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国姓之卫,海纳百川之如流。
他果然是卫如流!
猜测得到了证实,慕秋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被击碎。从走进刑狱司开始,她的神经紧绷到了极致,此时慕秋只觉得双腿一软,整个人有些站立不稳。
魏江,不,应该说是卫如流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扶住她。
但在他触碰到慕秋之前,慕秋先一步稳住了身体。
卫如流的手滞在半空。
看着他那只染满鲜血的手,慕秋突然想起来,眼前这个人屠尽刑狱司,最后却在她的手里活来死去。
虽然那只是在梦里,但一想到这点,慕秋心底对卫如流的恐惧稍稍淡去一些。
慕秋努力去无视周遭惨状,问卫如流:“你那天说要给我一个交代,现在可以说了吗?”
卫如流收回那只滞在半空中的手。
此时此刻,他能清楚感受到慕秋的避让、恐惧,甚至是一丝潜藏在恐惧底下的厌恶和抗拒。
她的这些负面情绪全都是冲着他来的。
是了,任谁在看到他手握屠刀屠杀整个衙门的人,都不可能还对他保持以前的态度。
两人本来就不算是朋友,现在慕秋摆出这种姿态,也是情理之中。
但这种情理之中,让卫如流的亢奋情绪慢慢冷静了下来。他这半日一直在催动内力杀人,身体早已疲倦,没了亢奋情绪支撑后,卫如流脸上很快浮现出淡淡倦色。
豆大雨水打在他身上,虽然不算疼,但很令人烦躁。卫如流站在雨中,对慕秋说:“进主衙里说吧。”转身朝主衙走去。
想到主衙里的那具尸体,慕秋有些迟疑。但她这一路看到的尸体太多了,慕秋早已从最开始的恐惧到现在的麻木,所以只是迟疑片刻,慕秋就跟上了卫如流。
主衙里很昏暗,没有点蜡烛。
慕秋在黑暗中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楚河,匆匆收回视线,挑了个离尸体比较远的座位坐下。
卫如流就坐在楚河旁边,看出她的小心思,眉梢微微一动,只觉得慕秋这个女子很奇怪,要说她大胆吧,她居然会害怕一个死人。可要是说她不大胆吧,她又敢孤身一人闯入尸横遍野的刑狱司。
就在这时,门外又响起一道脚步声。
慕秋侧头一看,来人她也认识,是那天负责驾车的沈默。
只是和那天的嬉皮笑脸不同,沈默今天明显严肃不少。
他跨过高高的门槛,正准备向卫如流禀报一些事情,察觉到屋内还有另一个人在盯着他,侧头一瞧,看到慕秋坐在那里,沈默惊道:“慕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罢,沈默又看向卫如流,显然没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卫如流敲了敲桌案,不耐烦道:“有事直说。”
“是!”沈默抱拳,“老大,我们已经一一核对过,名单上的人都死光了。”
慕秋听得心脏狂跳,名单?
卫如流淡定点头,问道:“大早朝结束了吗?”
“就在一刻钟前结束了,我们的人看到大理寺卿的马车离开了皇宫。”
慕秋抿了抿唇,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会和她大伯父扯上关系。
“那看来最多半个时辰,大理寺那边的人就会过来这边了。”卫如流下了结论,朝沈默摆手,“下去吧。”
沈默离开前又看了看慕秋,憋着一肚子疑问退了下去。
卫如流又敲了敲桌案,示意慕秋看向他。
他脸上带着丝浅浅的笑意,开始给慕秋一个交代。
在他的叙述中,慕秋清楚知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
盐是生活的必需品,自古以来,盐的熬煮贩卖全部都把控在官府手里。扬州是著名的盐城,大燕朝最大的一个盐场便坐落在这里。
半年前,朝廷派去扬州的钦差暗中调查,查到有笔数量巨大的私盐从扬州运出,顺着商船流往西边和北边。
这条运送私盐的路线非常成熟,线上的每个人显然都是做惯了这些事情的。
钦差察觉到这条线背后藏着非常大的势力,而且私盐存在着巨大的利润,若是这条路线已经存在了很多年,那么贩卖私盐的钱款数额肯定非常巨大,于是钦差给远在京城的皇帝写了封密折,并且继续顺藤摸瓜追查下去,想要查清楚这整件事情的原委。
然而,密折前脚刚到皇帝手里,钦差后脚就死了。
死因是泛舟游湖时饮酒过度,坠船溺亡。
说到这里,卫如流话风一转,对慕秋道:“你应该听说过此事。”
慕秋蹙着眉点头,表示自己确实听说过这件事。但因为官府很快确定了死因并结了案,这件事就没有闹出什么风波。
但从卫如流的表述中,慕秋意识到这个案子其实引发了轩然大波,只是它没有搅动明面上的水罢了。
在钦差死了后,皇帝意识到,私盐贩卖案背后势力盘根错节,江南一代的官员怕是没几个干净的。
所以调查私盐贩卖案的人,绝对不可能是在江南任职的官员,也不可能是和江南各大世家有牵扯的官员。
“所以陛下找到了你,把这个重任交代你身上?”慕秋难以置信。
卫如流:“……”
下一刻,他否定了慕秋的说法:“最开始找到的人不是我。”
慕秋思绪一转,推测出一个很合理的人选:“最开始陛下挑中的人是楚河?”
“没错。”
在半年前,楚河还没有失去皇帝的信任和看重。
楚河是平民出生,最开始只是贵人家的一个小小马奴,负责给主家养马。后来他和主家发生矛盾,恶从心起,在夜里将马厩里的所有马都屠了个干净,被勃然大怒的主家打了个半死后送到官府。
在牢中时,楚河意外得了刑狱司一位官员的青眼,将他从牢里救了出来,并将他带进刑狱司。
后来步步为营,楚河靠着自己的努力赢得皇帝的信任,成为刑狱司新的少卿,执掌刑狱司。
这样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人,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全部都是皇帝。
楚河的身家性命全部系在皇帝一个人身上,皇帝自然是信任他的,再加上刑狱司在扬州也有不大不小的势力,皇帝会选楚河去调查私盐贩卖案,也是情理之中。
“然后楚河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情,引起了陛下的猜忌?”从结果倒退回去,慕秋继续猜测道。
人嘛,总是有些喜好的。
楚河喜欢的东西很俗——他很爱财。
一个非常爱财的人,哪怕他再忠君,当有一笔远超乎他想象的巨额钱款摆在他面前时,他也会愿意为了这笔钱铤而走险,成为这条私盐利益链的一环。
于是楚河开始帮着那些人欺上瞒下。
为了让皇帝不再追究这件事,楚河和那些人推出了几个精心挑选的替罪羔羊。
皇帝起初并没有疑心。
但江南这么大,皇帝在江南的耳目不只有楚河一个人。郁墨的父亲郁大老爷身为江南道监察御史,自然也是皇帝的耳目。
郁大老爷呈上来的公文和楚河呈上来的公文里,有互相矛盾的地方。
这让皇帝对两个人都起了疑心。
“这两个人都不能信任之后,陛下就开始物色新的人选,然后选中了你,对吧。”慕秋轻声道。
“是。”卫如流道。
慕秋在心里暗暗揣测起卫如流的真实身份。她想起卫如流方才的自我介绍,“燕国国姓之卫”,难道他是宗室子弟?
如果他是宗室子弟,那也难怪陛下会信任他了。
很快,慕秋回过神来,继续认真倾听卫如流说话。
那些人为了彻底绑死楚河,要求楚河交出某样随身物品作为信物。而且要求这样物品必须带有专属于楚河的特殊印记。
楚河身上满足要求的,只有他随身携带多年的那枚玉扳指。
那枚玉扳指的材质和款式都很普通,但在玉扳指内侧有几条一角,有几条构成了河流模样的诡异符号。
楚河将玉扳指和一些证物交给下属,由下属转交给扬州知府。
扬州知府不方便直接露面,派了很受自己器重的庶长子前去。
他们定的见面地点,就是翠儿所在的烟雨阁。
后面的事情,卫如流没有细说,但慕秋很清楚翠儿的事情,自然也能脑补出来发生了什么。
楚河的下属给完东西后就离开了,扬州知府的庶长子原本也应该马上离开,但他瞧上了翠儿的姿色,看着翠儿跪在那里抚琴的模样,实在是心痒难耐,便强||要了翠儿。
两人推搡争执之时,扬州知府庶长子没注意到玉扳指掉在了地上。
后来扬州知府庶长子做完事,带着楚河下属交给他的一系列东西扬长而去。
翠儿以泪洗面,穿上那身被撕破的衣服时,注意到滚在屏风脚下的玉扳指。她以为这枚玉扳指是扬州知府庶长子的,弯腰捡了起来带走,想着日后去报官时,这枚玉扳指能给对方定罪。
然而翠儿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这个简单的举动,会给她和她的家人招来灭顶之灾。
扬州知府庶长子回到家中,将东西都交给扬州知府。
扬州知府查看一番,因为不知道楚河给的信物具体是什么,他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其中的不妥,错过了寻回玉扳指的最佳时机。
直到两日后,扬州知府收到楚河的来信,看到信中所写的“玉扳指”一词,他慌忙找来自己的庶长子询问。
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这件事压根瞒不住扬州知府背后的人,也瞒不住楚河。
扬州知府庶长子经常帮扬州知府干一些肮脏事,久而久之,哪怕扬州知府没有明说,但庶长子也能从那些只言片语和细枝末节里推测出很多秘密。
卫如流说:“像这样行事不谨慎,又知道太多秘密的人,自然只有一个下场。扬州知府明知道其中的内情,却还要强忍丧子之痛帮忙遮掩。”
他浑身都湿透了,大门敞开着,外面的冰冷吹风吹入堂内,卫如流更觉得身体冰凉。
他有些没了精神,眼眸微微垂下,一只手支着下颚,听见慕秋冷笑着道:“那个庶长子死得活该。至于扬州知府,什么父子之情丧子之痛,全都没有他的利益重要。”
扬州知府对自己儿子的看重和宠爱,只是在他儿子没有妨碍到他的利益时才有的。
卫如流不置可否。
今天他说的话,字数加起来顶得过十天半个月的量了。本就是沉默寡言之人,突然说这么多话,他已经不是很想继续说下去了。但他要给慕秋的交代还没给完,总不好今日交代一半,明日交代剩下一半,只好压着不适。
扬州知府庶长子的死法很粗糙,留下的线索太多了,郁大老爷再次递了一封折子进京。
自此,皇帝对楚河的杀心越来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