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印象
从认识两个亲友以来,叶洲就决心要放下那段让他郁结的过往,这并不容易,好在忙碌而充实的学习生活提供了良好的缓冲垫,让他没有多少时间去回想过去的事情。而这一刻翻涌上心头的记忆沉淀,那些人和事的碎片,已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一般面目模糊。
他记不清当年带着兔子尸体“闯入”双胞胎的周岁生日的母亲,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就像他不记得最开始的时候,这个“兔耳帽”的想法来自何处。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是舅爷爷捂着胸口倒了下去的样子,是舅妈的尖叫和婴儿的大哭,是舅舅一巴掌落下时脑中的昏眩与嗡鸣,然后半个世界陷入血红色……鸡飞狗跳,不外如是。
“嫂子!”钟凌峰冲上前来扶起滑坐在地上的薄荷,“你还好吧?镇静点,我们一起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钟凌峰的声音让薄荷勉强稳定住了心神,她被扶着坐到了椅子上,浑身颤抖着,面色依然惨白如纸。
钟凌峰转过身看向在门边站得笔直、不肯往里走一步的叶洲,说:“小洲,叔叔理解你这些年受的委屈,但你不能、不能……哎,这些都不说了,算叔叔求你,咱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起商量解决方法,好吗?”他向叶洲走了两步,伸出手去拉叶洲,神情恳切。
叶洲被拉住了右臂,他低头看了钟凌峰的手——这只厚而宽的手,曾在他小时候和钟旗玩闹时招他过去,怜爱地抚摸他的头顶,曾在他被“放逐”无人关注时给他披上过衣服,也曾在他刚回归而白家态度不明时坚定地握住过他的手。叶洲不想在这个时候分心去想这些,可惜回忆并不完全受他意志的控制。
他内心五味杂陈,抬头看向这个微微显露出老态的中年男人,嘴唇翕合几次,才终于近乎哽咽地问出口:“钟叔,你也觉得我做错了?”
钟凌峰微微抿了下唇,没有避开叶洲的注视,说:“你做的,既对也不对。在法理上你或许是正义的,但在情理上……抱歉这句话可能不符合你年轻人的价值观,但亲亲相隐,才是人间道理的根基。别说什么大义灭亲,真要人人都大义灭亲,人伦不复,这世间才叫乱了套了。更何况……你这么做,真是为了内心的正义感,还是为了报复?”
叶洲原本已动摇的心,蓦地坠了下去。人和人之间的观念并不总是相通,叶洲早知道这一点,却仍然为原本亲近的人的背离而感到悲哀。
“你觉得我是为了报复?他要去害人,而我不应该去阻止吗?你若是知道了,也同意他的做法?”叶洲猛地挣脱钟凌峰的手,后退一步,语气尖锐,“还是说,他的计划你们也有份?”
钟凌峰注视着叶洲,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放缓语气,像是劝闹脾气的孩子一般好声好气地劝道:“小洲,叔叔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年轻人哪有不犯错的时候?事到如今,叔叔还是希望咱们一家人直接能够彼此更坦诚一些,坐下来好好沟通。”他确实不知道也不赞同白剑川的计划——他这老哥这次赌得太大了,难怪不肯提前知会他一声——但叶洲的做法更不可原谅,可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船要沉了,船上的人不忙着排水堵漏,还顾得上去抓凿船的贼?
但钟凌峰没想到的是,他以为的退让和包容,在叶洲听来是多么的可笑可怖。
叶洲不想再说什么。他转身就往门外走。
“你看到了,这就是头白眼狼。”薄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让他脚步一顿,“他,还有他那神经1病的妈妈,二十年来吃我家的、用我家的,花着我丈夫赚的钱,却要毁掉他,毁掉我们一家。你的良心让狗吃了?”
“嫂子……”钟凌峰拼命用眼神示意薄荷闭嘴。
“……你这个恶毒的小崽子……”薄荷还在歇斯底里地骂着,却在叶洲打开书房门的一瞬间僵住了。
门背后,探出了一个小姑娘的小脑袋。她身后,一个女佣惊慌地试图辩解道:“夫、夫人……小姐她说饿了,让我去拿吃的,结果她偷跑出来了。我……”
“大哥哥、妈妈、钟叔叔,你们刚刚是在吵架吗?”不到叶洲胸口高的女孩仰着头问他。
钟凌峰眼睛一亮,快步走上前,半蹲着对女孩说:“小峪儿,刚刚钟叔叔说错话,惹你大哥哥生气了,你帮叔叔劝劝他好不好?问他愿不愿意留下来吃午餐,听叔叔跟他道个歉。”
“好。”白嘉峪字正腔圆地答应了,转头拉着叶洲的衣摆说:“大哥哥,你就留下来吃午饭吧。我好久没看到你了,哥哥也想你了。”
叶洲勉强笑了笑,轻轻拨开白嘉峪的手,说:“叶哥哥今天不能陪你吃饭了,我……不大舒服,想去趟医院,。”
“啊!”白嘉峪张大双眼,松开了手,“那你赶紧去医院吧,吃完药就那不难受了。”
一旁的钟凌峰急了,疾声道:“小峪儿就不想爸爸吗?爸爸离开这么久,都没能陪你和庸儿一起吃年夜饭。”
白嘉峪被钟凌峰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呆呆地看向他。
钟凌峰再接再厉:“小洲,你对我们这些老家伙有再多的怨气都没关系,但你忍心看他们也没了父亲?这可以你的亲妹……”
“够了,凌峰!”薄荷打断了他的话,扶着椅背站了起来,疲倦却坚决地说,“他对他那个神……生母都能近十年不闻不问,你能指望他对他舅舅有多少感情。强留也没有用。”她在“舅舅”两个字上念得特别重。
钟凌峰看看薄荷,又看看叶洲,最后长叹一声,只说出一句:“你这又是何必。谁家没点这种破事?”
叶洲头也不回地走了,脚步坚决。
钟凌峰看着他离开,心里生出无限的悲哀。当初那个可爱的小团子,怎么就变成了这副冷心绝情的样子了呢?要是当初自己再多劝劝白哥,事情不要做的那么绝,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了呢?
白嘉峪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跑过去抱住了薄荷,问:“妈妈,爸爸是不是不回来了啊?”
薄荷回抱住自己的女儿,嘴上不住重复着“不会的,不会不回来的”,然后在女儿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抹着眼泪。好一会儿,她终于克制住了情绪,起身把白嘉峪推向了女佣,让她跟着女佣先回去。“妈妈跟你钟叔叔还有点事情要说,你马上要开学了,赶紧去写作业吧。照顾好庸儿。”
白嘉峪点点头,在出房门前,回头又看了眼薄荷,没理会女佣想牵住她的手,蹬蹬地跑了出去。
钟凌峰锁好了书房的门,才转过身对薄荷说:“嫂子,咱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要保住白哥,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那可是瞿家!要是没有小洲有这通风报信的人情做筹码,咱们拿什么换他们放白哥一马?”
薄荷摇头道:“你看不出来吗?这叶洲根本对我们家没有一点感情,我们说不动他的。”
钟凌峰:“白哥毕竟是他生身父亲啊,还有两个上小学的弟妹……”
“这话以后就不要再提了。”薄荷严肃地看着钟凌峰,“峪儿和庸儿还小,我宁可让他们遭受一场人生变故,也不愿意让他们发现自己活在彻头彻尾的谎言中。”
钟凌峰久久地凝视薄荷,末了垂下眼帘,说:“希望你以后不要为这个决定后悔。”
“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
白嘉峪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找了她的双胞胎哥哥。她抢先一步进门,把跟着后面的女佣锁在了门外,然后蹦蹦跳跳地走到正在屋里写作业的哥哥身边。
白嘉峪:“我刚刚听到了一个大事情!爸爸好像不回来了。”
白居庸侧头看向妹妹:“什么?”
白嘉峪:“我说,我刚刚听钟叔叔说,爸爸可能以后都不回来了。不是工作忙的那种不回来。”
白居庸呆住了,好半天才问:“为什么呀?”
白嘉峪:“不知道呢。大概是叶哥哥做了什么吧,钟叔叔还和叶哥哥吵了一架。”
白居庸看着妹妹忽闪的大眼睛,不解地问:“爸爸不回来,你很开心?”
白嘉峪朝他灿烂一笑,拉过他握笔的左手,轻轻拨开袖口,那里露出一道很长的伤疤,像是刚愈合没多久。她用手指碰了碰这道疤,轻声说:“这样以后就没有人再关你禁闭了。你开心吗,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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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薄荷的放行,叶洲没受阻拦地走出了别墅。院子的大门外江与城正探头探脑地朝里看,见他出来,兴奋地朝他挥手。
“我刚刚还在考虑要不要冲进去把你带出来,你就出来了。没事吧?”江与城问叶洲,而后者的脸上的怒气已经消散,残留着些许落寞。
“没动手,就是吵了一架,彻底闹掰了,以后我应该不会来这里了。”
“嗯,意料之内……要去酒吧给你庆祝一下吗?”江与城试着开了个玩笑。
“你还没到可以喝酒的年龄,小朋友!”叶洲刺了江与城一句,不过心情倒是因此轻松不少。
江与城拉着他往外走,不想堵在白家大门口和叶洲寒暄,但叶洲突然脚步一停。“我有件事想确认下。”他说着,转头看向隔壁自己家的方向,那栋小楼静悄悄地半掩在积雪的香樟树后,院门近处的积雪晶莹如初,没有人踩过的痕迹。
他走向那个方向,一边像是自言自语道:“我为什么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呢?从我初二那年重新被接回来以来,我见过她几次?哪怕我日常住校,假期也只是偶尔过来,但是这六七年来,我一次都没见过她,这合理吗?”
他在院门前站定,透过铁质镂空院门的缝隙朝里看,院中的草坪和小路上也是洁白的雪。“我回来时,她总不在家,白剑川说她出门约会去了,但我知道她从来都是孤僻不爱见人的性格,怎么会每次都这么凑巧呢?于是我便以为她是故意躲着不见我。既然她不愿意见,那我就不强求了。可是,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性?”
江与城从他这段自言自语中听出了某种惊悚的意味,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你……要进去看看吗?”
叶洲凝视着一楼正对着院子的落地窗,窗帘没有被拉上,但积雪反射的光又再次反射在玻璃上,看不清室内的情况。他被光晃得眼睛有些花了,却不愿意移开视线,喃喃道:“我的钥匙丢了。”
叶洲的状态很不对,不过江与城多多少少能猜到原因。“你想进去看看吗?”她再问。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说不想,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冷血的坏人?”叶洲问江与城。
江与城想了想,说:“算不上。我是知道你之前的日子过成了什么样的,很多时候人只有先能自保,才做得到去关怀别人。更何况,你已经够好了,不需要做到完美无缺。”
这句话像是给了叶洲莫大的勇气。他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你知道吗?你真的太像一个大姐姐了,总让我忽略你的实际年龄。”
“我两辈子年龄加起来都可以当你阿姨了好吗?”江与城翻了个白眼,又正色道,“你自己决定吧,无论如何,我都支持你。”
叶洲笑着点点头,没再犹豫,按响了门铃。等了两分钟,不出意外地没有人应答。
“开个门吧。”叶洲对江与城说。
因为郑山河的原因,江与城对桃花源的布局还是挺熟悉的,知道有钱人重视**,不会容许社区里装监控,此时她四下扫视一圈,没发现有人在附近,便放心大胆地开了门,直通一楼门厅。
别墅里很安静,屋里的家具摆设都规规矩矩地摆放着。叶洲扫视一圈,先去了厨房,打开橱柜,没看到柜中隐藏的垃圾桶里有任何垃圾。冰箱也是空的。
他想了想,又去了白纤蕊在二楼的卧室,门上了锁。
这间卧室叶洲从来没有进去过,小时候没有过,后来他当自己是客人,每次回来便都只在客厅停留一会儿,连楼都不会上去。
叶洲在江与城的帮助下进到了这间屋子。一进门便皱起眉,无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味道,像是密闭太久的地窖,而厚重的窗帘挡住了阳光,让屋里更加昏暗。
江与城摸索着开了灯,开门给室内透透气。
这间卧室可能是整栋别墅里最有生活气息的屋子了。
一张大床上被褥被掀开了一角,被子有些皱,一条睡裙也被扔在床上,可见屋主人起床后换了睡裙,但并没有收拾床铺。床头柜上有一个空杯子,和一个扔了两个细烟头的烟灰缸,也许当时屋主人醒来后还在床边抽了两支女士香烟。
江与城观察着这些细节,而叶洲则去拉开了衣柜的门,里面的衣服还是夏天的连衣裙,款式有些老旧了,入手还有种布料受潮久了后的微微的黏腻。
“这别墅应该是有人打扫的,只是这间屋子上了锁,便没打扫。看来很久之前的一个夏天,她锁住了这间屋子,离开就没再回来过了……”
“可是,我为什么一直觉得她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呢?”
这些年虽然没见着母亲的面,但叶洲一直在更新着对母亲的印象。他知道她有了钓鱼的新爱好,买了新的首饰,换了新发型,和老朋友见了几面,开始写些散文诗歌……这些印象是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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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想,还是觉得钟凌峰总的来说算是个忠厚善良的人,不然白剑川这种枭雄性格,不会一直带着他玩。
至于白嘉峪,她和家里保姆待一起的时间都比和白剑川的久,对白剑川没有那么深的感情。而且小孩子未必知道不回来了到底以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