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辇上,微微阖眼。
“假?”卫飞章挠了挠后脑勺,更加懵懂。
“等你娶了妻子就知道了。”李怀懿漫不经心地道。
青史留名,那是骗愣头青的把戏。而国师,连头发都花白了,早就该到知天命的年纪了。
夏日的阳光洒在指骨上,带来融融的暖意,夜来香的芬芳已经散去了,目之所及,是御花园的苍翠树木和似锦繁花,从城外移植到御花园的树已经发出新芽,但似乎要等到来年,才能开花结果。
这么好的天气,真想和鸾鸾出来散心啊。
李怀懿的心里倏然滑过这个念头,他坐直了身子,决定要尽快把今日的政务处理好才行。
……
“娘娘,您醒了。”宫女听见姜鸾的呼唤,揭开帐幔,轻声道。
姜鸾坐在床榻上,忍不住按住酸软的腰肢,“你退下吧,去把本宫的陪嫁宫女叫来。”
宫女应是,不一会儿,玉棋入内,手上捏着一封信。
“娘娘,您终于醒了,今天一大早,王总管送了越王的信件来。”
姜鸾叹口气,示意玉棋把信呈上,“昨日歇得太晚了。玉棋,什么时辰了?你速速去煎一碗避子汤来,再晚一会儿,陛下就要回来了。”
每日中午,李怀懿都要回到承乾宫,同姜鸾一起用膳。太阳已经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照亮了整个寝宫,姜鸾猜测,时辰肯定不早了。
玉棋把信递过去,“已经是巳时末了。”她顿了一下,劝谏道,“娘娘,您还是先用些早膳吧,一醒来就喝药,容易损伤脾胃。”
姜鸾一边拆信,一边摇头,“去煎药。”
玉棋没有法子,只好退出去,为姜鸾熬药,又让玉书进来服侍。
姜鸾坐在床榻边,柔软的乌发垂落下来,面颊白净美丽。她垂睫读着信,信的内容很简单,无外乎是阿姐要注意身体,他和阿娘都很思念她,云云。
姜鸾读完信,随意地把它搁到桌案上。
过了一会儿,玉棋提着金丝楠木食盒,小心地闪进来。
“娘娘,药还有些烫,您等它凉一凉。”玉棋把食盒放在床边的桌案上,揭开盖子,先取出上层的糕点蜜饯,然后才把下方的药碗取出来。
白瓷药碗袅袅升着雾气,一股淡淡的苦味逸散出来。
姜鸾摇了摇头,笑道:“还是上国有办法,我们的避子汤没有先前的好,光用药膳都不够弥补亏空了。”
之前,李怀懿赏给她的避子汤,用的是上国的方子,姜鸾现在用的这份,是越国带来的土方,寒性更重些。
玉棋和玉书皆抿唇不语,她们都知道姜鸾在此事上不愿妥协。玉棋用调羹搅拌着药碗,希望让热气散得更快些。过了一会儿,她试了下温度,端着碗过去,“好了,娘娘,可以用了。”
……
“好了,今日就先这样吧。你们把这些奏折发回去。”李怀懿搁下笔,从御书房的龙椅上站起来,对通政司的人道。
通政司的人应是,把奏折收好。卫飞章也站起身,对李怀懿道:“微臣先告退。”
他腰间的玉佩,随着他的动作摆动起来,发出悦耳的碰撞声响。
李怀懿摆了摆手,让卫飞章退下。他身姿挺拔,步态从容地从御书房走出去,面对盛夏的阳光,李怀懿立了一会儿,忽然道:“王保,库房里是不是有两枚慈康皇太后留下的龙凤玉佩?”
慈康皇太后,是李怀懿的生母。
王保忙道:“正是。”
“去把那两枚玉佩找出来。”
王保应是,命人去找,不一会儿,宫人用托盘呈上两枚玉佩。
这两枚玉佩是一对儿的,一龙一凤,通体莹白,乃是良玉。当两枚玉佩合在一起时,会并成一个圆形。
李怀懿攥着玉佩,上了步辇,“回承乾宫。”
这么好的玉佩,他和鸾鸾一人一个,他为龙,她为凤,一看就是一对儿。
步辇平稳地前行,夏季的热浪洒下来,李怀懿却并不觉得难挨。三年的时光,早已让他学会了忍耐。独自吞咽下过去因刺痛她而带来的苦果,以越国为棋,让鸾鸾心甘情愿留在他的身边。他会渐渐让她明白,他一心待她,别的女人所出的太子,不过是他们之间微不足道的阻碍。
“陛下,承乾宫到了。”王保恭声道。
步辇停下,李怀懿迈开长腿,下了步辇,迈入承乾殿内。
殿中侍立着许多容貌美丽的宫女,她们看见他,连忙屈膝行礼,“陛下——”
李怀懿抬手,打了个往下压的手势。
“噤声。”他嘴角含笑。
“贵妃还在寝宫里吗?”
“是。”宫女们眨眨眼睛,下意识地压低声音,“娘娘似乎刚醒,还未出寝殿。”
李怀懿颔首,步伐沉稳地迈向寝殿。最近鸾鸾有些畏寒,他便命人将殿中的冰块撤下,承乾殿有些热,夏日的光一晃一晃地洒在宫苑里。
他走过正殿和游廊,又穿过寝宫外的大殿,推开寝室的门。
“鸾鸾——”
看看朕为你带回了什么好东西。
剩下的话被掐灭在脖子里,李怀懿敛着眼睫,漆黑深邃的双眸,定在姜鸾的身上。
姜鸾坐在床榻边,似乎被他吓到了,抬起眼眸看过来,直直地对上他的目光。
美得像绸缎一样的乌发散落在她的肩头,她的嫩白小脸亦褪尽了三分血色。那双纤细白皙的手指托住一个瓷碗,里头荡漾着最后一口黑色的药汁。
他的鸾鸾,在做什么?
第45章 “陛下,这是避子药。”
………
李怀懿走近, 静默的目光,自上而下地落在她的身上。
“鸾鸾,”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低缓沉静, “你在做什么?”
姜鸾当着他的面,喝下最后一口药汁, 随后将药碗放到桌案上。
“没什么。”她弯起唇角, 露出甜蜜的微笑, “臣妾最近有些惧寒,便让宫女们煎了一些温补的药。”
她对玉棋道:“把它端下去吧, 这药味儿熏得本宫发昏。”
玉棋应是,将药碗放入食盒, 又把上头的糕点和蜜饯摆回去。她的动作有些仓促, 瓷碗轻撞在楠木食盒上,发出轻微声响。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 按在食盒上, 阻止了玉棋的动作。
“姜鸾,你告诉朕, ”李怀懿按住食盒,声音低哑, 静静凝视着她, “是什么温补的药, 要让你用食盒装着,上头还要用糕点做掩饰?”
姜鸾心中一跳,下意识地往玉棋的方向看了一眼。
多年的主仆同心, 带来十足的敏锐,当玉棋看见姜鸾喝下最后一口药汁时,就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意——贵妃想毁尸灭迹。
玉棋微不可见地点头。
——药渣已经叫人处理了。
姜鸾松了口气, 对李怀懿道,“确实是温补的药,陛下,你莫要误会臣妾。这些糕点——”她顿了顿,随意找个借口,“臣妾怕伤脾胃,用了一小块糕点,才喝的药。”
李怀懿沉默不语,颀长高大的身躯,挺拔立在她的身前,遮蔽了大半的阳光,让姜鸾笼罩在阴影之下。
“王保。”他低沉道。
“奴才在。”
“你去查一下贵妃的药渣。”
“是。”
姜鸾颤了颤眼睫,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安。她拉住李怀懿的袖子,仰脸看着他,“陛下,你莫非是不信臣妾?”
李怀懿摩挲着掌心上的玉佩,“朕不是不信你,鸾鸾,只是这药味儿,有点熟悉。”
——他的心情似乎平静下来了,再次重新唤她鸾鸾。
“去查吧,现在就去。”他坐在姜鸾的床榻边,一边把她睡乱的头发拢好,一边对王保吩咐道,“出去之后,告诉御膳房的人,可以布桌了。”
他的鸾鸾都要饿了。
王保“哎”了一声,笑眯眯地对玉棋道:“请玉棋姑娘随咱家一起去吧,不然,咱家怕是找不对地方。”
玉棋饱含担忧地望了姜鸾一眼,随王保出去了。
姜鸾僵硬地坐在床榻上,任由李怀懿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
他的手指温润而修长,动作很轻柔,把她的乌发拢好,让如瀑青丝自然地垂落在背后。
“鸾鸾,你若有事,不要瞒着朕。”他的声音很轻,如同情人间的呓语。
窗牖之外,艳阳高照,火轮高吐,让殿中无端生出几分燥意。芭蕉树的叶子柔软地垂下,鸟儿扑棱而起,偶闻几声啾啾的鸟鸣。
“臣妾明白。”姜鸾垂下眼睫。
李怀懿盯了会儿她的神色,许是信了。帮她拢好发丝之后,李怀懿道:“这是朕的母后留下的龙凤玉佩,鸾鸾,这枚给你。”
他把雕着凤凰的那块递过去,在姜鸾的腰间比划了一下,“朕帮你系上?”
姜鸾点头。
窗外的夏蝉不知疲倦地鸣叫,姜鸾的心里烦乱极了。李怀懿拿着玉佩,系在她的腰间。他垂着眼睫,骨节匀称的手指不时会触碰到她,每一次触碰,都如同烈火灼烧一般,让姜鸾紧张。
“好了。”李怀懿端详了一会儿,唇畔露出微笑。他啄了下姜鸾的额头,轻声道:“日后要早些起来用膳。”
姜鸾有气无力的,“臣妾知道了。”
——如果再有下次,她一定要早点起来喝避子汤。
李怀懿低低地笑,低头把雕着盘龙的那枚玉佩,系在自己的腰上。他的腰身挺拔精壮,玄色龙袍穿在他的身上,气质清贵倜傥,从容如修竹。
“陛下。”王保入了寝殿,面色犹豫。
“怎么了?”李怀懿低头,仍在系着玉佩的丝带。
“奴才……没有找到药渣。”
李怀懿指尖一顿,抬起头,眯了下眼睛。
跟在王保身后的玉棋,心尖一颤,跪下垂首道:“回禀陛下,奴婢煎完药后,把药渣放在耳房内,现下药渣不见踪影,许是被洒扫的小宫女们收拾走了。”
李怀懿:“现在是打扫的时辰吗?”
王保忙不迭回道:“宫中打扫的时辰有定例,分别是卯时一刻、午时三刻和亥时末,但若是主子们有额外的吩咐,自然也可以打扫。”
李怀懿“呵”了一声,“鸾鸾,你有吩咐吗?”
姜鸾刚想点头,对上李怀懿幽深的目光,她略一停顿,艰难地摇了下头。
——谁家的主子,在睡到日晒三杆后,会惺忪着睡眼说一句,你们先去给本宫煎碗药,然后立刻把药渣打扫掉。
姜鸾试图垂死挣扎,“药渣的味道太浓了,臣妾之前似乎确实有提过一句,让她们及时地——”
“行了。”李怀懿打断她的话,站起身,吩咐道,“王保,你立刻去找,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把药渣找出来。”
宫廷的药渣一般会扔入泔水桶里,由永巷的犯人在第二日运出宫倒掉,因此,满打满算,药渣也还在皇宫之内,如此便有迹可循。
王保应是,出了寝宫。又过了一会儿,他就重新入殿,禀道:“陛下,药渣找到了,在庭院中的海棠树下。”
姜鸾:……
马脚太明显,这一看就是她的陪嫁宫女们随手倒的。
李怀懿:“去传御医。”
御膳房的人入内,通禀道:“午膳已经摆好了。”然而却并没有人搭理他。姜鸾心头剧烈地挣扎,她在心里想——李怀懿会如何处置她?是像她刚来那样囚禁她,还是像她刚刚陪在他身边那样,禁锢着她,事事都要管?亦或者……
姜鸾心神一颤,不敢想下去。
李怀懿面如寒霜,把御膳房的人挥退。
不久之后,太医院的院正匆忙赶到,他喘着粗气,在承乾宫前正了正衣冠,才提着药箱入内。入了寝宫,他垂头拜倒在李怀懿跟前,朝帝妃请安。
王保手持托盘,上头盛着药渣,立在一旁。李怀懿往他的方向扬了扬脸:“查。”
太医院院正走过去,捻起一些药渣,搓了搓,又闻了闻,面色慢慢变了。正午的阳光从窗牖外射进来,清楚照出他变幻莫测的脸色。
“说,朕赦你无罪。”
院正扑通一声跪下,抖着声音道:“陛下,这是避子药。”
一时间,仿佛世间万物生生失去声息,李怀懿立在寝宫里,盛夏的阳光投到他的身上,他却越发感到寒入骨髓。
在他身后,是姜鸾清浅的、略带紧张的呼吸,让他留恋的幽香萦绕在鼻尖,可他从未有一刻,觉得她这样遥远。
“陛……陛下?”良久,王保担心地轻唤一声。
李怀懿回神。
“院正。”
“微臣在。”
“去给贵妃看看身子吧。”他迈开长腿,大步往寝殿外走去。
姜鸾坐在床榻边,不敢相信事情就这样被轻轻放过了。院正是何等的人精,仅李怀懿的几句话,他心里便有几分明白,垂眸上前,隔着帕子给姜鸾诊脉,仔细推敲着开了药方,递到宫女手里,“每日都要用,两年过后,方能弥补亏空。”
宫女应是,接过药方,惴惴地看着姜鸾。
姜鸾亦是沉吟不已。
……
“陛下,陛下。”王保跟在李怀懿的身后,有些追不上他的步子。
金乌高悬,阳光洒在李怀懿的身上,他身形修长,背影挺直,停下脚步,立在承乾宫外的步辇边上。
王保急急忙忙地赶上去。
“回御书房。”李怀懿上了步辇,低声道。
太监们应是,抬起步辇,往御书房的方向去。王保跟在步辇旁,跟了一会儿,鼻尖嗅到血味,他心中疑惑,下意识地往步辇的方向看去,猝然张大了嘴巴。
李怀懿安静地坐在步辇上,目光平视前方,气度矜贵。唯一泄露他情绪的,是他紧紧攥住玉佩的双手,那枚白龙玉佩不知何时被他生生捏碎,血迹随着淋漓伤口蔓延而出,洇到他的玄色衣袍上,消失无踪。
第46章 姜鸾:有这么好的事?
王保愣了一会儿, 把自己的嘴巴闭上,默不作声地跟着步辇走。
步辇在御书房前的廊庑停下,李怀懿起身, 拂袖入了御书房,王保连忙紧跟进去, 见到李怀懿已经坐到御案前, 提笔处理剩下的奏章。
他的薄唇抿得很紧, 冷冽的眉眼像长剑一样锋利。王保在旁,踯躅了一会儿, 问道:“陛下可要用午膳?”
李怀懿盯着奏章,似乎在上头投入全部心神, 没有回应。
王保不敢再问, 默然不语。
光阴一寸寸流过,太阳渐渐西斜, 转瞬之间, 暮色已经笼罩了大地。
王保亮起纱灯,让光线盈满整个御书房。他弓了弓身子, 轻声道:“陛下,该用晚膳了。”
李怀懿推开桌上的最后一本奏折, “让御膳房把菜送到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