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是夏日,天却难得地不热,清晨的风狂躁地扫过,将几点残星更吹了下去。石青色的云一圈一圈地蜷在暗红微白的天上,懒洋洋地经风伸展。最后一队灯笼从门前挨过,昏黄的灯光映得刀剑闪亮。
婉儿写下最后一个字,笔尖在末尾一点,收势,抬头,小奚趴在榻旁睡得正香。起身,衣摆带过案边黄纸,发出沙沙声。关窗,开门,星星全看不见了,只有蓝面红底的云。远处又来了一队灯笼,稀稀拉拉,歪歪斜斜,近看时,头一盏是金莲花。婉儿一怔,唤起小奚,降阶相迎。
来的却不是圣驾,而是李太平,由王忠英引来——这两人互侧着身,王忠英躬着腰,李太平微微欠身,都不肯站在另一人之前,又不肯落后太多,因此步履便显得有些奇特,仿佛一对看门的石狮子斜交着前行一般。到了门口,姿态更奇特,王忠英谄笑道:“小人就在此等公主。”李太平道:“既是口宣,自然要你在。”
互让了一阵,终是都进来,还是恭恭敬敬。李太平清清嗓子,道:“陛下口谕。”
婉儿跪正,听她道:“婕妤上官氏为疏奏有功,赐紫服一领。”说话之间,已由宦官捧出一盘衣裳,婉儿接了,起身又见过这二人。
王忠英笑眯眯道:“小人是奉大家旨来送公主的,公主既已到这,小人便先回去覆命。”又向婉儿一躬身:“大家见了婕妤的诗,赞不绝口,阿耶特叫我们也跟着学一些,免得叫人笑话。”
婉儿道:“王郎君的文字,于内书堂中亦是有名的。”对小奚一望,小奚早已拿了一只银盒与王忠英,又分了一把重钱与从人。几个宦官笑容满面地去后,李太平便自顾自坐在榻上,面甚疲惫,眼却有神:“我昨日去上阳宫了。”觑婉儿叫小奚去倒茶,又道:“阿娘说:可。”
虽在意料之中,婉儿却还是心头一跳,与李太平对坐榻上:“她这样说?”
李太平点点头:“说这话之后,便于上阳宫置了家宴。”伸个懒腰,道:“喝了一夜。”
婉儿失笑,向小奚道:“拿一碗解酒汤。”待小奚又去,转看李太平:“陛下、皇后?”
李太平懒洋洋道:“阿兄、阿嫂、韦妃、徐妃、武三思一家子,阿思。”
婉儿微微偏头:“今日的赏赐,是谁的意思?”
李太平道:“席间赋诗,不知怎的,提起了你,阿娘说了一句‘上官氏好诗文,当年宴对,每每落笔成句,略无凝滞’,又说‘人老了,总是忘不掉旧事’,连饮了三杯酒。阿兄便悄悄命我来传谕赐物。”笑一笑,又道:“顺便看看,你将这些疏奏,理得怎样了。”
婉儿低头,捧起茶杯:“已差不离了。”
李太平道:“那就好。”停一停,道:“我今日便启程去西京。”
婉儿会意:“若写为疏奏,还要些时日,但陛下若有咨议,自当竭智呈报。”说话间,已走到案旁,将写好的文字拿给李太平看。
李太平将那长卷一接,还不忙看,却叫她:“婉儿。”
婉儿偏头,李太平便道:“皇后叫我给你带句话。”婉儿等着,她却又不忙讲,婉儿挑眉:“什么话?”
李太平笑:“我先有句话问你。”
婉儿道:“请讲。”
李太平却只是盯着她笑:“想想也没什么好问的。”
婉儿道:“那便不问。”
李太平眨眨眼:“我还是代皇后传话罢——皇后说,听说你精研《汉书》,她对你十分敬佩,愿出束脩,延你为师。若是师傅短了什么,也请不要客气,直接和她说就好。”
婉儿一笑:“代我回复皇后:多谢,日后必有仰仗之处。”
李太平这才打开长卷,略看两眼,胡乱掩上:“一夜未眠,头晕。”
婉儿失笑,接过长卷,点至其中一段:“宗楚客进言立太子事。”
李太平眼前一亮,将那几行一看,勾起笑来:“武承嗣?”
婉儿点点头:“狄仁杰进言之后,又密言郢王贵重,堪为大任。”
“但阿兄得立,又进谏当固本尊元?”
婉儿颔首,阖上长卷:“则天一朝,像他这等人,不在少数,倒也不是什么大过错。”
李太平露出大大的笑容:“只是无过,却非有功,要想腾达,恐怕要费些周折。”
婉儿不答,忽尔问:“昨日她可有与陛下单独相见?”
李太平手扶几案,在榻上坐正:“有一阵子,我们都在喝酒,阿娘召阿兄过去,靠着说话。”
婉儿便笑起来:“廉颇未老。”
李太平笑道:“岂止未老?只怕比年轻人还有精神。”
心跳一下一下地起来,兴奋之情涌于百脉,几使血脉贲张,为免失态,不觉低头,十指交叠,轻声道:“那倒也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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