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不以为,“资历值什么?当大夫的,肯主动为病人着想才是最要紧的。不然都去熬资历,干脆八十岁再出仕好了。”
太医没有实权,并不会影响朝堂局势,所以太后素来只以医术医德为第一要务。在她看来,善于医人医心者自然就是一等一的好大夫,凭什么做不得太医?
“吃着呢, 听说已经换过一回药方了。”皇后拿起那小狗看了会儿,“两个皇儿近来都活泼不少呢,想来也是这位小洪吏目的功劳,听说文妃对他极为推崇,一时连何院判都靠了后。”
太后点头,又道:“怎么还只是个吏目?”
皇后道;“话虽如此,总不好现撸了旁人,又或者增设太医?只怕木秀于林……”
皇子公主们虽小, 礼仪进退却早已深入骨髓,当下停了玩闹, 齐声告退。
六公主人小腿短又圆滚滚的, 行礼时重心不稳, 还踉跄了下。
他们走, 洪文自然也没有留下的道理,临走前皇后还打发人往太医署送了两盘新鲜的水蜜桃。
待一行人退出去,太后看着桌上留下的一对儿手绢小狗笑道:“果然是个有心的。对了,他给小五配的丸药如今还吃着?”
嘉真长公主不耐烦听定国公府的官司,也站起身来, “我也去了, 正好顺道送他们回去。”
皇后点头,“也好。”
太后略一蹙眉,皇后就朝她摆摆手,对众皇子、公主道:“皇祖母累啦, 你们也回去吧。”
难为他心思细腻,还肯主动做事, 不像旁的太医那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生怕犯错。
稍后那传话的宫人进来,说是定国公老夫人又递牌子来求觐见。
太后不悦道:“不是说了不见,何必再拿此事聒噪。”
太后沉吟片刻,“倒也不必,哀家记得不是有个王太医要告老还乡?”
皇后跟着想了一回,“是有这么回事,好像三两年前就存了这个主,只是一直也没走。”
太后冷笑,“不过是舍不得断了这份体面罢了!之前还在哀家跟前提及他的儿孙,话里话外都是接班的思,哀家不理他。若有真本事,何须如此?”
这话皇后就不好接了。
太后知道她性情宽厚处事公正,也不催促,只道:“你帮哀家想着这事儿,回头跟皇帝提一提。”
皇后应是。
那宫人为难道:“老夫人不肯走,现下在宫门口跪着呢,侍卫们也不敢随驱逐。”
且不说太后,皇后一听都皱了眉,“这岂不是将陛下架在火上烤!就是平郡王脸上也不好看。”
世人总爱同情弱者,烈日炎炎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跪在宫门口……不知情的人看了指不定怎么想呢。
何况平郡王和薛雨赐婚的旨刚下,这不是叫两个年轻人难做么。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冷笑道:“那家人也是乱了阵脚,如今越发没个成算。她孙子的事怎么样了?”
皇后道:“陛下下了死令,台司衙门不敢怠慢,如今还在大牢里拘着。又有百姓来告状,说薛凉曾当街调戏民女、辱骂当朝官员等,今天早上似乎又牵扯出定国公府在老家称王称霸、在京郊强行买卖土地的案子……听陛下的思是要彻查,命三法司联手办案,已经派遣钦差往定国公府老家清理去了。”
这种事若要较真儿去查,在朝官员恐八成以上都不干净,看隆源帝这个架势,定国公府倾覆已成定局。
真是时移世易,可怜当年五国公中最为煊赫的定国公府如今竟最落魄,反倒不如其他几家爵位渐递。
太后嗯了声,“国之蛀虫,不严办不足以平民愤。”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只要开了个口子,不怕办不成。
又对那宫人道:“传哀家的口谕,立刻命人在宫门口张贴告示,并大声宣读薛凉一案始末。再单独告诉定国公老夫人,若她还想给自家留最后一分体面,就老老实实家去待着。”
那宫人应声要走,又被太后叫住。
“对了,再叫人去定国公府传话,说太妃身体抱恙,薛家大姑娘八字好,叫她出城去天兴苑给太妃祈福,暂时不必归家。”
天兴苑是一所皇家园林,内有一处观音庙尤为出名,据说十分灵验,皇家中人寻常日子的祭祀祈福大多在那里举行。
那个女孩子倒是不错,倒也不枉费平郡王一往情深,可惜生在这么一户人家,还是提前摘出来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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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洪文和嘉真长公主一行人。
之前在太后宫中,三五两位皇子毕竟拘束,此时便如出笼的小鸟,头发丝儿都透着自由。
时辰尚早,上书房今天又休息,俩人都不愿早回去,便由五皇子起头去御花园中逛。
他还是拉着洪文的大手,三皇子板着小脸儿在另一侧跟着,双手倒背在身后,活脱脱一个小老头儿。
外头热,六公主也不爱叫人抱,蹬着腿儿闹着自己下来走。偏人小腿短,所有人迁就她的速度,宛如龟行。
这倒是遂了五皇子的,他一会儿拉着三皇子去看花,一会儿又对着大蝴蝶赞叹不已,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三皇子本不大想玩,又担心弟弟自己跌了,只好跟着去,竟也渐渐被带出兴头,兄弟俩满园子乱窜。
走了几步,洪文就觉得眼前的景致有些眼熟,定睛一瞧,前面可不就是当日嘉真长公主跌落的樱桃树?
大树仍在,樱桃却没了。
他下识看向嘉真长公主,对方一愣,立刻装着没事儿人似的别开脸。
她才没爬树!
“那酸杏酱,洪大人有心了。”嘉真长公主连忙转移话题。
洪文笑笑,“那杏儿还是宫里的呢,我也不过是借花献佛,公主不嫌寒酸粗糙就好。”
嘉真长公主顺手掐了根柳枝摆弄,“宫中膳食太过精致反而不美,吃到嘴里也没什么思。”
这一带往来的人不多,树木长势喜人,长长的柳枝垂地,偶然有风吹来便刷拉拉荡开,宛若神女的纱裙。
洪文快走一步,撩起吹过来的一把柳枝,护着长公主等人过去才又跟上,“确实如此。”
见他如此细心,嘉真长公主心下熨帖,忽来了谈兴,“之前我在关外,那里物资匮乏,统共也没几样能吃的,只是烤全羊倒好。一开始我吃不惯那膻味儿,后来尝的多了,竟觉得比宫中御厨们烹饪的强了十倍。”
她口中的关外经历只能是和亲,洪文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想来奉旨下嫁时长公主也才十五六岁,一个被娇生惯养长大的女孩儿突然要肩负维护边关和平的重任背井离乡,她会是什么心情呢?
嘉真长公主何等聪慧,见他面上微露悲悯之色就猜个八/九不离十,“现在回想起来,我倒觉得那段日子不错,远比宫中的锦衣玉食更令人痛快。
我去过那些京城贵女们终其一生都去不了的地方,见过大漠里的孤烟,戈壁上的怪石,草原上肥壮的牛羊……
你看过草原上的繁星吗?世上最美的珍宝都难以望其项背。我还曾在夜幕降临时坐在篝火旁,听白发苍苍的牧民拉马头琴,看男人女人们纵情高歌尽情舞蹈……”
大约她太久没跟人说过心里话,一时竟有些痴了,“你知道所有只存在于诗书中的情景突然出现在眼前是什么感觉吗?我知道。
我也曾亲眼目睹战火绵延,无数将士和无辜百姓都像麦穗一样倒下,血把土地都染红了,呼吸间都是血腥味儿……可那里的人根本没见过麦子,因为那里的土地根本种不出庄稼……”
“公主!”洪文突然出声打断。
嘉真长公主骤然回神。
“公主……”洪文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个姑娘的经历令人心疼,可她的内心又那么坚强,根本不需要什么同情和怜悯。
嘉真长公主缓缓吐了口气,如梦方醒,重新望着西边笑起来,“如果有机会,我还真想再回去瞧瞧。”
仗打完了,想来百姓们的日子会好过些的吧?
洪文点头,“会的。”
嘉真长公主笑而不语。
会吗?
她不知道。
洪文折了段柳枝,搓了会儿后将里面的枝条抽出,只剩下外面柔嫩的表皮。
他把中空的柳枝皮放到唇边吹了几下,簌簌作响。
下一刻就有调子从唇边缓缓流出。
这曲子宛转悠扬,低沉如神明耳语,在灼热的空气中荡出去老远,仿佛把人的心也带走了。
是草原的调子,草原特有的调子!
嘉真长公主双目一亮,索性往莲池边的怪石上一坐,托着下巴聆听起来。
不知不觉间,两位皇子也循着曲子跑回来,和六公主一起簇拥在嘉真长公主身边,齐齐仰着脑瓜听曲儿。
一曲毕,嘉真长公主带头赞叹道:“真好听,你竟还会这个?”
洪文摸摸鼻子,“好久没吹,都有些生疏了。”
嘉真长公主脸颊边荡开一个小巧梨涡,“乐本发乎内心,就是这样自在的才好,精心演排的反而匠气。”
民间口口相传的歌谣源自何处?不都是人们有感而发。若追究乐理格式或许稍显粗糙,但其中澎湃真挚的情感却无与伦比。
五皇子凑上来扒着洪文的胳膊看,“这是什么哨子哇?”
洪文笑道:“柳枝哨。”
“柳枝?”跟着凑过来的三皇子也惊讶地望向满地柳枝,“你骗人。”
那东西哪里能吹出响儿来!
“微臣从不骗人,”洪文正色道,“不信您亲自选一段柳枝,微臣再做就是了。”
咋能冤枉人呢?
“我来我来!”五皇子雀跃道。
奈何他太矮了,只能够到末端纤细的柳梢,根本不够做哨子的。
洪文笑着过去,一把将人举了起来。
五皇子只觉身体骤然升高,周遭一切景象都不同了,兴奋地哇哇个不停,两条腿儿在空中飞快地踢着。
“再来再来!”
洪文又举了几次,逐渐上头。
见三皇子虽未开口,可眼中满是渴望,浑身上下都写着“我也想”。
洪文放下快笑岔气的五皇子,将两手往三皇子腋下一插,气沉丹田猛地朝上一提,“起!”
旱地拔葱的三皇子嗷的叫了一嗓子,瞬间皇子风度仪态全无。
嘉真长公主噗嗤笑出声来,三皇子一张小脸瞬间涨红,可眼底却疯狂闪动着愉悦的光。
好高,真的好高!
服侍两位皇子的宫人对此习以为常,并不阻止,唯独今日初见的六公主的奶娘等人看得瞠目结舌。
这小洪吏目看着瘦瘦的,没想到力气这么大。
三皇子再瘦也是个**岁的孩子,分量十足,竟直接就被举起来了?
三皇子和五皇子出生这么多年,所有人都恨不得将他们供起来,生怕有一点磕碰,何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只觉得又怕又喜,落地后仍是回味无穷,忍不住就想再多来几次。
洪文叉着腰俯视两个豆丁,正琢磨下一个该谁时,却觉得自己的裤腿被什么扯了几下,低头一看,正对上一张胖嘟嘟的苹果脸。
六公主手里还抓着他刚才给的手绢兔子,学着两位兄长的模样双臂张开,踮着脚尖奶声奶气道:“飞高高~”
虽然我只是个小孩,但也要求公平的!
谁忍心拒绝这样的请求呢?
反正洪文不能。
六公主突然发现自己长高了!
原来够不到的花花草草尽收眼底,好像天空都矮了似的。
恰巧有一只蓝斑大凤蝶从眼前飞过,六公主咯咯笑着伸手去抓,奈何扑了个空,小肉手在空中颓然地开合。
洪文一看,竟直接抱着小公主小跑起来。
“抓蝴蝶喽!”
六公主顿觉迎面生风,简直开心坏了,扑腾着小胳膊喊道:“飞,飞呀!”
刚回过神来的六公主侍从们:“……!!!”
“小洪大人住手!”
“使不得,使不得啊!”
“您把公主放下!”
作者有话要说: 洪文:公主,来,微臣带您飞!
众侍从:把公主留下!
洪大人,你还记得太医署门口的秃头么?
这边正玩闹时, 守在门口的一个宫女就进来回禀太后,说定国公府如何。
一般朝廷官员退了之后就人走茶凉,但太医恰恰相反,越老越值钱。若能混个“御医”的履历在身上,待到来日告老还乡,登门问诊者必然趋之若鹜,地方官员也要奉为上宾。
且不说尊贵,单单日入斗金绝非难事,反倒比在朝为官时更舒坦。
皇后就知道这位小洪吏目是入了太后的眼, 闻言笑道:“太医署各级官员一应都有定数,如今各处都满员了。何况他年纪既小,资历又浅,若贸然提拔,恐怕不能服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