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雪时要回家了, 再也不会来东安镇。
万里将手机反过来放到桌上，往后靠在椅子上，手肘撑住扶手, 手指点住脸, 看着电脑桌面上的软件页面, 开始发呆。
呆着呆着, 不觉又坐起身, 像上次那样，打开外网，输入叶雪时的名字。
他又看了一夜叶雪时滑雪的视频。
叶雪时的月考成绩, 又是全班倒数第一。
叶雪时挺平静的，爸爸妈妈反而怕他会难过，为此叶川特地放下工作，来东安镇陪他待了两天, 爸妈各种安慰他，叫他放宽心。
叶雪时这次的心是真的很宽，爸爸妈妈却觉得他是在强撑, 更为他担心。
叶雪时有些愧疚，爸爸妈妈对他这么好, 妈妈是特地来这里养身体的，他却要骗爸爸妈妈了, 为此，那句顺势提出回家上学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
月考成绩全部出来的这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照例是自习课，叶雪时跟班长请过假，爬到楼顶的天台, 在他常坐的那个位置坐下，将腿伸出去，抱住栏杆，晃着双腿，同样发呆。
目光不觉就往不远处的墙头投去，那里什么人也没有。
叶雪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难道他还在期待着什么吗？
万里不把他当做朋友，他为什么还要惦记万里？
他从口袋中拿出手机，看存在手机中的滑雪视频，看着看着，他将脸靠在冰凉的栏杆上，看着天空中浅红色的夕阳，忽然也不知自己的前路到底在何方。
即便是离开这里，他真的能够好好学习，考上好学校，做一个让爸爸妈妈骄傲的孩子吗？
还有他深埋在心底的关于滑雪的梦想，还能实现吗。
叶雪时悠悠叹着气。
清明节前一天，全校师生去祭扫烈士墓。
叶雪时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难得起了兴趣，到底是能暂时脱离与课堂，其他同学也都是兴奋不已，大家排好队，一个班级接着一个班级地步行往烈士墓出发，刚出校园的大门，大家就开始叽叽喳喳了。
老师们知道说也没用，索性也就懒得说，随他们去。
烈士墓在镇外，走到那里大概要半个小时，途中要经过一大片油菜花地。
最后一茬油菜花开得热烈，看在眼中全是勃勃生机与赏心悦目，春风和煦，换了春装，大家身上都是轻的，一路上，人人说说笑笑，就连叶雪时也是好心情。
蔡新兴奋道：“祭扫完回来时，老师就不管我们了，叶雪时，我们带你去菜花地里玩吧！”
“好啊！”叶雪时也高兴，“这一大片连着，真是太好看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
“嗨！这算什么呀，我问你，没吃过高粱杆吧？”
叶雪时摇头：“那是什么？我没吃过。”
“就跟甘蔗似的，比甘蔗还甜！我带你去掰！我外公家有块地就在附近！”
“不太好吧……”
方亦文笑道：“你别替他操心，他就爱霍霍他外公家的地，他外公都习惯了，不管的，初中的时候，蔡新就带我们去过。”
叶雪时笑着点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还有啊，再带你去河里摸螺蛳！”
叶雪时眼睛变得特亮：“听起来就特别有意思！”
“那是！乡下其实很好玩的，我每年放暑假就爱去乡下我外公家玩……”
他们几人小声地说着话，到烈士墓后，挨个祭扫过，又听校长发表纪念先辈的话，随后老师果然宣布，只要五点前回到班级就好，并未严格要求他们排队回学校，老师们大多骑着自行车，或是开着小电驴先撤了，他们立即就撒起了欢。
叶雪时跟着他们去了蔡新外公家的地，高粱就藏在一大片油菜花的背后。
叶雪时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们走在田垄间，深吸一口气，鼻尖满是淡淡花香，面前的油菜花与笔直的高粱仿佛是那名为春天的花园里的迎春与绿竹，叶雪时不禁喃喃感慨：“真的好漂亮啊。”
方亦文笑着拉他一把，避免他掉到坑里，告诉他：“三月底的油菜花更好看，这个时候好多都谢了，明年我们早点来看吧。”
明年——
明年他就不在这里了，叶雪时笑笑，没有多说。
在蔡新的指导下，叶雪时学会了如何砍倒高粱杆，用牙齿咬掉高栏杆外类似于甘蔗皮的那层，他咬了口，果然很甜，汁水也很多，蔡新笑：“没骗你吧！”
叶雪时用力点头：“很好吃！”
“哈哈，这是我外公特地留着给我吃的，比任何地方的都要甜！”
吃完这根，他们还一人又掰了一根，扛在肩膀上往河边摸螺蛳去，叶雪时看到地面上他们的影子，不觉“噗呲”笑出声，每个人身上都扛着根高粱杆，实在是太好玩了。
正经走了没几步，蔡新带头，他们几人又挥舞着高粱杆“打起架”来，半大的少年们奔跑在油菜花间，落下的全是嬉闹声。
叶雪时好不容易突出重围，蔡新又举着高粱杆冲了过来，叶雪时大声笑着，抬脚就跑，回身也拿高粱杆另一头的高粱花直往蔡新身上招呼，玩得过于忘我，他倒退着往后走，已经不觉走到田垄的尽头，眼看就要踩空倒下，“小心！！”，蔡新大喊，正要上前来拉他。
身后已经有人托住叶雪时的腰，叶雪时身上也是冷汗忽起。
受伤太难受了，要在床上躺那么久，他也不希望自己真的摔下去，“谢谢！”，叶雪时道着谢，吐出口气，回头看去。
托住他的人却是万里。
叶雪时一愣，立即收回视线，迅速离开他的手，站直了往前走几大步。
“吓死我了！！”蔡新也跑来，见叶雪时没事，他才松了口气。
这才看到油菜花地外还站着不少人，不止万里一个，正对着对面的河指指点点，似乎在商议什么，蔡新好奇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方亦文跑到叶雪时身边，仔细上下打量过他，也疑惑地看万里。
万里则是看向叶雪时，叶雪时并未低头，只是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树上，就是不看他一眼，满脸的不高兴。
方亦文觉得有些不对劲，开口：“是啊，万里，你在这里是做什么啊？”
万里指向身后的河：“政府想在这里建座桥，领导、设计师和建筑公司过来看场地，我是和他们一起来的。”
“哇！”蔡新感兴趣道，“我老早就觉得这里该有座桥！不然要到对面总要绕路，太麻烦了！”又夸万里，“万里啊！你可真厉害啊！人家盖桥也要带上你！成绩好的人果然不一样，到哪里都那么厉害啊！你——”
叶雪时直接几步上前，掠过万里就走。
大家全都愣了几秒。
“叶雪时！你不去摸螺蛳啦？！”蔡新赶紧高声问。
叶雪时背对着他们挥挥手：“我不去了，比赛没几天了，我还是先回去背稿子。”
“那好吧。”这是正经事，蔡新不好挽留，他们也没和万里多说什么，几人伙同着就往河边去了，方亦文倒是想和叶雪时一起走，被蔡新一把拉住，“人家回去是背稿子的，你回去多无聊！难得来玩一次，走了走了！”硬是拉着方亦文走了。
他们都走后，万里回头看叶雪时。
身在连绵不绝的油菜花里，叶雪时只剩个脑袋尖尖露在上头。
看了眼聊得正痛快的设计师与领导们，他回身追着叶雪时跑去。
叶雪时心气不顺，田地不好走，他走得磕磕绊绊的，好几次差点被绊倒，太阳这么大，身后跟来一人，影子就明晃晃地在眼前，叶雪时又不是眼瞎，当然看得到，他为了摆脱这道影子，跑得更快。
然而此处不好发挥，叶雪时跑了没几步，脚下一崴，眼看就要往菜花地里倒，万里上前一步，拽住他的衣袖。
站稳了，叶雪时生气地甩开万里的手，脚步重重地继续往前走，万里也继续跟着。
影子阴魂不散，叶雪时到底受不了，回身气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万里这些天也不好受，今天见到叶雪时，脑中也没多想就跟了过来，具体要做什么？
他其实也不知道。
万里有些茫然，可他总是这副面瘫的模样，便是茫然也看不出来。
叶雪时更生气：“没有人眼巴巴地成天要往你跟前凑！我上次就说过了，只希望再也不要看到你！所以请你不要再往我面前凑！也请你不要忘记你自己说过的话！”
说完，叶雪时脚步更重，回头就走。
万里还想跟，叶雪时大声道：“站住！不许跟着我！”
话刚说完，前头有个大爷领着一列大白鹅走过来，大白鹅摇摇晃晃地，走在田垄上，倒是挺可爱的，叶雪时往边上让了让，谁料，有只大白鹅忽然就朝着叶雪时扑了过来，叶雪时开始都没当回事，直到大白鹅扑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大白鹅的战斗力到底有多强！
他又差点倒在菜花地里，一只大白鹅过来，其他几只竟也跟着过来，疯了似的扑扇着翅膀直往叶雪时身上扑。
饶是叶雪时也有些吓到了，到处乱窜，最后是万里冲进来，挡在他面前一手一个逮住一只大鹅，大爷逮住另外几只，赶忙将他的鹅给带走了。
叶雪时站在菜花地里直喘气。
“没事吧？”万里拉住他的手，说着要捋上他的衣袖看，刚刚有只大白鹅啄到了他的手臂。
叶雪时再用力甩开，不耐烦道：“干什么啊！谁要你在这里假情假意！我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叶雪时自己从菜花地里爬上来，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次万里没有再跟上来。
回学校的路上，叶雪时越想心情越糟糕，今天这都叫什么事啊！
尤其是他捋上衣袖看，被大白鹅啄过的地方确实有些红，也很疼，估计晚上就要紫一块。
他泄气地踢着小石子，身边也有三三两两回校的同校学生，又用那种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的眼神偷偷打量他，叶雪时心间更烦躁，难得打开手机在qq空间发了条文字状态：好烦躁。
发完后，许多人问他是怎么了，他多看一眼都觉得更烦躁，索性不看，大步往学校跑。
四月十号是周六，由校长亲自带队，在几位老师的陪同下，叶雪时与陆呈一起去市里参加演讲比赛。
坐的也是学校里安排的车子，路上，老师们不敢打扰他们，车上很安静。
叶雪时靠窗坐，戴着耳机看沿途风景，他已打定士意今天参加完比赛就会和妈妈说回家的事，明天，他就要离开这里了，去往市里的路，他是第一次走，也会是最后一次吧。
没有什么好留恋的，毕竟他本就对这里不熟悉。
只是想到已经熟悉的方亦文、蔡新他们，难免还是有些不舍。
叶雪时不觉轻声叹了口气。
坐在他身边的陆呈，听他叹气，关切地小声和他说话，叶雪时开始没听清，后来摘了耳机，也小声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要太紧张。”
叶雪时也没有解释，笑着点头：“好，你也是，加油啊。”
陆呈面色泛起薄薄的红，欲言又止，叶雪时早已戴回耳机，收回视线继续看向车外，并未发现。
比赛过程几乎没有任何悬念。
决赛也是抽号，叶雪时抽到的是一号，是第一个上去演讲的。
他今天穿了身西装，是苏暄为他这次的比赛特别订做的，价值不菲，穿在叶雪时身上自是格外挺拔，叶雪时的身材本就很好，如今虽然不在雪场，他每天睡前依旧不忘偷偷锻炼身体。
他像一株晨光里最为挺拔的小白杨，站在台上，光是这张皮相就足够令人叹为观止。
待到他开始演讲，得宜的笑容，抑扬顿挫、恰到好处的语气，不时迎来台下热烈的鼓掌声。不论是固定表演，还是即兴演讲，他都表现得特别好，最后得分很高，有史以来最高，暂时排第一。
叶雪时有信心，不管后面还有多少人，他今天必然是第一。
有这层自信为釉，这个笑着的小少年更是光彩夺目。
台下的很多人已在交头接耳地打听他的来历。
叶雪时从台上下来，校长、王老师激动地纷纷与他拥抱，叶雪时不想在礼堂里待着，这比赛要比一天呢，他想出去透透气，市里，他也是第一次来，总归有些好奇。
他表现得这样好，校长当然不会阻止，只叫他不要走太远，及时回来吃午饭，就放他走了。
下一个选手上场前，叶雪时就已悄悄离开。
这个“悄悄”指他，实际上再悄悄，会场里大半人的视线一直黏在他身上，发现他已经走了，有失落的，也有觉得他太猖狂的。
叶雪时走出会场，吐出口气，松了松领带，这还是早上出门前，妈妈亲手给他打的。
这次的比赛是在市一中的大礼堂，市一中是所在全国范围内都能排得上名的重点高中，。礼堂也是特别设计过，还算敞亮气派，叶雪时走出比赛的那个大厅，先在里头转了一圈，看了看墙上的画，才从礼堂出来。
他轻快地一层一层地跳下门前长长阶梯时，边解着自己袖子上的袖扣，好奇地四处张望。
“叶雪时。”
忽然有人挡在他面前，还叫他名字时，他确实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往后缩，身前的人及时抓住他的手臂。
看明白眼前的人是谁，饶是说过那么多狠话的叶雪时也是不可置信：“你怎么在这里？！”
万里定定看着他的眼睛，毫不犹豫地说：“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十几年前清明节是不放假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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