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些事只有自己放下,才是真正的放下。她沉思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好,带我见见他吧。”
……
“皇宫。想先带你去见一个人。”李玠揉着她手心,渡着自己的温热, “可若你不想见,那我们便回府。”
阮蘅知晓他说的是谁,她有些犹豫。
所有人都以为李玠最恨的莫过于他,可李玠最终还是没有杀他,将他关押在了北殿的长门宫之中。阮蘅去时,长门宫的宫女正在清扫落叶,宫院中唯一的一棵杏树已泛了冬日的枯寂。
年关将至的京城热闹纷杂,全然没有历经宫变浩劫的余悸。
阮蘅微微掀开帷裳探去,心头微漾,“我记得前头那家原本是酒肆,如今竟成了成衣铺子了。”
李玠怕冻着她,将帷裳合上, “与你有关的事, 都不小。”
阮蘅笑了笑, 没再说话。那家酒肆酒香醇厚, 入口皆回味, 她从前最喜欢来, 若是未瞧见,她恐怕都要想不起这件事儿来了, 却不想他都一一记下了。
李玠靠过来,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听说是酒家女儿前不久成了亲,他将酒肆中的酒都拿来宴请宾客了,十余年的念想成真,他便也不再执着于卖酒,而后便换了个铺子生意。”
阮蘅有些惊讶,“这么小的事你也知晓?”
入城关口极为容易, 见着青云时, 守卫便已放行。
“这不是回献王府的路。”阮蘅隐隐察觉出异样,“我们去哪儿?”
这是自废皇兵败被囚禁在此,李玠第一回来见他。
李玠面色未变,“也是最后一回了。”
彼时他正坐在院中,发髻歪歪扭扭插着一支玉簪,还散乱着不少青丝,衣冠松乱,杂生的胡渣更显苍桑。
不顾冬日的严寒,他捧着一块石头念念有词,阮蘅与李玠走进了些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玉玺在朕手里,朕还是皇帝……朕还是皇帝……”他抚摸着手中的石头,爱若珍宝。
不论他是真疯还是假疯,到此时都已不再重要了。
李玠也并未喊他,静静等着他回过头。终究还是等谁先败下阵来。
只听那人突然嗤笑一声,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平静,“朕的好弟弟来看朕了啊。”
他捧着那块石头蹒跚而来,在李玠面前站定,满是不解,“为什么费尽心力夺去的皇位又不要了?”
“我不是你。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要这个位置。就连宣平侯死后,我也犹豫过,若你是个好皇帝,我也可以放下这一切。可于你来说,我的死远比万千人的性命更重要。我想要皇位之事,一直以来都不过是你的念想。”他笑意嘲讽,“我如今变成这样的人,还要多谢兄长这些年的历练。”
他没有接话,只是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石头,许久之后这才抬眼看向站在李玠身旁的阮蘅,目光辗转在她面容之上,他轻笑,“你就是他的女儿吧。”
坐在十多年的高位之上,即便如今身败,可他眸中残存的威严依旧不容小觑,可阮蘅没在怕的,径直对上他的目光。
他轻声嗤笑,“像,真是像极了,如他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朕也是糊涂,你被养在京城十余年之久,朕竟然从未见过你,或许只需见过这么一回,朕就能将你认出来。”
他说的不错,或许先前的那些年间,只需那么一眼,阮家便可不复存在,而她此时应当就不会站在这儿了。可此时再说不甘,也似乎有些晚了。
“可这世上毕竟没有如果,未曾见过就是未曾见过,我终究是在您眼皮子底下活下来了。”这似乎就是命,上一辈子亦是,她那时更甚,她死前连自己的身份也不知,莫要说他了。
他一直盯着她,似要将这些年无处发泄的恨意尽数倾泄在她身上,与他不同,阮蘅波澜不惊,眼中毫无情绪,他苦笑,“你今日为何要来见我?想杀我来替你父亲、替薛家报仇?”
“你也是父亲,应当明白骨肉至亲生离死别是何感觉。”阮蘅垂眸,似是用尽了气力,“我与你不同,你会杀别人的父亲,而我不会……杀了你,我父亲母亲也回不来了,我更不必让我的手沾染污浊的血,以至后半生都陷于对你孩子的愧疚之中。死又有何难,最难的是活着。”
他眼中的光渐渐沉寂下来,手中捧着的石头也被他丢在一旁,他转过身去,徒留一个背影,“走吧,你们都走吧,日后别再来了……”
他身上残存的傲气与不甘似乎是在那一刻消散殆尽,颓然至全身。
李玠扶着她的身子就要往外去,可阮蘅摇了摇头松开了他的手,转而又看向另一处。
“我今日来,还有一事。”阮蘅喊住了他。
那道身影一顿,而后又缓缓转过身来。
“不论您先前做过什么,可您依旧是王爷的兄长,亦是他如今唯一的至亲,如今我既是他的妻子,您便也是我的兄长,做弟媳的也理应来见过您。这礼本该是大婚之日所行,可那时我与王爷身在蓉城多有不便,便趁着今日的机会补上罢。”
阮蘅说着,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
就连站在身侧的李玠亦是一愣,“阿蘅。”
阮蘅笑了笑,“大婚之日你并未有至亲到场,终究是有些遗憾的,而我亦想得到你亲人的认可。”话音刚落,阮蘅又行了一个礼,“弟媳告退。”
“阿玠,我们走吧。”
李玠将她的手握于手心,缓缓收紧,望向她的目光满是隐忍的缱绻,千言万语只汇作一个字,“好。”他又抬眼看了眼那已风霜沧桑的面容,亦行了个礼,“二哥。”
这是李玠第一次唤他“二哥”,年幼还来不及开口之时他就已去了西临,而后即便有幸回来,与他也不过是君臣,这二字于他来说难如登天,熟料他们会以此在此刻摆脱所有束缚,重回了最初始的纯粹。
杏树之下的身影恍然一震,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相互扶持着走出去的一对身影,眼尾泛起氤氲模糊了他的视线,脚下尤有千斤重,再也挪不动分毫。
这些年的执念在此刻看来可笑至极,他穷极一生的权利与**原来旁人都不屑一顾,即便他做过如此多恶事,他唯一的弟弟依旧愿意唤他一声二哥。
他输了,输给了他的弟弟,输得极为彻底,亦输给了自己。
风裹挟着杏叶散乱了眼眸,眼前的一双身影掩在高墙旁,愈来愈远,他心知,这或许是最后一回相见了,他跌跌撞撞往前去,口中呢喃,“阿玠……”
身影只是一顿,可并未停下。
风声呼啸,承载临世的凄凉与忏悔:
“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她,亦对不住薛家……求你好好待她,就当替我偿还我的过错了,可好?”
风声之中回荡着清冷的嗤笑声,“你弄错了,我待她好并非是为了偿还谁的过错,只是因为她是她。”
除此之外,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和落在脚边的落叶婆娑声。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一步又一步往殿内走去。
……
长门宫殿门缓缓合上,将最后的羁绊阻断,阮蘅停下,往身后又虚望了一眼,分明什么也看不见,可她却看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阿玠,这就是你不要皇位的缘由?”
“我从未想过大权在握,从他手里夺来的皇位自然是要交还给他儿子,老二深谋远虑,可终究戾气过重,易走偏路,一众人中也只有老九能继承皇位。”
阮蘅垂眸,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李玠起初来京城之时,就与那时的九皇子李焕走得最近,或许那时他就已有此安排。
长门宫内寂静,如非知晓废帝在内,怕是会以为是一座孤殿。
李玠给她戴上斗篷,又从宫女手中换上一个新的汤婆子于她,“走吧,我们回府。”
阮蘅捂着滚烫的汤婆子,方才的寒意又驱散了不少,“阿玠,也不知究竟是释怀还是我累了,我不想再恨任何人了,我想算了,余生还很长,我不想再活在恨意之中。人各有悲凉,可并不相通,我不想知晓他们的苦衷与不得已,他们亦不必知道我的劫难,我自己明白自己放下了就行。”
阮蘅回握住李玠的手,十指相交,“这段时日皇上还需得你来扶持,我们就留在京城,待孩子出生稍大些后,我们再回蓉城或是西临,可好?”
毕竟,那里才是属于他们的地方。
李玠颔首,“好。”
虽说从前她在献王府待的时日也不短,可今日再去,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往事再回想,也都成了谈笑,“可还记得我那日来你府上喧闹,说自己的献王妃,非得逼着你出来见我,如今想想我也是够好笑的,平白无故叫人看了笑话去。”
李玠听着也有些忍俊不禁,“咋咋呼呼的,倒是你往日的脾气。”
阮蘅嗔了他一眼,“不能怨我,那日我被马车撞了,恍恍惚惚的,只记得是与你争吵后一气之下出了府,心中有气,自然做出了不妥当之事,一时间哪里能知晓那是前世的记忆。”
即便这话从阮蘅口中说出是满不在乎的模样,可依旧叫李玠心中发涩,那时她就已有记忆了,可他却因什么也不知而将她步步往外推,“阿蘅,是我不好。”
“又来?”阮蘅轻轻打开他的手,“我又不是怨你,只是有些感慨罢了。阿玠,你说说,若是先回忆起所有事的人是你,你会如何?”
这个问题李玠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今时今日他的答案也有所不同。
他曾想的是,若他先回忆起,那便离她远些,不再将这些苦痛与灾难带给她了,而后在她身后默默守着,待她到了年纪,便替她寻一门好亲事,看着她儿孙承欢膝下,平平淡淡过完一生便是了。
他不求什么,只要她能活着就好。
“阿玠,阿玠!”阮蘅伸出手在他面前晃着,“怎么,这么难回答?”
李玠失笑,一把抓住她的手,“自然是将你骗去西临,再也不回来了。”
阮蘅唇角笑意难掩,“你就认定我会跟着你走?”
李玠反问,“不会吗?”
好吧,会。
她就是见色起意的人,否则不会在只见到他第一眼就陷入其中了。
阮蘅捧着他的脸,娇笑,“你这张脸就是惯会骗人的,瞧着人模狗样儿,实则就是只大尾巴狼,坏心的很。”
李玠不怒反笑,“能骗到你,也不枉我长了这么一张人模狗样儿的面容。”
阮蘅笑得愈发肆意了,在他怀里闹了一路,李玠小心翼翼护着她,任由她胡闹。
马车缓缓停下,在外的青云不忍打断,可看着眼前之景只好硬着头皮道:“王爷,娘娘,到了。”
李玠先下了马车,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牵过阮蘅的手。
阮蘅早已察觉二人的异样,顺着他们避开目光的所向之处望去,笑意刹那间僵在脸上。
“京城”二字于她来说有些陌生, 再见已是半年之久。可不同的是,走时孤身一人,再来时身旁有良人。
阮蘅站在那儿没有动,心中不免感慨。
往日她只在众人口中听起过,圣上意气风发,是个行事果决、厉色不掩的男子。可她第一次见他,却是他最狼狈的模样。
两人虽素未谋面,可其中隔着万千人的性命。虽说如今他已败,可瞧着心堵,她实在没有见他的必要。