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姚见过简述,在十里铺那一场杀得日月变色的大战之中,简述与云昭并肩而占,在以第三营为诱饵,成功地将脱脱诱来之后,一战而奠定了安庆边军在安庆对脱脱的优势地位,并在随后将其逐出安庆,那一战中,简述披甲挺枪,所向披糜的神勇给孟姚留下了很深的映象,今日再见,却是一个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肤白如雪,一句完整的话亦不能流畅地说来的垂垂将死者了。
孟姚心中忽地涌起一阵悲哀!这个世道,曾经的朋友,战友,转眼之间便成了敌人。阴谋,算计,背叛,似乎成了主题曲。
“我是否可以这么理解您刚刚所说的话。”孟姚立在马车之前,盯着简述的脸,道:“简家军向我们安庆边军投降了!”
简述眼中掠过一丝羞辱,周广益则将脸别到一边,以免眼中的怒火为孟姚所见。
“从未为敌,何来投降?”简述叹道,“姚将军忘了我们在十里铺并肩作战吗?”
“不曾忘记,但简将军在达县的所作所为更是让人记忆犹新。”孟姚冷冷地道。
简述沉默片刻,他不想就这个问题与孟姚辩论,他的精力也不容许他这么做,安庆边军是胜利者,虽然带着很大的运气成份,但不得不承认,他们赢了,此时再说什么云昭破慈县,占昭通,取兴灵,便是在自己口中抢食都没有任何意义,对方打着抗蒙剿叛的大旗,放在那里都能说得通道理,哪怕冠冕堂皇的下面隐藏着无数的污垢。
自己失败了,就得接受,并为生存下去而努力,哪怕为此而遭受羞辱,这份羞辱他已经有数十年没有碰到过了。那些曾经羞辱过他的人,这些年早已被他杀得干干净净。
“一步走错,永坠沉沦!”简述叹道:“单就这件事而论,我的确是做错了,而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王好古的反应。”
周广益眼中泛起泪光,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简述在人面前服软,难怪简述不带简单来,简单如来,面对如此羞辱,定然难以忍住,谈判必将破裂,谈判破裂便意味着战斗将打响。他垂下头,恨不得将自己的双耳堵上,但他没有手,因为他的手必须扶着简述,对方才能坐稳,他能感觉到,简述的身体愈来愈依靠自己才能坐稳了。
孟姚沉默片刻,“好吧,如果这个词让你感到不舒服,那我换一个说法,你所谓的联合,只怕我们很难同意,如果你能将益州城交出来,云将军才会有可能。”
简述笑了笑:“孟将军,在你的对面,还有两万士兵,其中精锐之数亦有六七千之多,并不是可以随意轻侮的部队。简家军将保有益州城,这是我的底线。”
马一功冷笑,“简将军这是在威胁我们吗?你的确还有两万士兵,但还有可能挡我军一击?”
“未必不能!”简述昂起头,眼中闪过丝丝神彩,只有在这个时候,孟姚在依稀看见了当年的那个影子。
“所谓哀兵,便是对我们简家军现在最为贴切的比喻了,纵然不胜,亦会给你们造成重大打击,马参军,孟将军,现在,你们承受得起么?”简述有些骄傲地道。“这剩下的数千精锐如果萌发死志,拼死作战,你说会怎样?”
“我看不出他们还有拼死作战的勇气。”马一功道。
“我说我能!”简述看着孟姚,一字一顿地道。
霍震霆大怒,呛的一声抽出刀,“一刀砍了你这狗娘养的,我看你的精锐如何萌发死志,拼死作战?”
简述双手一摊,“请!”
霍震霆一呆,半晌,恨恨地转身,此人,现在当然是杀不得的。他若死在这里,倒是真会激发他的部属拼死一战的勇气。
“云昭现在面临困局,想必蒙人此时已经大举进兵,而在能派往前线的部队并不多,而安庆边军最为精锐的第三营却在这里,恐怕此时云昭急于要把你们调往前线吧,如果你们在这里损失惨重,蒙人只怕便会长驱直入,王强,还是李富贵,他们能挡得住蒙人?”简述笑道。
马一功怒道:“你既然知道蒙人要长驱直入,当初为何还要纵王好古离开,如果你打下达县,再与我军联手,共抗蒙人,何来今日之事?活该我被王好古算计!”
简单神色一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对于此事,我无话可说,但时至今日,我们要讨论的不是这个问题。”
“如你们答应我的条件,我可以让广益携三千精兵随你们共赴前线抗击蒙军。而其余的将返回益州城。”
孟姚沉默片刻,道:“恐怕我不能答应你的条件。”
“为什么?”简述脸上掠过一丝惊恐。
孟姚缓缓地从怀里摸出云昭的亲笔命令,“这是云将军的命令!”
看到那张纸上的两行字,简述忽地放声大笑,“云昭倒还真是看得起我。好,不错,多谢。”
孟姚看着他,“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不能答应你了么?”
简述大笑,大咳,一口口的鲜血随即喷出。
“将军!”周广益伸出手,替简述抚着后背。
简述猛地伸手拉开覆盖在身上的棉被,露出腹部那个恐怖的伤口,“孟将军,你看我还能活多久?”
虽然用绷带缠着,但鲜血仍在不断地渗出,棉被一掀开,众人立即闻到一股恶臭,伤口明显已经感染了。
简述的确活不长了!
“原来如此!”孟姚道:“我会将你的要求快马通报兴灵,从这里到兴灵,快马奔驰,换马不换人,四天可以跑一个来回。”
简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明白你的意思,四天之后,我想我已经不在了。广益,你是见证者,我死之后,你便率三千兵马加入安庆边军赴前线抗蒙,永不许返回益州城。”
周广益垂泪点头,“末将明白。”
简述冲着孟姚点点头,“我们走吧!”
将简述平放在棉絮里,小心地盖好,周广益跃上车辕,掉转车头,向来路驶去。
看着孤零零的马车一路走远,孟姚叹了一口气:“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可是都是一步走错,便成了今日结局,可叹,可悲,可惜!”想着自己也曾走过一段弯路,险些便将一条命搭了进去,心中便涌起一股悲凉,自己何曾没有踏错过,为了这个错误,自己付出了全家人的性命。回看一眼丁仇,丁仇也正看向他,两人目光一碰,旋即各自掉转头,丁仇只剩下半张脸和一个儿子了。
好在我们找到了正确的道路。回望身后飘扬的安庆边军旗帜,孟姚心中又涌起一股欣慰,姚孟已经死了,但孟姚却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之上。
“安营扎寨,等待云将军的命令!”孟姚下令道。
简家军营,简单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大叫:“不,我不答应,父亲,我情愿战死在战场之上,也不愿如此苟且偷生。”
“住嘴!”简述脸孔绯红,手颤抖着指向简单:“我本就已经活不长,多活一天少活一天又何区别,为了能让你回益州城,我连你周叔叔都卖给了他们,你如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一切,我做鬼也不能饶你!”
“爹!”
“四天之后,你率部返回益州城,简单,记住了,如果云昭没有遭遇到毁灭性的打击,你绝不能生出报复之心,你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呆在益州城,练出一支精兵,你给我牢牢记住,这支精兵不是让你攻城掠地的,是让你保命用的。我本想让你回到益州城去之后,就立即隐姓埋名地逃走,便我知道你定然不甘心,但简单,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轻举妄动,有什么事要征求周叔叔的意见。好好地活下去,那怕永远活在云昭的阴影之下。只要你不动,云昭便不会动你。”
简单垂下了头。
“广益,简单少不更生,没有受过多少挫折,以后就拜托你了。”
“是,将军!”
“我死之后,请孟姚等人来参加葬礼,他们一定要轻眼看见我的尸体才会放心。”简述道,心中涌起一股骄傲,能让对手警惧到如此程度,自己这一辈子也算是没有白活。
两支军队相隔数里,遥遥相对,第四天,一骑快马自兴灵奔来,几乎在快马踏进安庆边军第三营的驻地之时,简家军营地哀声大作,简述离世。
云昭答应了简述的要求,以简述的死和周广益的三千士兵上前线为代价,换取简单返回益州城。
三天之后,简单身着孝服,带着一万余名简家军残余,在安庆边军的全力戒备之中,拔营离开,向着益州城缓缓行去。而在原地,周广益领着三千原简家军精锐,驻留原地,等待着第三营的检收。
十天过后,他们出现在了兴灵。云昭亲自出迎,因为队伍之中,有着一具棺椁,里面装着王好古,这是这一次云昭化险为夷,险死还生的重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