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一代雨守二人与十一代云守一人的三角笼下杀/手之前、约莫两分钟前,似乎是完成自己分内工作的秦开口问起库洛姆的情况。
“这有点糟糕。”她撩了一把披散肩上的长发、伸手碰了碰十三岁少女的腹部:干瘪得几乎只剩一张皮,唯独库洛姆困难的呼吸隐约让它显得有些生人气,“是内/脏都没了吗……韦德先生!”她返头向正伸手将雾角鸮接下来的男人喊了一句,“库洛姆小姐情况有点不妙!这方面你比较精通吧!”
发色暗灰、眼珠灰蓝的韦德里安·希勒博士闻言大步向她处走了过来:“什么情况?”角鸮自觉地飞落在他的肩头、将他的手空了出来。
“内/脏缺失——大概。”秦皱皱眉,“这种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处理。”
韦德里安从怀里取出银手杖、谨慎地将它触上库洛姆的腹部——六边形的彭格列雾戒、靛色的宝石之中弥漫出雾一般的火焰,倏地顺着手杖向着库洛姆如今几乎空空如也的腹腔流淌而去。
持续了一会儿,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好转。
“骸、骸大人——呜!”喉头一甜——库洛姆嘴边霎时又多出一团血污。
安顿下来后便一直守在她身边的阿纲眼神忽然一闪、猛地想起了什么:“——库洛姆的内脏是骸帮忙用幻术做出来的!”他焦急地转向两个幻术师,“如果是骸的话……!”年幼十代目的心里其实很乱——看着库洛姆这样子,他总觉得骸出了什么糟糕的事情、心头突突直跳。但说出这话,他多少还是希望从幻术师们口中能得出“或许只是刚刚的什么特殊情况导致暂时变成这样”。
即便他还记得——指环战那时候,一样的情况早已发生过了。
“这样?——我还是第一次知道。”秦惊讶地挑了眉——但随即她从那孩子脸上看出了什么、顿了片刻后依旧还是下了不怎么好的判词,“不过沢田先生,我觉得还是得说清楚——这情况只能说是施术者出了什么变故、连幻术都维持不住了。有条件的话最好查一查,毕竟如果能逼得六道骸先生——那个顶尖里的顶尖都招架不住,说不定有大/麻烦要来了。”
不近不远的云雀一听,脸色霎时就变得不好看——草壁面对这十年前的恭先生、满脑门都是冷汗:十年前的云雀恭弥更难沟通,完全吃不住他!他十分担心还没来得及跟幻骑士交上手的委员长一个不高兴把面前的人全部抽飞出去!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韦德里安薄凉的判词也下来了——他说着站起身来,“除非她自己能有能力维持住六道骸的那种幻术、自己造出内/脏。”
“库洛姆自己!?”阿纲目瞪口呆——他担忧地看向此时虚弱到甚至连呼吸都困难的少女、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她真的就要永远闭上眼睛——
(库洛姆现在怎么可能做得到!她都——)
“既然内/脏是六道骸先生造的,那就只能试试这一招了——”秦习惯性地用烟管轻敲自己的太阳穴,随后思索起了什么,“伤脑筋啊,我也不是很常见他、最近一次好像还是去年新年看神社大祭的时候。记得是——”她晃晃手——那烟管是点火处燃起雾之火焰、烟雾自其之中飘逸而出,数秒间就将她淹没在虚幻中——
在场的人下意识地盯住那团烟雾——那头真夜的雷鸣轰然炸开、一阵气浪呼啸而来,数秒间将那烟雾吹散而去——
眼睛最尖的山本一惊:“——这是!?”
阿纲下意识地开口:“变、变成了——”
“嘘。”雾中之人竖起手指,“别让她听见了。”
——即便比起十余岁们印象中的雾之守护者要年长且成熟得多,但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来那是六道骸:一身整整齐齐的深蓝和服披羽织(到他身上莫名有了种制服的硬实感)、手织围巾松松地绕脖颈几圈、厚实的皮手套、脚上踩着皮靴、耳上戴着每只各三支锥晶悠然摆动的华丽耳环(不知为何,从皮靴到耳环居然都并不违和),比他们那时代的骸长得多的头发矮矮束着——连气息都极其相似、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的话真的会认为是本人。
狱寺看了面前的“六道骸”良久,忽然问出了一个问题:“……所以说,这家伙在你们那个时代是多少岁啊?”
秦用骸的脸笑道:“嗯——虽然看着像二三十岁,但实际大概四十来岁?我听莱姆说你们家十一代目大概在沢田先生二十五六岁的时候出生,他今年也有十八岁了来着。十代家族们基本都是同辈吧?”
狱寺没反应过来:“啊?”
三秒后。
狱寺和阿纲反应过来了:“啊!!??”所以那声“老爸”真的是指——
秦此时已经俯下了身子、并未理会他们的惊诧——“凪?”锥晶轻轻相撞,她以低于十五岁六道骸的声线轻轻唤了一句。
库洛姆原本疼得已经什么也管不了、脑中充斥着的只有不断滋生的痛觉与自己的呼救——明明骸大人总会回应,这次却只剩下空响、空、空、空——黑暗染上视线、慢慢要侵蚀过来——
就在这时,她终于听见。
“咳咳——骸、大人……?”面前的男子年长如斯,但她永远认得出来:面容、声音、眼神、还有——还有……?“真的、是——是骸大人吗?”
秦心下一惊——真敏锐,即便伪装到这个地步也发觉不对劲了?她在心里无奈叹气:自己手上引以为傲的伪物幻术看来依旧有纰漏……还是说,是该感叹“不愧是六道骸身边的人”?
但仅仅如此就心虚不是她的风格——欺瞒他人既是挑战又是乐趣,始终手握比旁人多得多得多的情报、若是她就此败阵实在扫兴。秦以六道骸独特的方式笑了笑,而后温柔地摩挲了一下那孩子的脸颊:“凪,很快就不疼了,”慢慢地、缓缓地,她把握得当地缩短了她们之间的距离,“但是,你要自己去做——要自己去救自己,知道吗?”
“我……”十三岁的那孩子哽噎了一下、蒙蒙水光渗透她的眼珠,让那紫色晶莹剔透、如同湿润的玉石,“我……没有骸大人……我什么都做不了……”自暴自弃的话语,她却坦然地自白道、仿佛那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般,“没有骸大人的话……不、呜、不行……”无力的手无力再够到面前的人、只好幻想着自己伸出了手去。
是,真的伸出手去了吗?没有看见的东西,也是存在着的吗?
不行的,没有骸大人的话不行的。库洛姆已经有点恍惚、眼前的黑暗几乎遮住那人的半张脸……声音好渺远、像是在水里一样……耳膜隆隆被敲响、痒痒的……
她明白的,自己早就在很久以前就逃走——其他什么的,也全部为了减负而甩开,只要作为骸大人的躯壳活下去、身体就像被未来的气息填得满满,永远都不会再想把一切弃之不顾、因为手中的一切何等珍贵……
所以,所以啊。
没有骸大人的话,连留在原地都做不到。该怎么做才是站立的姿势?如何坐下?吃饭呢?睡觉呢?譬如现在——怎么死去?连死去都不会了,但又好像无法继续活下去。巨大的缺失感与冲头而来的歪斜知觉将她淹没,腹部的巨痛又将她撕碎——啊啊,该怎么办才好?骸大人会怎么做呢?骸大人他……
——“凪,想要离开我吗?”
异色的眸子正注视着她。注视着、一刻都没有离开。真漂亮,是他的眼睛。
真漂亮啊。
库洛姆晕乎乎地由衷赞美着。但终于逐字逐句理解那话后,她瞪圆眼睛、霎时失色:“没有!没有!我怎么会——呃、咳咳咳咳咳!”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我没有!!——我想、我想——我想永远都——
“库洛姆!”、“髑髅!”、“别太激动啊!”、“库洛姆小姐!?”、“库洛姆小姐!”——很多人在说话、像是树叶沙沙的声音似的;好奇怪,为什么这次没有感觉到那个幻术的气息——她认得那个,那个是六道骸的气息,幻术就是他,他就是幻术,虚幻是他,现实也是他,既无处不在又不见形影、就像是神明大人——与他交织的自己,不知何时也变得不清楚到底这双脚是真的踏着什么、还是连这双脚也不存在呢。
啊,但是他在叫着,凪。
纷纷扬扬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了的,那个名字。
“我是……库洛姆……髑髅……”会把我钉在地面上的,那个名字——我——“我……想跟骸大人……一直在一起……”除此之外,我什么都——那个名字也——不需要——
秦静静地看着面前即便虚弱于此、言语也依旧坚定的少女。她在等着那孩子想清楚——识人断物的天赋经过二十余年的淬炼、早就成了真正的能力;她察觉到库洛姆只要把那句关键的话说出来,想必就能从这困境中解脱。
“我……”
来吧。
“我想……”
快一点,再快一点。
库洛姆·髑髅又感觉到一阵剧痛、连手指都蜷缩起来——
秦眉头本想皱下、但生生被她止住。依旧果断地选择无动于衷。
“库洛姆……”阿纲本能地想要伸手过去——却被秦严厉的眼神止住。他一瞬间还以为看见了十六岁的莱姆。不知道是现在顶着六道骸面容的这个人还是那名十六岁的少女窃走了对方的一部分、亦或是在长久的并肩中相互影响?
(快啊,库洛姆小姐。)
(快啊!)
幻术师是雾,致密如海,却也疏漏如笼;所以相较其他人,更容易被身体里的什么东西所打败、更容易陷入癫狂。——四十三岁的库洛姆·髑髅是细心而柔和的自立女性、总是如前辈一般时不时教导她一些什么;在发现她天赋异禀、靠着自己就能摸索到幻术的窍门后,十代的雾守小姐曾经在与她的交谈中说出了这么一句话。秦心知自己早熟、所以自小就用着大人的腔调说话办事,多少有点自负的她反而觉得面前的女人显得很孩子气了——不过也不能全怪她,毕竟十代家族的首领与守护者们不知为何容貌常驻、看起来还像是二三十岁的样子,瓦利亚的人也是如此、基本上没什么变化,也不知道是因为所有人都一样会在这年龄迟缓转变还是别的什么(难不成彭格列家族有什么神奇的祝福傍身——还是说,反过来是诅咒?),总之十代雾守之一,库洛姆·髑髅,由于本人面相就很显小,四十余岁也让她心生“太年轻了”的感受。
会被身体里的东西里打败吗?那可有点糟糕啊,这不是无计可施了嘛。她曾这么调笑着摆摆手回应。
(“如果是那样的话,记得要大声呼喊。”)
快啊。
(“要相信,一定会有人回应你。”)
快啊!明明说这话的是你!
(“即便是虚无缥缈的雾,也有可以驻留之处。相信自己有确实的形体和一席之地,雾术士的心灵才能化虚为实、与有形之物融合在一起、变得坚不可摧。”)
快啊——明明你是强韧的术士!别在这里就栽倒下去!库洛姆小姐!
“我想……”库洛姆憋着一口气、颤抖着将手指伸直、将手掌一寸寸抬起,“……想让骸大人……救我……!”并非求援而是呼喊、脑中成形之物仅仅如此稀少、能够形容这份盼求的话语如今独独这一份,所以——
(又一次希望骸大人来救我。明明讨厌懦弱。)
但是却,怪异地感到欣喜啊。
“库洛姆·髑髅想跟我一起走下去——那么就给我看看那份觉悟吧。”秦迅速握住库洛姆的手,以六道骸的温度将她的掌心附上她自己的腹部,“前方是噩梦的那头,即便如此也要跟着的话、来吧——”皮手套的触感有些粗糙,正连着那只男人的手、抬起十三岁少女的小巧手背,盾形的守护者之戒映照在那双异色的瞳孔里。
真美丽啊。库洛姆看着那双永远不会忘记的眼目——那里边,倒映之物唯有自己——幻影与她一同,是千种和犬的身形——最最宝贵、最最尊贵的三人,在噩梦的那头——
秦看着那指环上缓缓弥漫、燃起大雾的靛色火焰,终于是放松了唇角:“——好了。”一直盖在她腹部的手掌也感觉到了内里的充盈——腹腔正在复苏、隐约还能感受到心脏的擂动。
“咳、谢谢、你……”库洛姆的目光忽然变得尤为坚实、再不似先前如同溺入水中的模样。秦一看便心下了然,坦然地在她面前将一身的雾之火熄灭、再度变回那穿着松垮棉衫的随意模样:“我以为我装得还挺像呢。”模仿六道骸嘛……只要把话说得深邃一点、飘忽一点、抽象一点,总能唬住人,谁叫那人就是这种风格,与雾完美契合。
库洛姆疲累地闭上眼:“但是我……认得出来的。”她轻轻说:
“骸大人……是我没法抓住的……”他应该是与你截然不同的、没有你那样真实的……
雾一般的,神明大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