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问她:“那时候你有什么感觉?”
她说:“自由的感觉。”
然后她说:“我看起来很愚蠢。”
这么书面的词。
我说:“是谁对你这么说的?”
她没有说话。
我说:“不管是谁说的,都不要相信,你一点都不愚蠢,你很聪明,很漂亮,也很可爱。你只是跟别人不一样。”
我是从赞誉声中长大的孩子。
我妈妈是个聪明的女人,我爸爸也是个聪明的男人,他们在感情最好的时候生下了我。
虽然我不是家里第一个孙辈,但却是孙辈里第一个姓繁的。
据说从我一出生,就展现出了令人喜欢的气质,抓周宴时,我争气地抓住了我妈妈放家传手表。
相比之下,阿仁抓住了一辆玩具汽车,贝贝抓了一些钞票,堂哥抓住了玩具钢琴。
那块手表是繁家话事人的信物,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走得分秒不差。
据说繁家上一次有人抓住它还是我爷爷。
不过对于我的杰作,我太爷爷反应平平,他说这东西做不得准的,我知道这是因为我叔叔抓的是洋娃娃。
当然,他生气的点不全在于洋娃娃,而是因为那时,无论他怎么劝,我妈妈都不肯拿出手表。
我妈妈一直都是这样的人,霸道,谨慎,滴水不漏。
在我抓住手表后,大家都很开心,我爷爷笑着说,我妈妈后继有人了。
那时我妈妈还有些不高兴,因为那年她还不到十八岁,刚刚开始做生意没多久。
所有人都不相信她,而她觉得自己可以做好。
我爷爷的这句话给我带来了无数的好处,我被所有人特别地对待着,接受着话事人应有的教育。
他们悉心地培养着我,希望我早日顶替我妈妈。
有一次我妈妈失手被捕,将她救出来时,她的手臂已经被电击并留下了褪不去的伤痕。
那之后我爷爷很难过。
他总悄悄对我说他很后悔,说我妈妈小时候很娇气,碰破了皮都咬哄哄要吹吹。
如今做了这行,三天两头都要受伤,她是个娇嫩的女儿,怎么吃得了这种苦?
他觉得我妈妈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他说都是因为他,我妈妈才没办法信任男人。
这些话我没有告诉我妈妈。
有段时间我妈妈不太愿意来我爷爷家,就是因为不想听他唠叨。
我也觉得,我妈妈并非如我爷爷想得那样可怜,她过得很自由,而自由是有代价的,那些伤痕就是她的代价。
我并没能在第二天顺利回国,因为胜男兴奋得有点久,等我把她送到家门口时,候太太已经急得崩溃了。
她当即给了我一个耳光,用难听的话辱骂了很久,直到侯少鸿赶来把她拉开。
说实话,我并不生气。因为倘若我妈妈有一个胜男这么可爱,又这么不设防的女儿,她一定不会只打我一个耳光,她会根据情节的严重性,轻则打到我吐血,重则让我见阎王。
我的话丝毫不夸张。
因为后来,当若若大着肚子找到我妈妈时,我妈妈只给了堂哥一句话的机会。
堂哥刚说了一句:“希望她流产……”
那个“产”字甚至还含着他嘴里,我妈妈就已经派人把他绑到了射击场的人形靶上。
堂哥这条命是叔叔救下来的,因为他死死按住了我妈妈的枪口。
然后,他还狠狠地踹了堂哥一顿,按着他叫他答应娶若若。
当然,也是他后来趁我妈妈忙,把他带去了大陆。
不过到底是不是“趁”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在那之前,我就已经出事了。
候太太下手颇重,我理解,但我三姑并不理解。
在上流社会圈,大家都说我三姑温柔又优雅,和我奶奶,以及我太爷爷一样。
只有我知道,她背地里其实凶得很。
司机拒绝帮我说谎,把事情告诉了三姑,三姑连夜找来了侯先生。
我送胜男回家时不过晚上七点半,不算很晚,且打人终究失礼,甚至不合法。
侯先生当晚动身,第二天早上才从国外回来。
事情处理了好几天,最终侯家低头赔偿,三姑仍是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态度,背地里对我说:“下次不要这么老实,打她,知道吗?她敢扇你一下,你就打她十下,我有得是钱赔给她!”
我说:“我不是要低调吗?”
“你都挨打了,还低什么?”她说,“那女人如果再掂不清自己的斤两,我就跟侯董把她女儿要过来给你,把她关在家,一辈子见不得人,连她也不必见了!”
我们家族有很多秘密。
每一条都足以让所有人不得翻身。
胜男存不住秘密。
就在昨天吃冰激凌时,她还告诉我,说:“我爸爸昨天跟我哥哥的家庭教师抱在一起。”
我说:“是你看到的吗?”
她说:“是。”
我说:“那你不要告诉别人。”
她说:“为什么?”
我说:“因为那是别人的事,你可以假装不知道,不需要撒谎,沉默就够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和我妈妈说得不一样。”
“……”
“我妈妈说,如果看到我爸爸和别人在一起,要告诉她。”她说,“抱在一起也算在一起,所以我告诉她了。”
我说:“然后呢?”
这次她沉默得更久,更久,然后说:“她很不高兴。”
那天分别前,胜男问我:“人和人为什么会抱在一起呢?”
我说:“因为很喜欢对方。”
她说:“可是跟别人抱在一起,感觉很痛。”
“痛?”
“是的。”她看着我,她的声音是那样好听,清脆灵动,“当别人碰我的时候,就好像蚂蚁在咬我,那么痛。”
我笑了笑,觉得她真可爱:“大部分人是不痛的,他们觉得当两个人喜欢彼此的时候,抱在一起的感觉很好也有少部分人觉得很不舒服,那他们就不会抱在一起。”
胜男认真地听完,说:“我是少部分人。”
我收回想要摸摸她头的手,说:“是。”
她看向我的手,说:“你是大部分人。”
我把手放到背后,说:“我是中间派,你……”
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抱住了我。
其实,我和胜男之间的所有第一次,都是她主动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从想看她,想保护她,慢慢变得越来越想抱她,想吻她,想……
可是,我不知道她懂不懂那些行为的意义。
胜男说得没错,我是大部分人。
当她抱着我的时候,我真的感觉很棒。
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瘦弱,虽然那么高挑,却好脆弱。
她就这样靠在我的怀里,如同一只灵动洁白的鹤。
我感觉很好,但我亦能感觉到她的僵硬跟不适。
一想到蚂蚁正在咬她,我就感觉到很心痛,享受了十几秒便轻轻推开了她。
我说:“你不舒服不要勉强自己。”
她不理我的话,只说:“你很喜欢。”
胜男一直都有属于她自己的,用来感知世界的能力。
我说:“但你不要勉强自己。”
她说:“我很喜欢吃冰激凌。”
“……”
“我也很喜欢你。”
回国后,我开始学着参与我妈妈的工作,这对我来说并不困难。
我们家就像一个独立的社会,一切都有属于家族内部的运转法则。
每一个从我们家族出生的人,都从出生起,就耳濡目染地学习着这一套法则。
对我来说,尤其如此。
毕竟,这一切,将来都是我的。而在我得到它之前,必须先熟悉它。
我上手的一切都很顺利,拗不过我的要求,我妈妈把茂叔安排去了别处。
我不喜欢茂叔离我妈妈太近,因为我总觉得,他看我妈妈的眼神里充斥着一种痴痴的味道。
这种眼神我没有从其他男人的眼中看到过,我爸爸总是很温柔地望着我妈妈,阿仁的父亲则是带着几分讨好,莫先生很炙热,热情的。
我告诉我妈妈,她说:“这是因为我救了他全家的命。”
我说:“可他看着你的样子,好像一只动物。”
我妈妈笑了笑,说:“就像一只狗。你说它忠诚,它也忠诚,但饿极了,它也会咬你,他的身上残留着动物性。”
我说:“把他换掉吧。”
“再等几年。”她说,“其他动物还不如这条狗,等你再长大些。”
那天吃完饭,我妈妈交给我一张请柬,说:“侯家送来的。”
是候老夫人的寿宴。
我妈妈说:“你三姑说,侯家特地请你,是基于上次的事。对方也不是小门小户,态度也不错,寿宴不好拒绝,你和阿星代咱们家去吧。”
我说:“好。”
她又掀起了唇角,饶有兴味地看着我说:“很兴奋吧,你小子。”
我说:“没有。”
“我儿子会谈恋爱了。”她笑着说,“你三姑是个体面人,生怕你坑人家姑娘,丢苏家的面子。你妈妈我不怕,你喜欢就去,玩腻了我会帮你处理干净的。”
我说:“我不去了。”
“去吧。”她拍了拍我的手,说,“你会处理好的,妈妈相信你。”
“处理”几乎是我妈妈嘴里说过最多的词。
她用这个体面的词,来指代那些不体面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