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饼时有没有觉得烫?
凤醉秋认真想了想:“不烫。”
赵渭强忍难受,摇头嘀咕:“鬼才信你不烫。我看你就是故意整我。”
他重新拿起曲尺,再度低头,将目光投向图纸。
“快走快走。我忙死了,懒得说你。”
从年初到现在,仁智院内同时进行着三件大事。
除正北厅外,西南厅、东厅也不闲。
各厅使命不同、进度不一、难题各异,全都需要赵渭过问。
他今夜事情还多,核对完这叠图纸,还得赶着去西南厅谈缩微测试的事呢!
凤醉秋见他已重归专注,也知不该继续打扰,便小声道:“抱歉。”
语毕,将拳头攥紧背在身后,告辞离去。
*****
子时近尾,凤醉秋房中还没灭灯。
她歪靠在床头,回想黄昏在仁智院强行喂饼的事,心中百感交集。
赵渭误以为她存心整他。可事实上,她是真没感觉到烫。
凤醉秋怔忪嗤笑。
将手背贴着被面妆花缎,掌心朝上,徐徐摊开。
这样的手,怎么会被区区一块刚出锅的软饼烫到?
房中灯火摇曳,照得指根与指腹处那些茧子无所遁形。
凤醉秋突然想起离开北境的前一晚,同袍们为她和彭菱等人办了简单的返乡酒。
她有些醉,抱紧酒坛子靠在树下,直勾勾望着月亮。
又迷惘,又惆怅。说不出是为什么。
有个人对她说:阿秋,既选择不再做战士,回利州后就别想太多。活得柔软些,像寻常同龄人那样就好了。
那时她并不清楚寻常同龄人活得有多柔软。
但她清楚,即便归乡后洗去满身血腥,她也很难真正活得和寻常人一样。
怎么可能一样?
就像掌心的刀痕茧。
寻常人活到终老,手上也不会有这么丑陋的印记。
这是英勇战士的功勋记录。
也是杀人如麻的证据。
它是骄傲也是光荣,会得到尊敬和赞扬。
但它很丑,这也是事实。
凤醉秋突然极度烦躁,再无睡意,猛地掀被下床。
正不知该何去何从,就听到了敲门声。
“阿秋,是我。”
门外传来彭菱带着哭腔的声音。
凤醉秋走过去打开门,却是彭菱先开口。
“阿秋,你怎么也还没睡?”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丑,就睡不着。”
凤醉秋盯着她,眼底跟着氤氲起水泽,明知故问。
“你又为什么事哭?”
彭菱吸了吸鼻子,瓮声苦笑:“跟你一样呗。突然被自己丑哭。”
同袍五年,凤醉秋和彭菱有太多共同的经历和记忆。
所以,有些话不必说太穿。
她们都明白对方心中的煎熬与困惑。
对于过去五年,她们并不后悔,也问心无愧。
可归乡以来的这段日子,不管在人前如何装作正常,她们自己心里都清楚,并不一样的。
十五六岁到二十岁,这是文人雅士笔下最珍贵的一段青春年华。
在这段时光里,凤醉秋和彭菱做得最多、最好的一件事,是杀人。
杀敌也是杀人。没得辩。
这样的她们,要怎么才能活得和寻常人一样?
她们看似无恙,其实常常在某个不经意的细节瞬间,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会突然崩塌。
这种折磨时隐时现,钝重,却又无形。
总是突如其来,又很快消失。
她们不能在家人、朋友面前过多流露异样。
那只会徒增担忧自责,于事无补。
也没法向不相干的人倾诉。
因为既说不出口,也解释不清。
还可能被视为矫情,被调笑,甚至被嘲讽。
未经他人事,难懂他人苦。世人大抵如此,无关善恶。
所以她们只能寄望于时光流逝,自行消解。
或许很快就会好起来,也或许永远这样反反复复。
谁知道呢?
站在门口对视片刻后,凤醉秋和彭菱双双悲从中来,相拥呜咽。
她俩都不是天生嗜杀好斗的性情。
若不是兵户儿女使命所在,谁又不想一生纯良、两手干干净净到终老?
*****
等到天一亮,凤统领依旧是凤统领,彭校尉照样是彭校尉。
辰时三刻,近卫晨间操演结束。
武卒们则散了队,勾肩搭背往饭堂去。
凤醉秋唤住校尉方阿久:“方叔,我从今夜开始就随你们夜巡。”
这几天已经大致熟悉诸事,赵渭罚她的那一个月夜巡也该落实了。
“好。到时凤统领与我一道就行。”
既搭了话,两人便并肩同往饭堂去。
路上,方阿久瞥了凤醉秋的眼睛好几次。
“赵大人昨日,是不是对您发了脾气?”
“没有啊,”凤醉秋迷惑,“您这话怎么说起来的?”
“人上了岁数,没事就爱瞎想。”
方阿久赶忙笑呵呵。
“只是听说昨日黄昏您进了仁智院,为着吃饭的事,与赵大人有些不对付。”
赫山没多余消遣,所以这帮人在小事上都爱嘴碎,消息传得很快。
凤醉秋了然笑笑:“我确实有所冒犯,但赵大人宽和大度,没跟我计较。”
方阿久笑得眼角起褶子,张口要说话,迎面却来了赵渭。
“说人人到。”凤醉秋笑着与方阿久一起执礼。
“赵大人安好。”
赵渭蹙眉盯着凤醉秋,口中却对方阿久说:“方叔,您先去吃饭,我有事要与凤统领单独谈。”
*****
赵渭昨日中午进了仁智院,一直忙到今日辰时才出来。
熬了个通宵达旦。
本打算吃了早饭回去补眠,半道却碰见潘英、叶知川。
他俩在前头聊得火热,并没留心赵渭就在身后。
叶知川问:“你瞎说的吧?凤统领怎么会哭?”
潘英急了:“真的!我扒着窗缝瞧得清清楚楚,凤统领抱着彭校尉哭的!”
“多半是因为在仁智院喂饼那事。赵大人怕是训斥她了。”
“她可是从北境回来的戍边英雄,跟咱们又不一样。要不是委屈大了,怎么会哭?”
她言之凿凿,有理有据。
叶知川跟着点头。
“也是。赵大人若生气了,有时说话不好听。凤统领才来,还没适应,怕是受不了这委屈。”
这番对话听得赵渭脑门上浮起个“冤”字。
凤醉秋哭了?这有他什么相干?
昨日喂饼那件事,他分明大度到自己都快敬佩自己了!
越想越别扭,于是转头就来找凤醉秋。
“还真哭了?”
赵渭打量着凤醉秋的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我这被你烫了满嘴的苦主都没哭,你哭什么?”
凤醉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有劳赵大人关切。我没哭,只是睡前喝多了水。”
“别嘴硬。潘英说,她昨夜透过窗缝,亲眼看见你抱着彭菱在哭。”
赵渭真是越想越奇怪。
“到底哭什么啊?”
凤醉秋眼珠子一转:“潘英看错了。其实是彭菱抱着我在哭。”
赵渭狐疑地端详她:“彭菱?她又哭什么?”
凤醉秋没想到合适托辞,便顺口道:“她半夜揽镜自照,突然觉得自己好丑,就来找我哭了。”
这可是彭菱昨夜的原话。但听起来特别假。
“什么乱七八糟的。”赵渭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嗤声笑着撇开头。
“凤统领,你和彭校尉初来乍到,若遇到实在摆不平的难事,该找我告状就尽管来。”
他疑心是有谁欺生,暗中给凤醉秋下绊子挤兑,将她委屈哭了。
必要的时候,近卫统领对赵渭有暴力看管权,所以他心中“近卫统领”当然有抵触。
但他终归是这里的主官,绝不会冷眼旁观,放任谁对近卫统领以下欺上。
“说吧,怎么回事?我最多笑话你治下无能,不会不管。”
“这里的人都很规矩,我们目前没什么难处。”
听懂他话中那份“我会给你撑腰”的意思,凤醉秋莫名心虚。
“我真没哭。彭菱昨夜倒确实哭了,但只是小问题,不影响当差。赵大人不用放在心上。”
赵渭“啧”了一声:“别废话,快说。”
怕他真误会这里有人以下欺上,凤醉秋摆出轻松笑脸,计上心来。
“赵大人,那种事,谁都没法子解决,跟您说也没用的。”
赵渭倒是真好奇了:“旁人解决不了,我未必也解决不了。”
“那我若说了,您可别尴尬。”
赵渭略抬下巴,无畏无惧:“我倒听听究竟有多尴尬。”
“咳,姑娘家嘛,每个月都有几天奇奇怪怪的。无非是受‘那个’影响。”
凤醉秋歪头觑他。
“这样说,赵大人能听明白吗?”
话音未落,赵渭已从耳朵红到脖子根。
他虽尚未婚配,可家里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当然能听明白。
“彭菱自己也怪不好意思的,本不想声张。”凤醉秋瞎话编得越来越像那么回事。
得意忘形之下,竟对着赵渭哈哈笑起来。
“我就说您会尴尬吧?非要问。”
她不笑还好,一笑赵渭就恼羞成怒,索性将话说穿。
“你是想说,你朋友昨夜受癸水影响,形迹古怪,中宵半夜揽镜自照,最后被自己丑哭?”
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凤醉秋和彭菱的癸水日子相近,通常都在下旬。
可昨夜她俩抱头痛哭,真正的缘由三两句说不清。
索性用姑娘家每个月那点异常搪塞场面,倒省了麻烦口舌。
凤醉秋使劲点头,笑得更欢。“对对对,就是这样没错。”
赵渭绷着红脸:“凤统领,许多人在说‘我朋友做了蠢事’时,那个朋友通常都是她自己。”
这下轮到凤醉秋尴尬了。
人,果然不能随口编瞎话。因为很可能圆不回来。
*****
转眼又到黄昏。
赫山的夜巡实在轻松。
三百人分成两拨,轮流巡逻上下半夜,并不需一口气从入夜到清晨。
但有个缺点,就是每晚夜巡开始得太早。
被分配到巡逻上半夜的这拨人,戌时之前就得赶到演武场待命。
这时节还在秋天,戌时之前,太阳都还没完全落山。
凤醉秋对此不太习惯。
但毕竟与赵渭有言在先,答应了近卫事务一切照旧,也就没多说什么。
眼看已酉时三刻,她赶忙换好夜巡装束,拿起长苗刀匆匆出了房门。
没等走出崇义园,就被个黄衣女官追上了。
昨夜在仁智院北厅里,凤醉秋瞧见过她,却不知姓名官职。
“我叫郁绘。”
黄衣女官秀秀气气的,声音也甜软。
就是有些古怪,说话不看人,也不按常理出牌。
她将一个扁方盒塞到凤醉秋手里。
“赵大人让你试试。他说,也不是没人能解决。”
凤醉秋一头雾水。
若仁智院的人私下说话都是这样式,那她就有点理解潘英的苦恼了。
“这是赵大人托你转交给我的?要让我试什么?又解决什么?”
郁绘扭头看向一旁花木,神秘兮兮:“你打开看。”
这是个外形简洁利落的扁方盒。
寻常木料,外层也只涂了寻常的桐色清漆。
但表面用碎金粉墨描了画。
瞧着隐约是个飞天仙人像,衣袂飘飘横身在云海之上。
低调随意,却又有匠心独运的小细节。
凤醉秋狐疑地掀起盒盖,当即愣住。
盒盖内侧嵌着一面薄薄的镜子,此时正清晰映着她的脸。
太清晰了,几乎可说是纤毫毕现。寻常铜镜根本做不到。
凤醉秋快满二十一了,却还是初次在镜中将自己看得这么清楚。
脸肤是透着点野性的浅蜜色。
配长眉如黛,杏眼含星,唇似点绛。
不是皙白柔婉的娇丽,是浓烈张扬的明媚。
就像深山林中的木树繁花,无需精心修饰,天然就生机勃勃。
既有力,又美好。
在凤醉秋沉默出神时,郁绘将双手背在身后,抬眼望天。
她先叽里呱啦,详细介绍了这盒中镜在切割、镀层、抛光、打磨上的匠作手段是如何罕有,如何精妙绝世。
最后才道:“赵大人让给你带话。”
“‘跟凤统领说,哭什么哭?也没那么丑,只是铜镜不清晰的缘故’。”
郁绘拍拍手,如释重负:“好了,问题解决。”
*****
这天晚上,凤醉秋是抱着那个镜盒夜巡的。
整个过程里,她耳边一直回荡着不同的声音。
——赵大人,那种事,谁都没法子解决,跟您说也没用的。
——旁人解决不了,我未必也解决不了。
——你是想说,你朋友昨夜受癸水影响,形迹古怪,中宵半夜揽镜自照,最后被自己丑哭??
——凤统领,许多人在说“我朋友做了蠢事”时,那个朋友通常都是她自己。
——跟凤统领说,哭什么哭?也没那么丑,只是铜镜不清晰的缘故。
这位赵大人,果然有意思。
凤醉秋单臂环紧那镜盒,抬头瞧着秋夜穹顶,有点想笑。
就说,谁安慰人会用“你也没那么丑”这种句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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