一个男子穿着长袍,用斗篷遮住了面容走了进来,他道,“时候到了,我来取回我的东西。”
他伸手便取走了杜袭身上的戮珠。齐居大惊,想要伸手阻止他,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动不了。
当戮珠离开的一瞬间,杜袭的身子便迅速腐烂萎缩,然后化作了一抔尘土,被大风一吹便消散不见了。
本来还好好地在身边的人,说不见就不见了?
齐居愣了半晌,摸着已经空空如也的床榻,连手都在抖,“不可能,不可能,小袭呢?小袭呢?”
他追了出去,哪里还有刚刚那个男人的身影,他忽然跟疯了一般,抓着一个人便开始问,“小袭呢?小袭呢?”
那一夜,他走遍了整个宫城,第二天便病倒了,所有人都在传说齐王疯了。
他终于大病一场,一直到了次年的开春才算好了一些。
那一日他取出案头一封信来,是赵旉交给他的,说是杜袭想要跟先王葬在一起。
齐居让源昌找来了当年先王齐徹时候伺候的宫人,“先王,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对他的这个兄长并不熟悉,也没有太多印象了,只知道小时候是个很和蔼的兄长,和总是笑里藏刀的王后很是不一样。
宫人们都有些战战兢兢。
齐居轻轻道,“你们想说什么就说,没什么忌讳的。”
大家面面相觑,半晌之后一个胆子略微大一些的宫女才小声道,“先王是个很温和的人,对着我们这些宫人们也不严肃,总是笑着,有时候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同我们说些笑话,将随身带着的点心分给那些下等的宫女。若是碰上下人们受罚,还会问上几句,让管事们下手轻一些。总之是个很好的大王。”
“你见过殊妃吗?”
那宫女点头,“远远见过几次。”
“那殊妃是什么样的?”
“殊妃娘娘不爱笑,以前别人都说殊妃娘娘很是凶狠,但她从来没有对我们这些下人发过脾气,只是很少说话。”
齐居有些出神,“她本来就不是个凶恶的人,旁人总对她有许多误解。”他又道,“你们中就没有伺候过殊妃的吗?”
源昌见没有开口,指了指跪在最前面的一个内侍,“他是原来养德殿的总管,劳公公,是贴身伺候先王的人。如今一直在宫中的祠堂供奉先王的灵位和香火。”
齐居道,“先王待殊妃好吗?”
劳云点头,“回大王的话,很好。”
齐居挥挥手,“你留下,其他人都下去吧。”
众人都退下之后,他下了台阶,坐在劳云的面前,“起来说说吧,我想知道她那些年在宫里是怎么过的。”
那一天劳云在殿内同齐居说了许久的陈年往事,齐居听完了,轻声道,“你留在这里继续伺候孤吧!当年先王和殊妃都这般信任你,孤也会重用你的。”
劳云道,“先王也等着殊妃娘娘。”
齐居愣了愣,最终道,“知道了。”
那一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后来有一日,他忽然宣布,送了两位王后的衣冠冢入皇陵。
一位是宸殊懿孝王后,附先王陵,一位是宪恪敬惠王后,附在他将来的陵墓之中。
许多大臣反对,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她在世无一日与孤有夫妻之实,但在孤的心中,确实就是孤的王后。王后一生为国征战,忠贞之心,世人无出其右。年少之时,孤还是恪侯之位,便许诺要赢取为侯夫人,后世事变迁,始终未能如言。如今孤已为王位,她却已然仙去,再无给孤弥补当年诺言的机会。她无父无母、所有的亲眷也几乎都战死沙场,她便是得了这死后的哀荣,也无妨什么大局,不是吗?”
他说着,自己也不由得哽咽了。一国之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众臣便是再反对也不好,只能默认了。
送衣冠入陵的时候,他是亲自看着。送入宸殊王后陵墓的,是一套宫装,是她入宫那一日穿的。而送入宪恪王后陵墓的,是她的铠甲、银月枪,还有一些十分粗糙的衣服,都是她在战场上惯穿的衣服。陪同送入的,还有一套有刀捅破的沾血的衣物。
他答应她的,一定要做到。
就算,她其实到死都可能是在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