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陵吴州以北,有座大青山,大青山以南有个小镇,名叫桑溪镇。
今年的冬雪来得很早,天上已飘起了碎雪,不一会儿便在回镇的山道上铺起了一层薄雪。牛车的轱辘碾过薄雪,连同雪下的山泥一起碾下,在山道上留下了长长的轱辘印,一路往南行去。
赶车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这一程山路他似乎赶得很急,不时挥动着鞭子,催动黄牛快些前行。山路本来就不好走,黄牛赶得急了,车子便颠簸得更厉害,摇了好几下后,车棚里面的东家小姐傅春锦终是开了口。
“阿庆,慢些。”声音温和,很是好听。
赶车的阿庆急声道:“这附近有大青虫出没,慢了危险。”
“慢些。”傅春锦掀起了遮风的车帘,几片碎雪飘进了车棚,外间的寒风吹在脸上,又凉又刺。只见她拢了拢披在身上的灰色小毯,笃定地道:“不会有事的。”
阿庆愣了一下,正色提醒,“他们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遇上可就完了。”说着,他不放心地往牛车后面扫了两眼,瞧见这次一起运粮的伙计都在后面的牛车上跟着,他算是心定了些,继续道:“今年收成不好,米粮涨价,这窝土匪肯定会下山抢掠。我们这几车粮在他们眼里,可比真金白银还贵重,所以这段路危险,得走快些。”
是的,桑溪镇今年收成不好,傅家世代经营的【南北米铺】虽然生意大好,可存粮已不足一半,所以大小姐傅春锦才带着一干伙计去了隔壁镇子收粮。这三牛车的稻米,便是这次傅春锦收来的新粮。
傅春锦听阿庆说完,往沾染雪花的密林深处望了一眼,认真道:“停车。”
阿庆怔然,“大小姐,这里是真的危险。”
傅春锦温柔轻笑,“阿庆,来帮个手。”话音刚落,她便跳下了牛车,极是费力地把一袋新粮扯了下来,砸在了山道上。
阿庆大惊,“大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再拿三袋下来,扔这里就好。”傅春锦徐声吩咐。
阿庆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小姐,你是想给大青虫送粮?”
“照做便是。”傅春锦并不想解释,就算解释了这些伙计也不会相信,她也是用了整整半年才相信那晚的噩梦不仅仅是噩梦。
她是重活一次的人。
三年后,她会被人毒杀在弟弟的成婚之夜。凶手是谁?她醒来之后,想了许久。
爹娘走得早,打从十五岁开始,这三年都是她打理米铺生意。弟弟傅冬青自小被爹娘宠坏了,在桑溪镇上落了个纨绔的声名,他也不是做生意的料,傅春锦根本不敢把家业交给弟弟打理。仗着有弟弟,傅春锦名正言顺地护着爹娘留下的家业。二叔一家什么实在的产业跟田产都没捞到,早就恨她恨得牙痒痒的。
傅春锦思来想去,上辈子毒死她的人,只能是二叔那边的人。所以,在她用了半年时日确定自己是重生了后,她便开始了这辈子的计划。
旁人信不得,靠谁不如靠自己,家业得牢牢握在自己手里。这剩下的两年半,她要加倍小心,暗中调查,一旦发现凶手,势必要这人恶有恶报!
至于弟弟傅冬青……
傅春锦想到这个弟弟就头疼。弟弟有桩娃娃亲,未来弟媳是隔壁镇子陈捕快的女儿喜丫。其实就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旧事,只是救的是当初运粮遭遇匪徒的傅老爹,陈捕快没有儿子,傅老爹便把儿子拿来许了这桩娃娃亲。
傅冬青半年前好奇自己的未来媳妇长什么模样,便偷偷地跑去了隔壁镇子看媳妇。结果是哭着回来了,说早死的爹爹坑人,给他找了个壮硕的凶姑娘,一拳就可以打破他脑袋,便央着傅春锦给他退婚。傅春锦本来就不想坑了人家好姑娘,可就算是退婚,也不该是弟弟这种嫌弃人家的理由,只能是对方姑娘不想嫁给弟弟,她就派人去退婚成全。
于是,她差了媒婆去陈捕快家打探口风,谁知媒婆兴冲冲地回来说,人家陈喜丫见过傅冬青后,很是满意,想开春后就嫁过来呢。
那日,傅春锦盯着弟弟的脸看了半晌,若说弟弟有哪里是好的,怕也只有这张脸了。傅冬青纨绔声名在外,想必喜丫也是听说过的,这次弟弟跑过去,两人怕是有过交集,既然人家姑娘不嫌弃,那家里多个人管着弟弟也好。
傅冬青听见媒婆的话后,只觉人生无望,平时常被姐姐念叨就算了,以后还多个一言不合就出拳头的媳妇,他越想越害怕。为了让姐姐改变主意,这半年来,他听话读书,修身养性,一改少爷脾气,镇上看见他的人都大吃一惊。可他并不知道,傅春锦已经让媒婆去办婚事了,开春之后,就给弟弟办婚事。
一来,是想让弟弟真的定性,多个弟妹管他,傅春锦也好专心经营米铺的生意 ;二来,是想把弟弟的婚事提前,彻底打乱上辈子发生的事件,兴许能早日抓到那个谋害她的人。
至于大青山上的那窝大青虫土匪,没有重生前,傅春锦跟所有桑溪镇的百姓一样,提之害怕。可她清楚记得,桑溪镇临河而居,两年后会突发大水,若不是那群大青虫下山救人,只怕桑溪镇会死更多的人。
仔细想想,一直说大青虫杀人如麻,其实桑溪镇的百姓没有哪家真的遭遇过大青虫的袭击。一切不过是老辈传下来的流言,甚至她小时候还怀疑过,大青山上到底有没有大青虫?
今年冬日不好过,那便顺手留份恩情给这群山匪,也许山水有相逢,他日有用得上的地方。生意做的本来就是四方买卖,多条恩路并不是坏事。
阿庆实在是不懂大小姐的意图,他只知道大小姐这半年来做生意很是厉害,做什么都是对的。就像这次出去购粮,本来隔壁米庄粮也涨价不少,可大小姐早在入秋时候就买了这批粮食,米庄那边也不敢坐地起价,违背契约事小,告到官府那可就事大了。
于是阿庆没有再多言,扯了三袋米粮下来,扔在了山道边上,对着傅春锦点头道:“大小姐,上车吧。”
“嗯。”傅春锦拍了拍肩上的落雪,爬上了牛车车棚,“回家。”
“驾!”阿庆赶车继续前行,三辆牛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了渐渐飘大的风雪之中。
雪林中很快便有了动静,为首的两名山匪小喽啰钻了出来,蹲在米袋子边上翻看了一番,又惊又喜道:“二姑娘,这是新粮!你来瞧瞧,这米粒又白又大!是上等的好米!”
“有毒么?”走出的黑衣姑娘警惕地问了一句。
小喽啰相互看了一眼,“不知。”
黑衣姑娘面有疑色,走近米袋子,伸手掬起一捧米粒凑近鼻端嗅了嗅。她向来嗅觉灵敏,若是这米中参杂了其他东西,气味一定有异。
小喽啰期待地看着黑衣姑娘,“怎样?”
“好米是好米……”黑衣姑娘只是不懂,平白无故地雪中送炭,这南北米铺的大小姐是想做什么?澄净的眸光微沉,她的秀眉一蹙。
小喽啰倒抽一口凉气,“果然有毒!”
“谁说有毒了?”黑衣姑娘敲了一下小喽啰的脑袋,“快些搬回寨子。”
小喽啰大喜,“是!”两名小喽啰一人扛起一包大米,对着树林中的其他弟兄又招了招手,“快来扛米!”
雪林之中又出现了几个山匪,帮衬着把大米都扛上了山。
最后一个走的山匪发现黑衣姑娘还呆站在山道边,忍不住催促道:“二姑娘,走,回寨了!”
“知道了。”黑衣姑娘随口应声,目光悠远地落在了山道尽头,这条山道直通桑溪镇,那个送粮大小姐的恩情,她沈秀记下了。
迎风转身,夹杂着雪花的寒风吹得沈秀不禁眯起了眼睛,她微微低首,系住青丝的红色头绳与如瀑马尾一起搭在了肩上。
“傅春锦……”
意味深长地念了一遍恩人的名字,风声淹没了她的低喃。她想,她应该报答她点什么?
“帮我跟大哥说一声!我明日再回寨!”沈秀往山里走了一段路,忽然想到了什么,匆匆吩咐了一句,便头也不回地往桑溪镇的方向去了。
“二姑娘,你可要当心些!镇上是有衙役的!”
“是啊,二姑娘你可要小心!”
喽啰们很不放心。
“我又不是没去过镇上。”沈秀背对着小喽啰们挥了挥手,扬声道:“我会给大哥带坛好酒回来!”
风雪越下越大,傅春锦的牛车到达镇口牌坊时,天上纷落的已是鹅毛大雪。
“阿姐,阿姐!”
突然听见了弟弟的声音,傅春锦掀起帘子循声望去,只见弟弟穿着棉袄子踉跄执伞跑近,急声道:“二叔一家来了!”
傅春锦蹙眉,从牛车上下来,转身吩咐道:“阿庆,把新粮都放仓库去,我先回家一趟。”才说完,傅冬青便拉住了她,快步往家赶去。
“阿姐一定要帮我出气,二叔刚才凶了我!”
听见这句话,傅春锦欲言又止,只能沉沉一叹。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又挖了个坑,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