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蘅没再说什么,将手心摊开,露出一张早已被揉捏成一团的字条,递给了青禾。
青禾不知是何,顺势接过后摊开字条,上面只一行字:
是去,不是回,那里早已不是她的家了。
“娘娘。”青禾试图劝住她, “可王爷说过,他会在年前回来陪您的,娘娘还是在蓉城等候吧,更何况如今您身子也不便,去京城舟车劳顿,哪里受得住。”
阿蘅,对不住,事务繁忙,年前难归。
阮蘅难得有一回没回屋躺着, 她立在府外,只是淡淡瞧着这一切,任由凌冽的风从衣襟灌入。
青禾亦站在她身后,瞧着如此心里极不是滋味,“娘娘, 属下跟在王爷身边这么多年了, 属下觉着,王爷并非是这样的人。更何况,这消息来得这般快,应当是通过紫烟鸣镝来传递的,兜兜转转几处,免不了会有差错。”
阮蘅将衣襟紧了紧, 手无意识地放在小腹之上, “可诸事都不会只是空穴来风, 京城应当是发生什么了。”
“娘娘, 那属下再派人去打探打探消息就是, 娘娘不必离开的。”
“我知晓他不是这样的人。”
青禾:“娘娘,那您为何还……”
府外停着三辆马车, 不停有院中的人往马车上搬运东西。
阮蘅神色一敛, “一来一回都半个月了……”她看向他,眸中毅然, “还不如我亲自去一趟京城。”
阮蘅瞥了眼还在整顿马车的小厮与婢子,“东西都备好了吗?”
“回娘娘,都已备下,半个时辰后就可启程。”
青禾抬眼看向阮蘅,心口满是苦涩,旁人不知,他却是一清二楚,这些日子阮蘅虽不说,可心里却是极为挂念王爷的,她也不让人写信去叨扰他,完事都藏在心里。
这些时日也不过是靠着王爷那句“回来陪你过年”一直强撑着,如今再收到这字条哪里还受得住,自然心都已飞走了。
正当青禾还在忧虑时,听得阮蘅道:“这不是他写的。”
“娘娘,那我们就更不能回去了,二皇子这人话不可尽信!”青禾劝着她,“属下说过,二皇子这人心思极深,王爷都会戒备他三分,这种时候王爷在京城不会有事,二皇子何至于让娘娘回去,这其中定有诈。”
“如今京城究竟是什么状况,我们也不知,万一真的有事呢?千军万马不可怕,怕的是躲在暗中的小人,京城中最不缺的就是小人了,就算皇上废了,那又如何?他的那些个皇侄都不是省油的灯。”
阮蘅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多说,“我心意已决,回京吧,如今他在京城,我在这也过不安生。更何况他登上皇位,哪里还能随心所欲出宫,更别说出京回蓉城了。他出不来,那我去就是。”
阮蘅颔首,“青禾,你再看看可还有什么落下的,我屋里还有些东西得回去取。”
那支金凤簪还躺在妆匣上,她得一并带走。
“是。”青禾知晓拗不过她,也只好照着办了。
阮蘅捧着锦盒出来时见府外站了一众翘首而望的百姓,见到阮蘅的身影,一个个挤着要上前来。
“乐安县主,您这是要离开蓉城?”
阮蘅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得知这些消息的,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我得去一趟京城,王……新皇如今在宫中,我也得去一趟,早些走,也不至于赶着年关。”
“这舟车劳顿的,县主还要保重自己身子,这是我方才在家中做的鸡汤,县主若是不嫌弃,带着路上喝,温一温,能管两日呢。”说着,一妇人便端着一食盒过来。
这是乡亲们的好意,阮蘅没有拒绝,只是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连带着她心口也有些沉。
“县主,这是我前两日做的夹袄,您不嫌弃也带着,老婆子我也没去过京城,只知那里冬日常常下雪,该多穿些,我们蓉城的棉是最好的,抗冻!”
“就是就是,我也纳了一棉靴,这怀孕的人啊容易冻脚,我这东西也拿不出手,县主平日在屋里穿着就是了。这是我祖上的手艺,县主只管放心穿就是了。”
……
一阵冽风刮过,阮蘅没有避过脸去,直直迎上,刮得她眼尾生疼,都泛了红,可也将那呼之欲出的泪水掩藏起。
她酝酿了许久,终究只是说出两个字来,“多谢。”
在京城,她见惯了别家送来的名贵药材,字帖书画,可那些东西再难寻,却也不如这些再寻常不过的物件贵重,一针一线皆是情意。
乡亲们送的东西林林总总也有了一马车,阮蘅不得不又多安排了一辆,她也不知何时能回蓉城,就暂且都先带去吧。
一掀开马车,马车中坐着的身影显然将她吓着了,“师傅,四喜,你们怎么在这儿?”
余鸿才气得吹胡子瞪眼,“没良心的,准备丢下师傅一个人走了?四喜一个人在这儿,你也不管了?”
阮蘅眼神微微躲闪,“我这是回京城,京城比不得蓉城,那里处处危险,我总不好带着你们二人去受罪,舟车劳顿,师傅你身子也受不住。”
余鸿才哼了一声,“我身子能比你弱?你如今带着一个小的还要跑东跑西,还真以为自己如往常那般?路上出了岔子怎么办!”
“师傅,我也算得上是个大夫……”
“什么的大夫!你那半吊子功夫也好拿出来说,哪个大夫能如你这般一个月了愣是没察觉出自己有身孕?”余鸿才极不耐烦摆了摆手,“好了,别多说了,既然要走,就赶快赶路,可别天黑了还没到个落脚的地儿。是不是,四喜?”
四喜点了点头,凑过来攥着阮蘅的衣袖,“姐姐,你别丢下四喜好不好,四喜没有家人只有姐姐了,四喜会乖乖的不给姐姐添麻烦。”
阮蘅如今也是为人母,见四喜如此,心软的一塌糊涂,她微微颔首不再说什么,上了马车。
“青禾,我们走吧。”
“是,娘娘。启程。”
阮蘅是不愿与人分离的人,她有意避开要准备给她送行的百姓,走了西城门的小路,她回眼看着愈来愈远的“蓉城”二字,心中感慨。
第一次见,是她从京城离开孤身一人来到这儿,再一次便是李玠将她送出城时,她拼死又跑了回来,再后来城外浴血奋战,便是在这儿二字下百姓救下了她,今日再见,又是离别。
余鸿才亦收回了目光,“怎么,舍不得?”
“舍不得是自然的,不知下一回又是何时来了。”阮蘅手里捧着百姓给她备着的汤婆子,眼睛有些发涩,“蓉城是师傅的家,师傅跟随我离开了,不会舍不得吗?”
余鸿才难得一回脸上没有揶揄的笑意,“蓉城只是一城之地,重要的是城中之人。我这前半辈子跟随着侯爷,后半辈子也只是替侯爷守着罢了,侯爷不在,如今也只是换做你罢了,你都走了,我留在这儿做什么?”
余鸿才似乎也察觉出越说越伤感,赶忙轻咳了两声,“主要我还是想去京城看看,蓉城我待了几十年也待腻了,趁着还能走,多出去见见世面。”
“对了,还有那小子,若他真册封了什么皇后,看师傅不把他腿打断,娘家人总该有人去给你撑撑场面,到时候就与他和离,我们自己快活去。”
“我先前就与你说了,他不靠谱,这日后三宫六院的,你这心思哪里斗得过人家,还不如随着师傅捣鼓些花花草草的,哪里比不得在宫中自在。”
阮蘅轻笑了一声,“师傅,待到了京城,徒儿也给您寻门合适的亲,您身边若有位夫人照顾,自然是极好的。”
“胡言乱语!”余鸿才瞪了她一眼,又羞又气的,不愿再说话。
阮蘅偷笑,这一路上终究是清静了不少。
……
离京越近,阮蘅的心愈发忐忑,为了行程快一些,阮蘅让青禾走了小路,可小路太过颠簸,青禾不敢行的快,只得放缓了些,一连赶了五日,夜里都只是歇在僻壤之地,所经的几城都未入主城好好看看。
入京前的最后一大城是辽城,阮蘅来过,只要从主城穿过向北,便能直达京城。
今日也是赶巧,正是廿三,北方小年。
入城之时已是未时,可城中依旧被人群围个水泄不通,阮蘅的马车极其艰难地在其中同行。
四喜没见过这场面,掀开帷裳,恨不得伸长了脖子往外瞧。
青禾道:“四喜,娘娘还在马车中呢,还是将帷裳放下吧,娘娘受不得动。”
四喜一听,赶忙缩回脑袋,收回了手。
阮蘅笑道:“不碍事,这儿的冷我倒是习惯,再则,闷了一天了,也想透透气,四喜若是想去玩玩,我们等等便寻一处客栈落脚,今夜歇在辽城吧。”
青禾一愣,“娘娘,前面就是京城了,我们连夜还是能赶回去的。”
阮蘅摇了摇头,“回去也得三个时辰,还能四更天将他们都吵醒不成?明日一早回去也来得及,也不差这一时了。”
“是,娘娘。”
阮蘅这一决定,四喜无疑是最开心的,他一路上也未好好驻足,今日这般热闹场面她自然不会错过。
一炷香后,众人都往城中去,余鸿才自己寻了处酒楼过一把酒瘾,而四喜则牵着阮蘅便往人群中钻,青禾与人护在附近。
城中灯火通明,欢笑声不绝于耳,也有趁着今日开市的铺子,鞭炮锣鼓齐鸣,渲染着一出万事兴和的大戏。
阮蘅笑意轻染,这万物复苏之景都是他历经万难留给大梁百姓的,阮蘅轻抚上小腹,低声呢喃,“你爹爹做得很好,是不是?”
“姐姐,姐姐!有舞狮!舞狮!”四喜想拉着阮蘅去瞧,可又怕人太多会伤着她。
阮蘅一眼便知,招呼了人过来,让他领着四喜往前去瞧,她便在原地等候。
阮蘅一身素色的斗篷,即便掩去了大半的身形,可依旧有不少人频频看来。
有些人,即便站在人群之中,亦掩饰不住她的神采,阮蘅就是。自从蓉城瘟疫过去后,她才得了工夫好好养身子,如今也不同往日那般消瘦,烛火映照之下,凝脂如玉,整个人也显得愈发娇艳,一颦一笑皆动人。
路过之人总有人见着后割舍不下,又折回身来,“小娘子,今夜可是一人?不如今夜我陪着走走?”
阮蘅还来不及瞥上一眼,青禾便凶神恶煞地走了出来,只是微微一抬手中的剑,那人便吓得灰溜溜走了。
阮蘅失笑,将斗篷的连帽摘下,近处的几位公子哥见着她已嫁作人妇的绾发,眼底一阵失落,即便有些不甘心,但还是走了。
“娘娘,夜里冷。”青禾见她耳朵都有些冻红了。
“不碍事。”阮蘅一面走着,一面看着身旁有人携着家中老少出来夜游的,孩子坐在父亲肩头吃着糖葫芦,糊了满嘴,身旁的妇人嗔视着,却满眼笑意,搀着老妇人跟在身后。
小孩将糖葫芦递了过去,“祖母,祖母,您吃一口,可好吃了。”
老妇人笑着摇了摇头,“祖母不吃,小宝吃。”
“那娘你吃。”
妇人也是笑了笑,“娘不吃,你自己吃,快擦擦嘴,都快吃到鼻子上了。”
那父亲装作吃味的模样,“怎么只给祖母和你娘,爹呢?爹也要。”
那孩子赶忙将手收回,恨不得将糖葫芦藏在怀里,“不给,不给爹爹。”
几人笑作一团。
阮蘅触景生情,眼角都有些泛酸,“青禾,你替我也去买一根糖葫芦吧,我也想吃了。”
身后没有回应。
阮蘅疑惑,往回看去,见青禾方才所站之处空空如也,阮蘅又唤了两声,“青禾!青禾!”
依旧没有作答。
阮蘅不免有些慌了,怕与人走散,她还是先回客栈的好,到时再差人去寻青禾与四喜,如今她是两个人的身子,不敢与往日那般莽撞。
可她才刚转身,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将一根糖葫芦摆在了她面前。
阮蘅一愣,视线都在那只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上。
有些熟悉,可她有些不敢认。
耳旁的嘈杂之声荡然无存,恍若只剩下她这一方天地,只余得几声急促的呼气,伴着一道温如春风之声:
“这位小夫人方才不是说想吃糖葫芦吗?我这儿恰好有,不如就赠予这位小夫人了。”
府外还挂着前几日庆祝时的红灯笼, 阮蘅舍不得摘下,原本想着过年时还能用上,便索性一直挂着了。
青云不解,“娘娘何以见得?属下瞧不出什么,只觉得与王爷的字一般无二。”
“我与他说过,写我名字时蘅字最后两笔记得写短些,让我知晓是他写的就成。”阮蘅瞥了眼马车上的行囊,“写这信的八成是二皇子,他想让我回京城。”
如若路上出了什么意外,他也担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