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温恪醒得很早。
他从床头坐起,随意披了件外衫,推开雕窗。三月的清晨浸着微凉,天色瓦灰,寒露凝在青苔上。庭中的木香花快要开放了,爬满山墙的翠叶下,团着一只酣睡的橘猫。山墙外,隐约传来布谷鸟的啼鸣。
温恪了发一会儿呆,将窗户掩上。搁架上摆着一只青釉灯笼瓶,胡乱地插了几支蔫蔫的白玉兰。他将花枝倒出来,从瓶底摸出一枚黄铜大锁,轻手轻脚地将房门锁上。
温小郎君很快穿衣洗漱完毕,伏下身,将那本“已经送人”的朱子从床底的灰尘里勾出来。他嫌弃地把积灰抖在窗外。一阵凉风扬起飞尘,温恪鼻尖一酸,小声地打了个喷嚏。他卷起破烂的《揖仙录》,和朱子一起藏在怀中,单手在窗柩上一撑,轻轻巧巧地翻窗出去。木香枝下睡着的橘猫骤然惊醒,尖叫一声,炸着尾巴跳上飞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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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绰看到温恪的时候,早已日上三竿。往常这个钟点,早课已讲了一半。沈二少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身边跟着一个伺候笔墨的红鼻头矮胖书童。他觉得上午去不去格式馆已无所谓了,还不如四处溜达来得快活。
距格式馆十间开外,是一片阔大的废园。
据好事者称,这片园子本属于某位高官府邸。偌大的园林,也不过私宅一隅而已,足见此人家财之巨,地位之高。只可惜那高官贪赃枉法,欺君罔上,尸位素餐,终于惹得天子震怒,当廷痛陈其十八宗大罪,最终抄家问斩。墙倒众人推,树死猢狲散,那窃国贼一朝倒台,连不问政事的草木愚夫都奔走相告,拍手叫好。
待一切尘埃落定,恰逢新帝登基,大赦天下。那贪官污吏既已伏法,府中一众无足轻重的家仆婢子便得以恩赦。
罪臣宅邸占地数顷,假山林立,溪流回旋,一步一景,幽亭秀木,是江南造园师呕心沥血之作。
临江向来看重文墨,大儒辈出。这极尽奢靡的豪宅刚拆到一半,便被官家转赐临江府衙,之后,部分馆舍改作直隶书院,赐名“格式馆”,广收江南学子。
所谓“格”者,格物也;“式”者,法度也。新帝此举可谓一石二鸟,废罪臣旧居,树正统,立德行,恩威并施,劝诫后人,宣文教以章其化。临江百姓无不称赞官家德治天下,爱民如子。
当然,前朝事渺。百姓间口耳相传的,只有那场疾风骤雨过后留下的水洼罢了。
沈绰昨天睡得晚,刚刚起来,走了一路,尚不大清醒。他迷迷糊糊地绕开格式馆,专捡了条僻静的小路。
大约过了背半篇《中庸》的功夫,周围人迹渐稀。道旁怪石嶙峋,无人打扫的步道砖上苔痕历历,沈绰一个趔趄,差点摔个狗啃泥。
沈家二少和他的书童都吓了一跳;那书童手里抱着满满当当的文房用具,手忙脚乱地把怀里的东西抛在地上,麻利地滚过去扶他。
沈绰大大地丢了面子,跳脚怒斥道:“笨手笨脚的蠢材!本少要你何用,还不把东西都给我好好地捡起来!”
胖书童涨红了脸,唯唯诺诺地弯下腰。沈绰彻底清醒了,他环顾四周,才发现不知不觉已走到废园深处。眼前是几株苍翠的黄山松,枝干虬结,亭亭如盖。松下是一株枯死的照水梅。灿烂的春晖铺过碧色的枝杈,映得假山脚下一弯瘦水波光粼粼。水面的细波上,托着一盏破败的草亭。
草亭很旧,半腐的牌匾掉在地上,依稀可以看见“乾坤”二字,古拙有趣。亭柱漆面斑驳,檐顶的形状倒是极为漂亮。草亭依傍着开阔的湖面,四面环空,若在亭内仰观俯察,游目骋怀,可以尽情远眺笼在岚气雾霭里的青屏山。遥想当年府中盛景,或许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皆荟萃于此了。
沈绰却不懂欣赏,他定睛一看,才发现亭中坐着一个熟人。他大笑一声,几步跑过去,往那人对面一坐:
“恪儿,不愧是我兄弟。今天我起这么大早,一直寻思着究竟该不该去上学,你果然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真好。”
温恪瞥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看书:“你这椅子,我可没替你擦过。”
沈绰大惊失色,从椅子上蹦下来。他今天没穿格式馆规定的青衿布衣,选的是最爱的秋海棠红缠枝直裾,这一身衣服金贵得很,足够小康之家一年吃喝不愁。
他伸手一抹,那石凳上果然积了厚厚一层土,凳脚更结满了蛛网。他不由黑了脸,使唤书童来擦。
胖书童满头大汗地滚过来,怀里抱着的文房四宝不知何处安放,红鼻子尴尬得涨成猪肝色。沈绰抬了抬下巴,那小厮顶着少爷倨傲的眼神,环顾一圈,战战兢兢地将东西搁在石桌上。他先用自己左手衣袖替少爷擦拭沾灰的衣料,再换右手的,把石凳擦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
沈绰这才满意,翘着二郎腿坐下来。
沈二少装书的盒子是上好的紫光檀,二尺见方,浮雕着琴棋书画四艺图。他将书箱打开。盒子正中是一道隔板,左边整整齐齐码着数支未开锋的狼毫笔、一方端砚、半条松烟墨;右边则是四书五经。
沈绰挤眉弄眼,嘿嘿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课本底下摸出几块晶莹剔透的桃花糕来。他像个傻瓜一样笑得洋洋自得,拿着糕等了半晌,也没等到温恪的惊叹,扭头一瞧,才发现人家正拼着几片破纸,聚精会神地看一本破书。沈绰拉下脸,把浅粉色的花糕搁在残破的书页上:
“喂,你看什么呢?”他在桌下踢了温恪一脚。
花糕十分精致,阳光照过半透明的面皮,可以瞧见里面裹着的新鲜花瓣。温恪却兴致缺缺,不耐烦地把糕塞回沈二少的书匣,轻轻将书页上沾着的点心屑吹走,随口道:“别吵我。忙着呢。”
沈绰咬了一口糕点,自讨没趣,绕到温恪身边,凑过去一瞧,正看见那破烂上印着的“瑞鹤仙”三字。他瞪大了眼睛,把糖糕一口咽下,忽然爆发出一阵猖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这才多久,书就被你老父撕掉啦!”
几只翠鸟被笑声惊飞,温恪把这浑货推开。沈绰却不依不饶地缠上来:“给钱给钱,愿赌服输!”
温恪皱眉看着他,显然已把昨天傍晚的赌约忘得一干二净:“什么东西?”
沈绰以为他要赖账,怪叫道:“君子千金一诺,你可别耍滑头。金珠,王八蛋。”
温恪一头雾水。沈绰急得指手画脚,费了许多口舌,温小郎君终于想起这桩破事。他往腰间一摸,才想起今天出门匆忙,一个铜板都没带。他鄙夷地看了沈绰一眼:
“你堂堂沈家二公子什么时候穷成这样?金珠忘了带,回头再给你。”
岂料这很有钱的沈家二公子突然摆出一副穷酸样,哭丧着脸,扭扭捏捏道:
“不行,我没钱了。我老爹昨天来信教训我,要把我养的那些猎犬都换钱呢,气死我啦!好不容易你输一回,不论如何也得先兑现我。哼,谁不知道放你今天这一走,下回铁定不愿赔我的。”
温恪简直无言以对。沈绰养的那十几条猎犬,毛色鲜滑,聪慧警觉,骁勇好斗,威风凛凛,每一条都价逾上等西域琉璃夜明珠。若是有人说沈绰要把爱犬都卖了,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奇事。
温恪见沈绰满脸堆笑,不知这家伙肚子里又在冒什么坏水。瑞鹤仙的故事读到一半,温恪被这人纠缠得烦了,便将脖子上挂着的一枚东西扯下来,抛给他:
“拿好,别烦我。”
沈绰下意识伸手去接,只觉得掌心微微一沉,定睛一看,却是一枚小小的金锁。那金锁颇不寻常,拇指盖大小,圆滚滚的,更像一枚珠子。锁上精细地画着缠枝梅兰纹,阳刻了几个沈绰不认识的篆字,看起来相当值钱。
他嘿嘿一笑,把金锁照在太阳光里瞧:“恪儿,大手笔,佩服。真不要了?”
“你怎么比老妈子还要啰嗦。”
“怎么能是啰嗦呢?这还没完呢。”沈绰叫书童过来研墨,取出一张纸笺,将毛笔横在温恪面前,“别忘了,‘弱鸡王八蛋’。”
温恪不知沈绰要这玩意派什么用场,瞥了他一眼,笔走龙蛇,把这五字并自己的大名写给他:
“你还要待到什么时候?别烦我看书。”
这沈二公子大约真的穷极无聊,笑嘻嘻地把纸笺叠好,和金锁一同塞进钱袋,也不走,拿起第二块桃花糕,一边吃,一边含混地念《揖仙录》上的字:
“哀公好鹤,唔,养了很多头。那些鹤都很好看,其中有一只更是......什么什么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这书怎么乱抄句子,我都知道这是曹子建写的洛神嘛。白鹤很通灵,会随着琴音翩翩起舞......但是凛冬将至,鹤们很快飞去南方了。
“明年春,大旱,民不聊生,哀公问众卿,‘计将安出?’,众臣唯唯诺诺,相互推诿,莫敢应。哀公怒......
“突然一群白鹤乘云而来,布雨施泽,降下甘霖。唉,这群没用的大臣,还不如一群鸟有用。
“哀公喜甚,封这鹤做了神仙,又封它做了妃子。这我明白,他喜欢这白鸟和我爱我的狗是一个道理。
“朝臣对君上作出的荒唐事表示不能接受,撂挑子不干了。但举国上下的百姓却对鹤仙感恩戴德,称这瑞鹤仙‘白娘娘’,在各地建起娘娘庙。
“又三年,国家战乱,哀公无动于衷,成天与这白鹤......咦,怎么到这边没有了?”
温恪默然不语,接下来的故事显然成了昨晚散佚的碎片。
沈绰撇撇嘴,拍掉手上的点心屑,将残破的书页翻过来。书页背面画着一只细脚伶仃的长颈白鸟,很像田边的鹭鸶。那鸟瘦而长,身披许多斑斓的锦带,背驮大捧的鲜花,活像个喜宴里的女傧相,又像一件包装过度、喧宾夺主的礼物。
沈绰哈哈大笑:“这书也不怎么样嘛。这算什么鹤仙,艳俗难看。恪儿,一张行香帖,一本你爹最爱的朱子,还倒霉地被教训一顿,就为了这?我还当你从不做吃亏的买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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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揖仙录》中瑞鹤仙这段是看左传里卫懿公的故事有感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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