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近,天空如同暴风雨中的海面翻起汹涌的巨浪。
风声猎猎,纱织回头看了一眼紧紧追在身后的妖群,密密麻麻的躯体扭曲纠缠在一起,猩红的眼目在黑压压的妖气中闪烁着凶光,粗略估计至少有上百只妖怪,乍一眼望去简直如同某种阴魂不散的怨灵集合体。
“……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背后刮起阴风,白发的大妖怪面色不变,转身随手一挥刀,纱织一瞬间以为自己看见了奔雷从云翳间劈下,威压厚重的妖气裹挟着锐不可当的刀气,随着雷鸣般的光芒一闪,吞没了第一批追上来的妖怪。
碎块残肢从空中纷纷而落,神乐毫不停歇地朝前方疾飞。
“还不是因为曲灵那家伙。”神乐语气不快。
纱织:“曲灵?”
白夜朝这个方向遥遥抬起手臂,巨大的藤蔓从森林的地表破土而出,眨眼间便窜入高空,拦去了三人前进的道路。
停顿极其短暂,那小山般的藤蔓被杀生丸一刀斩断,随着轰然巨响落向大地。
“四魂之玉诞生自巫女和妖怪融合在一起的灵魂,曲灵是这几百年寄宿在玉中的邪念,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跑了出来。”
神乐啧了一声,表情有些凝重。
她用眼尾的余光一扫,在黑压压的妖怪群中不止看见了白夜,还看见了本来应该被奈落关押在地牢里的白童子——白童子会和白夜一起出现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白夜已经将这边的情况传递给奈落了。
“跑出来了是怎么回事?”
“还用说吗,肯定是奈落那家伙搞的鬼。琥珀那小子整天跟在桔梗身边,奈落不好对他的碎片下手,但曲灵作为从四魂之玉中诞生的邪灵,正好可以对付桔梗的净化之力。”
落雷的轰鸣声不断响起,妖怪的残肢如血红的雨水从高空坠落。
呼啸的长风将衣袖吹得猎猎作响,纱织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有点奇怪。”
神乐和杀生丸原本是追着曲灵身上奈落的气息而来的,却因此阴差阳错发现了她的藏身地点。
“我知道。”神乐咬咬牙,“时机太巧了。曲灵那家伙简直就像是要引诱我们找到你一样。”
但是为什么?
群山的脉络从大地的尽头浮现,葱郁的森林铺展绵延,纱织往下方一看,忽然发现这片区域的景色有些熟悉。
苍翠的森林中影影绰绰出现人类村庄的轮廓,红色的鸟居矗立在山脚,青苔斑斑的石阶盘旋而上。
黑压压的阴云从天边翻涌而至,神乐没有回头。
“其他的你就不要管了。”她忽然开口。
长风卷起乌黑的发,露出点缀在尖尖耳朵上的玉石。
“回去吧,纱织。”
不肯回头看她的妖怪,云淡风轻的声音好像头一次少了几分别扭,在模糊的风声中多出了近乎柔和的感情。
“回到你的时代去吧,你不需要担心我和神无。”
纱织认出了地面上的村庄。
警钟骤鸣,钟声响彻长空,手持武器的村民纷纷从枫之村里跑了出来。
看似平凡的小小村落,沼泽边的洞窟曾被大火燃烧,洞窟外一度寸草不生的土地,如今野草已经长得及膝高。
这是五十年前,一切因缘的起初之地。
“这次别再回来了。”从前方传来的声音微顿,“你并不属于这里。”
神乐带着她掠过村庄上空,正要落到食骨之井所在的林间空地上。
阴云笼罩了天空,昏暗得如同夜晚,翻涌的黑云从中裂开,瘴气的涡流遽然刺下,和杀生丸挥出的刀气撞在一起,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龙吟般的长啸在天地间响起,强大的妖气卷住瘴气的涡流,气势汹汹地张开獠牙,扑向从黑云中落下来的紫红结界,耀眼的流光炸裂开来,妖气和瘴气一同被结界吞吃,以增强数倍的威力反弹回来,势若惊雷地朝矗立在半空的杀生丸袭去。
两股力量在空中相遇,如同滚油遇水,空气发出近乎沸腾的声音,厚重到可怕的妖力朝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仿佛要将整篇大地一起连根拔起。
神乐挥出手中的扇子,卷起飓风抵消了凶猛的余波。她带着纱织骤然往上飞去,地面在下一刻被妖气撕裂,咔嚓一声碎出无数蛛网般的裂痕。
“纱织!!”
轰鸣消散,纱织恍然觉得自己听见了戈薇的声音,一转头,和珊瑚一起骑着云母朝这边奔来的,赫然是穿着水手服的少女以及犬夜叉一行人的身影。
她看到面色虚弱的桔梗被犬夜叉托在背上,白衣绯绔的巫女在她的印象中第一次露出如此疲态,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脆弱得如同一捧惨白的月光。
锁链破空的声音传来,咚的一声,撞在珊瑚的飞来骨上发出沉重的钝响。
颈后的四魂之玉碎片散发着污秽不祥的光芒,琥珀收回锁链,木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
“快醒过来,琥珀!”珊瑚的声音痛心不已,戈薇的破魔之箭擦着少年的身侧而过,但相较于纱织以往见过的威力,净化邪气的灵力这次无比微弱,没能让四魂之玉碎片的光芒改变分毫。
一击未得逞,被曲灵操控的琥珀立刻收手后撤。
纱织从神乐的羽毛上一跃而下。
“纱织小姐!”弥勒朝她喊道,“琥珀被曲灵控制住了!”
视野里黑影一晃,纱织从空中落地,抓住朝她掷来的锁链猛然一扯,少年的身影骤然往前,纱织伸出手,正要制服对方夺过他手中的武器,一股奇怪的恶寒忽然扑面而来。
一团扭曲的阴影离开琥珀的身体,瞬息间钻进她体内。
好像一阵寒冷的风,本来应该透体而出,却在渗进皮肤的那个瞬间如附骨之疽一般紧紧缠了上来。
金铁相交的撞击忽然暴起,密密麻麻的尖锐骨刺骤然甩来,被白发的妖怪挥刀斩落,断裂的骨刺中涌出大片瘴气,耀眼的刀光如奔雷一闪,轰然劈开遮天蔽日的瘴气。
“你在看哪里,奈落。”杀生丸一斜刀锋,垂在身侧的刀刃窜过妖气的气流,“居然在战斗中分心,想不到你已经堕落至此。”
“……滚开。”眼瞳阴红,奈落抬起手,周身涌动的黑气瞬间化作尖锐的触手,铺天盖地朝白发的全妖撕咬而去。
空气发出撕裂的长啸,黑暗的天空压向大地,纱织没有余力去注意周围发生的事情,麻痹的感觉随阴冷的凉意裹袭全身,她听到陌生的声音在脑内响起:
——「终于抓到你了。」
仿佛有数道声音同时在颅内震动,最后整合成只能用恶意形容的语气。
失去曲灵操控,琥珀昏了过去。
珊瑚不顾一切地跑了过来,犬夜叉忽然拔出铁碎牙,将白夜和白童子挡了下来拦在外围。
周围的景色扭曲起来,融汇成乱糟糟的一团,所有声音都好似隔着遥远的水面传来,带着飘忽而不真实的感觉。
纱织动了动手指。
——「你想要容器?」
体内多出了另一股意志,拔河一样和她进行着角力,要争夺这个身体的使用权。
纱织凭着直觉抓住那股意识,将对方狠狠往下一压,死死按住。
——「真遗憾,夺舍这种邪术,我一点都不相信。」
被她抓住的东西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形容,仿佛本不应该被人触碰,冰冷黏腻如黑暗沼泽深处的淤泥,浓郁的邪气几乎要化为实质从她的指缝间溢出来。
名为曲灵的存在发出嘲笑的声音:「如果你真的毫无动摇,刚才就不会被我占据身体。」
纱织按着它没说话。
邪灵这种东西能够物理碾碎吗?
在她体内游走的冰凉感觉十分令人讨厌,简直如同爬行的蝮蛇一般,窥视着她心里任何有可乘之隙的地方。
「承认吧,纱织。奈落的话让你产生了动摇。」曲灵怪笑着说,「你已经不能像以前一样,理所当然地否定你无法解释的事物。」
「被区区一只半妖看穿了内心,你变弱了,你已经无法完全免疫这个世界的影响。」
纱织收拢手指。
「你的遗言就只有这些吗?」
「你杀不死我。」
被她按着的,那团面貌扭曲的阴影,似乎诡异地弯了弯嘴角。
「我无法完全控制你,但你也同样无法除掉我。」
「……作为一个邪灵,你的话还挺多的。怎么,在四魂之玉里被困了几百年,闲的发慌吗?」
笑意倏敛,曲灵的声音似乎多出一股阴森的戾气。
「……你果然很碍事。」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纱织面色不变,「虽然可能只是我的错觉,但你似乎对我有些过分关注了。」
她冷下声音:「原本应该和奈落合作的你,和他作对把我放出来的目的是什么?」
「」那团阴影忽然动了起来,如黑暗的水流一般朝周围散去。
「那就让你看看吧。」
随着那道声音,纱织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陌生的景象。
古木参天的幽暗森林,陷落于熊熊战火的城池,乌鸦群集的乱葬岗,纷乱而看似毫无逻辑的场景从时间的河流中涌现而出。她无法抓住特定的片段,破碎的画面若要说有任何共同点,便只有出现在其中的身影。
那个身影披着白色的狒狒皮,面容被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苍白的下颌。
「奈落是诞生于人类和妖怪邪念的半妖。」曲灵的声音裹着寒雾。
它从高高在上的角度,俯视着五十年间的岁月。
吞噬他人的躯体,占用别人的容貌,从妖怪的集合体中诞生的存在没有特定的外形,残忍无情地不断夺取着不属于自己的人生,用阴谋手段以玩弄人心为乐。
「既不是人类也不是妖怪,从纯粹的邪念中诞生的半妖,渴求的事物本来应该只有两个。」
熊熊大火忽然在眼前燃烧起来,纱织见到了横卧在沼泽边的洞口,滚滚浓烟不断涌出,将低垂的苍穹涂抹得一片漆黑。
「卑微的盗贼爱上了照顾自己的巫女,觊觎他灵魂的妖怪们则想得到四魂之玉的力量。」
「多么完美。」曲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无法实现的扭曲爱恋,追求力量的极致贪婪,没有人比奈落更适合获得四魂之玉。」
它说:「再没有人能像他一样,将四魂之玉污染成最完美的状态。」
大火吞噬了画面,一切终归黯淡,如烧焦的灰烬碎裂四散。
在一片寂静中,曲灵阴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一切本该如此。」
纱织抬起头。
「他本来应该杀了你。」曲灵以诅咒般的声音说。
「如果奈落当时将你吞进体内后杀了你,四魂之玉就能永远停留在污染纯粹的时刻。」
曲灵的声音扭曲起来:「……但是他没能做到。」
阴冷的视线落到她身上,莫名令人脊背发寒:
「区区半妖,不应该违背自己的宿命,爱上无关的人类。」
周围的世界咔嚓一声。
纱织只觉得身体骤然一轻,沉甸甸压在心头的重量忽然消失,整个人恍如从淤泥里挣脱出来,突然变得再次能够呼吸。
外界的声音和画面在那个瞬间呼啸而来,庞杂纷乱到感官差点无法负荷,她像溺水的人一样忽然喘了口气,冥冥之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蓦地抬起眼帘。
五十年前从熊熊燃烧的大火中诞生的半妖,在战斗的间隙里朝她看来时忽然脸色骤变。
——“所以,你太碍事了。”
背后响起琥珀沉如死水的声音。
纱织微微一僵,垂眸看向透胸而过的刀尖。
湿润温暖的血液淅淅沥沥地溅落在地。
被曲灵操控着再次站起来的少年,手腕一转,噗嗤一声,抽出了穿过她胸膛的钢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