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伦敦的气候着实还有些冷,安棠穿着呢绒大衣,站在二楼卧室的阳台举目眺望外面世界的景致。
外面黑漆漆的,路灯洒下的橘黄光芒在风中摇曳。
冷风呼啸,将电话里贺言郁的声音割裂。
他说:“我生病了。”
安棠以为贺言郁锲而不舍跟他打电话,是有什么要紧的急事,结果就因为这。
她的右手攥着一枚钻戒,戒圈磨砂打造精巧细致的小月亮,围成一圈拱着那颗切割的星星钻石。
这是她回到复式楼,躺在温淮之的床上时,在床柜细缝里发现的。
温淮之去世后,家里的东西,她都保留着,甚至原封不动。
她天真又固执的以为,这样她的淮之就还活着。
安棠垂眸握紧手中的戒指,几个月前,她一直在等温淮之向她求婚,她曾无数次在梦里幻想过,她爱的人会单膝下跪给她戴上戒指。
他们会有一个幸福的未来。
尽管后面全都变了,可是……
她知道,这枚戒指是淮之特意定制的,其中的寓意她都明白。
外面的风刮得很大,又冷又刺骨,快要迷花安棠的眼睛。
她眼眶红红的,那双眼睛被薄雾笼罩,安棠在压抑自己的情绪,甚至没有心情再去管贺言郁怎么样。
他说他生病了,她无动于衷,甚至还很冷血的想,你只是生病了,可她的淮之却已经死了。
所以她几乎用伤害他的语气,冷漠无情的说:“生病了就去找医生,找我有什么用?”
“多喝热水,就这样吧。”
连敷衍的应付都懒得装,好似贺言郁就是一个麻烦、一个累赘。
她挂断电话,关掉手机,在冷风中站了会,转身走进室内。
窗帘自动合拢,将最后一丝暖光隔绝在外,安棠脱下外面的呢绒大衣,掀开被子躺进去。
她握着戒指抵在心口,阖眼默默流泪。
这副场景,恍若温淮之临死前那一晚,两人都是同样的动作,同样的神情。
漆黑的室内,寂静无声,缱绻悲戚的声音若有似无:“淮之。”
“我想你了……”
*
昨夜,安棠做了个梦,她梦到温淮之向她求婚,他们在高朋满座中接受祝福,后来,他们还有盛世宏大的婚礼,彼此戴上婚戒,在牧师的祝唱下相拥亲吻。
他们有温馨的小家,养了可爱的猫狗,还生了一对非常漂亮的龙凤胎。
梦里有很多生活气息十足的场面,有她给孩子辅导功课时鸡飞狗跳的画面,有傍晚温淮之背着她漫步在海边,夕阳的余晖把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还有她在厨房做菜,把即将出锅的菜肴夹给温淮之品尝。
画面走马观花,却将他们从年轻到老的生活全都展现了。
安棠醒来时,望着冷清的房间,空余惆怅,像是被抛弃的孩子,留在原地迷茫无措。
今天是清明节,在中国,这一天总是雾雨朦胧,萧索凄清,像是为了应景。
而英国的气候总是多变,下午的时候,天空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一抬头就能触碰到灰皑的云雾。
温度还是那么低冷,安棠里面穿了高领毛衣,搭配直筒裤,外面又罩了件卡其色风衣。
她驱车去花店,买了束白玫瑰。
墓园。
安棠抱着花束,走上台阶,来到温淮之的墓前。
黑白照贴在石碑上,照片里的男人清隽优雅,温和绅士。
墓前放着好几束祭奠的鲜花,想来都是和温淮之关系好的人。
安棠弯腰放下白玫瑰,嘴角微勾,就像昔日那样,用温柔又乖俏的语气跟他聊天。
“淮之,我回港城了,在那我遇到你的朋友梁则,他邀请我做他新剧的首席编剧,我答应了。”
“还有,你知道吗,我在港戏遇到一个名叫陈南浔的男生,他今年大四,说来也巧,他跟你一样都是从五岁开始学习古典舞。”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言行举止,穿着打扮,跟你像极了。”
“对了淮之,他说他最喜欢的古典舞艺术家是你,你瞧,很多人都是喜欢你的。”
安棠在这一站就是一个小时,她跟温淮之聊了很多,细到哪天中午吃什么都说了。
聊到最后,该说的都说了。
可她不想离开,她还想再逗留会,留下来多陪陪温淮之,如果连她都祭拜完就走了,那她的淮之该多孤独。
“淮之,我昨天在你房里,发现了一枚戒指,那是你用来向我求婚的,对吗?”
“你知道你大限将至,活不了多久,所以到最后都没把戒指送出去,你不想利用本该烂漫的瞬间将我囚困一辈子对吗?”
“我的淮之还真是大笨蛋,戒指都藏不好,你瞧,还是被我发现了吧。”
“淮之,你的遗憾,我想帮你填平。”
“我跟贺言郁有一场为期三年的约定,如果三年内,他彻底变成你,我就让他用你准备的戒指向我求婚,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当做是你在向我求婚。”
“如果三年后,他还只是他自己,那我跟他的界限就彻底划清了,贺言郁说过,他不会再纠缠我。”
“到时候我还是会戴上你准备送给我的求婚戒指,我不管,就当做你已经向我求婚了,你知道的,你的棠棠向来厚脸皮。”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安棠忍不住笑了。
这反倒让她想起一桩往事。
那是她十六岁的时候,她在学校调皮捣蛋闯了祸,被老师勒令打电话请家长。
她父亲忙着公司事务,她母亲忙着拍戏。
没人能够管她。
她偷偷给温淮之打电话,让他到学校替她接受老师的批责。
那时温淮之二十一岁,年少成名的他在哪都是风华绝代。
安棠还记得那天温淮之开车抵达学校,被她劫持去了办公室。
老师显然认识温淮之,响彻国际舞台的男人,年纪轻轻就已经是艺术家。
“你真的是安棠的亲人?”
温淮之恪守礼仪,为人光明磊落,从不说谎,“棠棠叫我一声哥哥,我照顾她十年,老师觉得我们算不算亲人?”
于是,温淮之作为安棠的家长,顺理成章的在办公室接受批责。
老师细数安棠在学校的‘英勇事迹’,温淮之认真受教聆听,把态度摆得十分端正,只是偶尔会用温柔又包容的目光看向身边像只鹌鹑似的小姑娘。
事后,温淮之领着她回去,回家的路上,他单臂挎着安棠的书包,微笑道:“你呀,还有两年就要成年了,以后要是再闯祸,我可不来救你。”
“成年又怎样?你不还是我的淮之哥哥嘛,我不信你狠得下心肠。”
她厚着脸皮,言之凿凿的模样,真是让温淮之哭笑不得,“棠棠这是吃准我好欺负了?”
“那可不。”
“看来我这十年,还养出一个小祖宗。”
安棠沉浸在过去的一段回忆里,全然没发现贺言郁站在不远处正盯着她。
他面容阴郁,目光晦暗,垂在身侧的手逐渐攥紧。
他来这已经有一小会,恰好听到安棠说的那句话。
她说:“淮之,你的遗憾,我想帮你填平。”
除此之外,还有后面那些对他而言绝情又荒唐的话。
“我跟贺言郁有一场为期三年的约定,如果三年内,他彻底变成你,我就让他用你准备的戒指向我求婚,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当做是你在向我求婚。”
“如果三年后,他还只是他自己,那我跟他的界限就彻底划清了,贺言郁说过,他不会再纠缠我。”
“到时候我还是会戴上你准备送给我的求婚戒指,我不管,就当做你已经向我求婚了。”
贺言郁心里一直都很清楚,安棠把他当做温淮之的替身,这个女人冷血又薄凉,心里除了温淮之,谁也不放在眼里。
他应该恨她那三年玩弄他的感情,应该选择狠狠的报复她,可是他到现在过去那么久都没有。
她总是给他不合时宜又恰到好处的温情,让他觉得,就算他再怎么比不上温淮之,他在她心里应该也是有点位置的。
可是,没有。
她会因为一个清明节,不辞万里乘坐飞机赶回来,只为在温淮之的墓前献一束花,站在这陪他说一会话。
在她心中,温淮之才是最重要的,哪怕人都已经死了,而他,是死是活,是病是痛,她不关心,也不在乎,甚至连敷衍都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贺言郁的高烧并没有彻底消退,此刻又吹了风,明明头痛欲裂,却远比不上心底蔓延的痛楚。
安棠祭拜完温淮之,转身准备离开,视线正好与贺言郁撞上。
她心头一惊。
不是因为贺言郁突然出现,而是因为他看她的眼神。
阴鸷渗人,眼底像是有浓稠黏腻的墨,黑漆漆的,让人心底发寒。
安棠认识贺言郁好几年,从未见他用这样的眼神看向自己。
她抿着嘴,面无表情的走过去。
贺言郁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带着不正常的滚烫,开口说话时的声音也很沙哑。
“我带病不辞万里过来找你。”他抬眸,眼底恐怖渗人的情绪如潮水退散,男人轻轻一笑,很绅士,“棠棠,怎么办?我的病好像更严重了。”
安棠盯着他,想起贺言郁昨天给她打电话,说他发高烧。
男人的脸此刻带着烫意,熏出一丝病弱的红,这可怜兮兮的模样,很难不让人垂怜。
安棠看着那张脸,又想起温淮之。
她说:“我开车送你去医院。”
“不去医院好不好?去你那休息会。”
“我那不方便。”
明显拒绝的意味。
贺言郁心底冷笑,面上却放软神情,他握着安棠手腕的手下移,埋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紧扣。
他拉着安棠的手,轻轻摇了摇,此刻,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亦或者动作,都像极了温淮之。
“棠棠,求你了。”
精明的商人知道该如何利用优势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安棠的神情恍惚了瞬,半是清醒,半是堕落,她撇开眼,“走吧。”
贺言郁落后她半步,闻言,面上并没有太多表情,相反,先前隐藏在眼底的阴鸷渗人又重新浮现。
*
安棠载着贺言郁回到复式楼,这是一栋独居的小洋房,有三层楼,第三楼划为两个部分,一部分用来做温淮之的练舞室,一部分用来做花室。
这是贺言郁第一次踏进这里,装潢温馨,布置也很用心,一看就知道这个家的主人花了很多心思。
他知道,这是安棠和温淮之同居时住的地方。
安棠用测温仪给贺言郁量体温,三十九度八,她说:“你还是去医院吧,烧傻了我可不负责。”
“可以上楼躺会吗?”
家里二楼都是房间,撇开温淮之和她的卧室,一共还剩三间。
“除了左面尽头那间房不能进,其他都可以。”安棠看着他那张略带病弱的脸,想起温淮之重病苏醒后也是这样,他总是很虚弱,带着一股破碎感,就像瓷娃娃一样。
她难得好心关怀贺言郁:“你先去休息会吧,我出去给你买点退烧药。”
贺言郁眼睫轻扇,修长如玉的手指动了动,他垂眸,掩住晦暗的眸色,“好。”
安棠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贺言郁有些奇怪,她没有多想,拿起钥匙离开。
在她转身的刹那,贺言郁咻地抬眸,那双深邃的眼眸藏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她总是这样,给他不合时宜又恰到好处的温情。
他不会再对安棠心软了。
绝不。
*
安棠徒步去药店拿了退烧药,回来的时候,一楼静悄悄的。
她拎着袋子上楼,挨个敲门进屋,找遍所有的屋子都没有看到贺言郁的身影。
她站在长廊上,头顶是橘黄的暖光,安棠抿着唇,抬眸锁定最后一间屋子——
那是温淮之的卧室。
一种不知名的怒火从心底蹿起,安棠脸色冷厉,这次连门都懒得敲,直接拧开进屋。
屋子里又静又黑,窗帘也被合拢,衬得室内逼仄沉闷。
安棠抬手准备开灯,手腕却被一股大力擒住,她被抵在墙面上,手中拎的退烧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成了这寂静室内唯一的声响。
熟悉的气息逼近,松雪般的冷香夹杂一丝滚烫,很矛盾,却也更加危险。
安棠被擒制得动弹不得,于黑暗中怒视面前高大的身影,“贺言郁,你又在发什么疯?放开我!”
然而,所有的质问、挣扎、愤怒,最后都化为天旋地转。
安棠被扔在柔软的床上,一具极有压迫感的身躯覆过来,她的手腕被禁锢,直接压过头顶。
这种被掌控的感觉太熟悉了,安棠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贺言郁,有话咱们好好说,你先放开我。”
“你为什么在发抖?”贺言郁轻轻笑出声,俯身在她耳畔呢喃:“安棠,你是不是在害怕。”
“你在害怕什么呢?我们又不是第一次做。”
他的语气有些苦恼,好似想不通,但很快又换上轻松诡异的语调。
安棠感觉他说话时,喷洒在耳旁的气息,就像吐着信子的毒蛇。
黏腻、恶心。
“你是不是觉得和我在温淮之的卧室做,让你感觉难堪?”
“你是不是觉得对不起他,嗯?”
“别说了!”安棠心跳如鼓,那种涌上心头的耻辱让她情绪波动很大。
贺言郁笑得更开心,就像一个疯子,他抵着安棠,带着凉意的吻落到她的颈侧。
“安棠,你还记得你以前是如何跟我纠缠,又是如何跟我在床上滚落的吗?咱们要不要再好好回忆一下,就在这怎么样?温淮之的卧室,温淮之的床,你觉得呢?”
安棠疯,也只是在病发的时候,可贺言郁的疯不同,对于他的思维和为人,根本不能用正常人的目光去衡量。
“你敢!”安棠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我为什么不敢?”
贺言郁冷笑,连带着吻滑到她的锁骨。
“我对你掏心掏肺,最后换来的是什么?是你的狼心狗肺、是你一次又一次对我的践踏,安棠,你根本就没有心。”
安棠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眼前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她的感受才格外敏感。
炽热的吻在身上流连,她阖着眼,掩盖眼底的厌恶。
可尽管如此,她的语气还是藏不住厌恶和恶心:“贺言郁,你所谓的掏心掏肺,只不过是自我感动,这福气,我可消受不起。”
“我们在一起的那三年,你扪心自问,你是怎样对我的?你把我当成可以暖床的玩意儿,一只供你随意消遣的宠物,你看不起我,觉得我让你丢人现眼。”
“你可以在外面花天酒地,绯闻不断,却不允许我接触工作上的男性同事,你把我划为你的私有物,对我展现出令人作呕的占有欲,但凡我做出任何让你不开心的事,你都能想着法来折磨我。”
“在我肠胃不适的时候,逼我吃生冷辛辣的刺激性食物,明知道我恐高,你却还是要恐吓我,你可以不顾我的意愿,随意丢弃我最珍视的东西,你可以在你生气的时候,把我当资源带出去任人羞辱。”
“呵,贺言郁,就你所做的种种的行径,也配说对我掏心掏肺?”
“而我又怎么狼心狗肺了?我只不过是让你模仿淮之而已,而且……”
安棠顿了顿,讥讽的笑道:“当初是你主动提出要模仿淮之的,怎么?现在才过多久就受不了了?”
“贺言郁,你要记住,你没有资格生气,也没有资格埋怨我,是我逼你这么做的吗?一切都是你心有不甘后一厢情愿!”
“如果你现在还想继续跟我做下去,行啊,衣帽室里有淮之的衣服,你去换上。”
安棠在笑,笑容肆意又恶劣,“只要你受得了,我跟你做的时候,嘴里念着的人是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