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那个精神矍铄的慈眉老人如今躺在榻上,意气荡然无存,只剩垂垂老矣的病态,他额间陡然生出了不知多少细纹,白发也悄然纵横,直至此刻,阮蘅才觉得师傅似乎老了。
与她不同,余鸿才的天花红疹生在脸上与胳膊上,他的衣袖被剪开,露出满是脓疱的手,触目惊心。
她慌忙擦了擦,“不会,我不会哭的,我也不想让他瞧见我哭。”待鼻尖泛起的酸涩压制了下去,阮蘅这才扯了扯李玠的衣襟,“带我过去吧。”
李玠颔首,抱着她走到了东侧的窗台旁。
“师傅……”
李玠没有再靠近, 在于偏房几丈之处停了下来, 阮蘅不明所以看向他。
李玠面色肃然,并未有方才打趣她时的笑意,“我既然应允你来这儿,自然也是有要求的。”
阮蘅听着李玠的话,虽有些不太情愿,但也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法子了。
“余老前辈身子骨不比你, 他在内村之时便日夜操劳, 本就有些受不住, 如今这一病得需不少时日才能养回来。”李玠见她眼眶都有些红了, 便又添了句, “见到他, 不许哭。”
阮蘅哪里还能不同意,赶忙颔首示意, “我应下, 我都应下!”
“如今你与余老前辈身子都未痊愈,你不可进屋靠近他,我让人在东侧开了一扇小窗,那离床榻最为相近,你能看得到他。”
离偏房愈发近了,阮蘅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原本阮蘅是压抑着自己情绪的,可一听李玠这话, 便觉得师傅这病或许过重,李玠这是要让她做好准备,她的情绪翻涌而来, 眼泪便又不争气地落下来了。
阮蘅顿住,怔怔地看着屋内之景,都忘了哭泣,只见榻上的人翻了个身,扶着床沿缓缓坐起身来,看得阮蘅一愣一愣的,“师傅……您,您没事?”
余鸿才气得吹胡子瞪眼,“我有什么事儿,你这是巴不得我废在榻上了?”
阮蘅小心翼翼唤了他一声,可榻上的人似乎没有听见,依旧一动不动躺在那儿,就连胸膛的起伏也微乎其微,毕露奄奄一息之态。
“师傅!”阮蘅哪里还能忍得住,恐惧担忧从泪中倾泻而出,恨不得冲进去扑到他跟前,她一把攥住李玠的衣襟,将所有的不安尽数倾吐而出,“你又骗我是不是!你分明与我说师傅没什么事,说他只是轻症会好起来的,可那么多日过去了,为何师傅身上的天花还未见好,为何他并未醒过来!”
“你也不派个人守着他,师傅病那么重,他一人在屋里若是难受了怎么办!他虽是大夫,可医者难自医。”
说到这儿,她还瞥了李玠一眼,显然心中有些许怒气,李玠跟着遭了殃,“你们总是这样,什么都瞒着我,什么都觉得是为了我好。”
阮蘅哭得狠,并未察觉屋内传来的窸窣声,只听而后陡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哭哭哭,哭丧呢,我还没死!好不容易眯一会儿眼,你又来我耳根旁闹腾。你这丫头这几日没我教训,是不是又欠打了。”
听得余鸿才嗔骂了她几句,阮蘅心里好受了些,觉得往日的那个“得理不饶人”的师傅又回来了。
余鸿才人无大碍,可面容上的苍老与疲倦是真的,短短数日却像老了十余年之久,而脸上的红疹让他更显几分虚弱。
可方才她分明就看到他躺在榻上气息奄奄,分明是病重之象,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怒嗔了李玠一眼,“你方才怎么什么也不说?叫我白白担心。”
李玠又好气又无奈,“方才哭得那么厉害,你哪里肯让我开口说一句话?我早就与你说过了,余老前辈是轻症,你不必过于担忧,他的红疹别处并无,只生于脸上与胳膊外露之处,便瞧着像重症之态有些瘆人罢了。”
李玠一席话落,阮蘅见余鸿才没有反驳,这才真的放下心来。
余鸿才将窗外二人上上下下看了眼,他虽只能透过窗台看到两人的上半身,可哪里会不知阮蘅是被李玠抱在怀中的。
他极其嫌弃地看了眼,“哟哟哟,走远些,别来我这儿碍眼。”
几日不见两人如胶似漆的,两人一同在他面前如此,这是瞧不起他这孤寡老人?
“师傅……”阮蘅好几日不见他,心中挂念,这才见了他,自然有许多话要说。
余鸿才根本眉眼瞧阮蘅,啧叹了两声,“怎么?如今这腿都不好使了,这么些路走过来还要有人伺候?”话音刚落,他便于李玠道:“你就惯着她。”
“师傅——”
余鸿才撇过脸去,眼不见为净。
李玠见阮蘅委屈得脸都拧在了一处,这便开口道:“前辈,阿蘅也病态初愈,她急着来见你,是我不放心,您别怪她。”
余鸿才撇了撇嘴,装作无意地看了她一眼,“身子可好些了?”
阮蘅方才憋回去的眼泪又有些把持不住,她就知师傅嘴硬心软,不会不在乎她。
“好多了……廖大夫也给我瞧过,说好好养着,待过两日身上的痂脱落,便没事了。”
余鸿才远远看了她几眼,虽还是有掩不住的虚弱,可脸上泛着的血色告诉他李玠将她照顾得极好。
见人没事,有些藏着没说的话也被他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就你能耐!下次再偷偷摸摸做这种事,看我不打死你!”
他原本并不知晓此事,也是昨日李玠亲自过来与他说起的,他们二人倒好,将此事瞒的死死,人好转了才与他说起这事,他即便心中有气也无处发泄。
阮蘅下意识往后一缩,“不敢了,我往后不会这么做了。”
余鸿才嗔了她一眼,眼中流露的情绪极其复杂,沉默片刻,终是将话咽了回去。
人没事就好,他无需再多说什么。
他走到桌旁,从案上取了厚厚一沓纸摆在窗台上,而后又退了几步与他们避开些,“这些都是我这几日写的方子,我都试过,时日不同,药也得换着用,能抑制病症加重,你拿回去看看。”
阮蘅如得了宝贝一般捧在怀里,连连应声。
“好了,你们先回去吧,我累了先休憩片刻,我这痊愈估摸着还要□□日,你们不必管我,让我一人待在这儿,别总是来来回回的将病气带给我。”
阮蘅哪里不知这是余鸿才担心她成日往这儿跑才说出的一番话。
“好,那师傅好好养身子,师傅想吃什么,就让人传个话,我给您做。”
余鸿才极其不耐烦地驱赶着她离开,“走走走,赶快把她带走,别来我这儿碍眼了。”
“前辈先休息,晚辈不打搅了。”李玠将阮蘅身上的斗篷重新给她盖上,不留一丝缝隙,“我们走吧。”
斗篷宽大,将阮蘅的视线也一并遮蔽了,直至要走出祠堂,阮蘅才什么也顾不得扭头往回望去。
双眸径直撞进一双沧桑的眼眸中,那道苍老的身影倚在窗台旁望着她,眼中满是慈爱,见被她突然抓个正着,他神色有些不自然,轻咳了几声,就要折回屋中。
“师傅!”阮蘅喊住了他。
窗台旁投下的那道影子一顿,并未再动。
“师傅你会没事的,是不是……”
只见一双手伸了出来,“砰”地一声将窗合上,堂中只回荡着他的声音:“你这丫头这么笨,还未将我的医术都学了去,我不得多活几年?”
阮蘅破涕为笑,朝着屋内道:“我还要缠着师傅学个几十年的,到时师傅可别嫌我笨。”
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响声回应,可阮蘅知道师傅他老人家都听到了。
她低低笑了一声,几日的阴霾都散去,“走吧,我们回去了。”
“好。”
阮蘅趴在他的颈间,在他不经意间覆在他耳边轻吐着言语,“殿下,谢谢你。”
谢他不辞辛劳守着她,还护着她视若珍宝的一切。
李玠只是唇色微深,“怎么,只是这么谢我?”
阮蘅也不恼他,将脑袋往斗篷里埋了埋,而后贴近他脸颊,飞快地附上唇间的一片温热,“阿玠,你真好。”
左颊的温热烫得李玠有些发懵,他步子都险些不稳,压制着心头的悸动,他在她额头上轻轻拍了拍,咬着牙,“回去再收拾你。”
阮蘅慌忙躲在斗篷里装死不动。
李玠轻笑了一声,往前走去。
这一日,在外村的所有侍卫都瞧见了,他们家那位寡淡疏漠的王爷如捧至宝,踏碎了满地暖阳,眉眼一如乍寒之时春日悄然而至,堂前万花皆失色。
……
阮蘅身上的痂脱落,已是四日后的事情了,余鸿才配得药极好,原本需要七日之久,短短四日,她后背便已瞧不出有什么痕迹了。
“真的一点都没了?”阮蘅看不见,只能以手不住地够着。
“是。”李玠仔仔细细给她查验着,确保万无一失了才将碗递了过来,“将药喝了。”
阮蘅极不情愿地拧了拧眉,“我已经好了,不需要再喝了。”这几日拿这药当茶水喝,喝的她一闻到这味儿心里就有些发怵。
“这是最后一碗,喝下便好了。”
阮蘅这才端过碗一饮而尽,她瞥了李玠几眼,小心翼翼道:“与你说件事,我可否等等就试——”
李玠夺过她的碗,毫不犹豫地打断她的话,“过几日再说,等等想也别想,你大病初愈,不可冒险。”
“可如今时间紧迫,我是一日都等不下去了,你哪里是想让我等几日,你分明就是不想让我试,过几日之后你又说过几日,我哪儿知晓你的定数。”阮蘅盯着他,气势一点也不输,“今晚!”
李玠舌抵后槽,终是败给了她的坚持,“后日。”
阮蘅哪里肯,毅然决然道:“明日!”
天花她都熬过来了,就差最后一步,她哪里还能等得起那一日两日的。
李玠的脸色已阴沉得不能再阴沉,都能滴出沉郁来。
阮蘅攥着他衣襟撒娇,“明日,好不好?真的就明日,我保证今夜不会试,我说明日就明日,到时你将廖大夫也带上,我保证不会出事的。”
虽知应不甚大碍,可于他来说,但凡有一丁点危险,他也不愿让她尝试,可见她那般祈求地看着他,他于心不忍。
“好。倒时让廖大夫守着。”这是他最后的妥协。
阮蘅笑了,扑进他怀里,“我就知晓你最好了。”
可李玠却满是无奈,揉着她的后颈,“你让我该拿你怎么办?”
“阿玠,我知晓你是为了我好,我不想让你为难,更也不想让你每日过多负担,每晚一日,便有更多百姓丧命,我不想你整日为此愁苦。”阮蘅紧紧抱着他,“我并不想我事事都由你操劳,我不想依附着你而活,我想站在你身旁,与你携手共进。阿玠,我也是可以照顾你的。”
李玠的手一顿,他眼眸暗流涌动,决然之中溢出一抹柔情,“好。”
李玠将余鸿才安置在村前最偏僻的一处祠堂偏房中, 此处没什么人走动,在如今算得上是村中唯一一个还能安心养病的地儿。
阮蘅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李玠根本插不了话,“阿蘅——”
“师傅,你怎么就不再等我几日,我马上就能应验那办法了。”阮蘅扒着窗杦,朝着屋内哭着:“师傅,你再等我两日,待我好了,我就来照顾你,你一定会没事的。”
李玠说透过这窗台能看清床榻上的人,可真真瞧见了,阮蘅倒觉得还不如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